好生活

去年夏天一个还算凉爽的下午，我在阳台上浇花。费博士晃荡到我身后，脚边昂着头讨食吃的乌龟躲回了沉木下的洞里。
“你觉得什么是好生活？”费博士长舒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自从跟他瞎掰过几句儒释道后，他经常没头没脑地来问这一类问题。
“费博士，你吓着我的乌龟了。”我转过身，把手中的花举到眼前，挡住对面楼房窗户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朝北的阳台也自有其好处，诸如玉露和寿这样喜阴的植物不会被晒伤，也不用刻意为它们遮阳。
“是啊，什么是好生活？你看我手里的植物，只要一点水就绿油油地长，温度合适就开花，不合适就睡觉，营养不足了有人施肥，长虫子霉菌了有人消毒。你说，这是不是好生活？你再看我池子里的乌龟，开心了晒晒太阳，不开心了钻木头下边睡觉，饿了有龟粮，春天到了我还得帮他们张罗终身大事。你说，这是不是好生活？”
费博士眨了眨眼，低下头，来回踱了两步。见他没有反应，我继续说：“你再看我手里的植物，一辈子只能寄居在这个盆子里，哪儿也不能去，水浇多了可能把根闷死，水浇少了又停止生长，天气太冷或太热都有死亡的危险，它的一切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你说，这是不是好生活？你再看这几只乌龟，吃喝虽然不用发愁，但一辈子也就吃这几样东西。虽然生活舒适安逸没有危险，不像野生龟那样朝不保夕，但一辈子只能在这巴掌大的池子里呆着，其他地方哪里也去不了。你说，这是不是好生活？”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看着费博士，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秘嘴脸，又转过头假装看向远方，若有所思地问他：“费博士，你觉得我的植物和我的龟认为什么是好生活？”
“你什么意思？”费博士终于吭声了，眉头紧锁，用手摸摸后脑勺，好像那里有能让他眉头舒展的开关，又好像刚被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一脸不知所谓。我喜欢看他一脸迷茫的样子。
记得小时候跟阿婆去逛菜场，菜场外有一块用铁栏杆围起来的空地，空地里面住了个傻子。傻子从来不出那个铁栏杆，看到有人路过就趴在栏杆边笑。买菜的阿姨阿婆大爷大叔总会丢个一块五角的零钱给他，菜场里卖馒头卖红薯的也时不时给他点吃的。每当有人给他东西时，他都会笑着说谢谢，边说还边流口水。傻子个子很高，人也很壮，一年四季都穿同一身衣服，一件红色短袖，一条灰色长裤。即使到了冬天，也不过是多披一件灰色西装罢了。西装和长裤像是一套，都很短，穿在他身上都只有七分。冬天有太阳的时候，他会敞着胸在空地里跑来跑去，衣服像斗篷一样飘在后头，倒也不觉得冷。下雨下雪了就拿着被子窝在墙角，有人给他东西就跑到栏杆边说谢谢，鞠个躬拿了东西再窝回墙角。傻子在大家的照顾下一年一年地围着栏杆跑着、跳着、笑着。那时候，我觉得傻子这样也挺好，什么都不知道，整天笑着，也什么都不用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傻子哭了，窝在角落里哭得很大声。阿婆说傻子在夜里被人打了，傻子的钱也被人抢走了。原来，人在承受社会的善和关爱的时候也是要一并承受社会的恶和戾气的。这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傻子不见了，有人说是被抓到疯人院去了，有人说是被他妈妈领回家了，也有人说傻子死了，是被几个小流氓打死的。不管怎么样，傻子不见了。
“费博士啊，我的意思是，你能在这里思考‘什么是好生活’，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好生活啊。”我转过身，弯下腰把花放回架子上，乌龟从沉木底下探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