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谈谈怎么辨别日本历史小说的文笔优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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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社的装帧设计还是蛮时尚的。 |
这段时间以来,我写了一系列日本历史小说的书评。经常提到一个观点:“某某某文笔差,某某某文笔好。”难免有人不服——你丫又不懂日语,看得都是翻译过来的中文版、汉化版,你认识原版日文吗,你看到的不过都是“汉字”,有什么资格评价人家文笔好还是不好?
这种质问是有道理的。作为一个只能听懂“雅蠛蝶”是什么意思的日语小白,我只能坦白的说:其实我只能评判出这些日本作家“一半”的文笔水平。
而且,仅限于小说。
为什么是这样呢?
作为一个读者,通过一个“汉化版”,能看得出来的一半是什么,不能看出的另一半是什么?
我们可以把一体俩面的文笔看成一张碟,把能看出来的一半称为“A面”,看不出来的一半称为“B面”。
看不出来的一半是“韵律”和“本国语境下的特有内涵”。
在电影类论坛,经常会看到这样对英文字幕组的吐槽(英文电影数量最多没办法):翻译不精准,不到位,破坏了原文台词如丝般润滑流畅的口感(用英文念起来琅琅上口,用中文念起来则寡然无味),而且扭曲了某个英文单词的意思(“FACK YOU”是美国人的国骂,跟中国人的“他妈的”性质是一样的,但这么一翻,总觉得味道不对了。)
世界各国语言不同,但原理是相通的。英语日语对中国人来说是“外语”,而汉语对英国人日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外语呢?所以下面的举例,以中文说明。
先讲一个经典的老笑话。
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当然不可能空手去,于是备了厚礼。刘备跟诸葛亮寒暄一番以后,招呼关羽张飞俩兄弟进来,这俩兄弟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请诸葛亮收下。下面是刘备跟诸葛亮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很有“意思”。
诸葛亮: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 备:没意思,没意思。
诸葛亮:那你就不够意思了。
刘 备:小意思,小意思。
诸葛亮:你这人真有意思。
刘 备: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诸葛亮:那我就不好意思啦。
刘 备:其实是我不好意思。
这个老笑话,真是把“意思”这个中文词的使用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如果翻译成外文,几乎不可能复制还原演绎出这种效果。
类似性质的还有去年那篇获奖的短篇小说。
——
月黑风高,荒郊野岭,小木屋。
男:来了?
女:来了。
男:来?
女:来!
男:来了没?
女:还没!
男:还没来?
女:来了!
女:还来?
男:不来了,来不了了!
——
这个小说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把“来”这个汉字运用得出神入化。它体现的就是“本国语境下特有的内涵”了。这样精妙的文字表达,自然也是文笔的一种。中文有之,英文有之,日文也有之,各个语种皆有之。
如果我最近看的日本历史小说里,有哪位日本作家使用了这种文笔,那只看汉化版的我,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还有一个看不出来的是“韵律”。
仍以中文举例,引一节内地名作家王朔的文字。
“纯粹是由于视野内景物单调的关系,那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子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的目光再次投到她脸上,我发现她刚才注视我的那一眼也在持续。”
这段文字你朗读一下,会觉得琅琅上口,情意绵绵,有一股暧昧的情绪在流淌。原因有二:一是长句,适当的长句有温柔缱眷的感觉。二是押韵,一二四句的尾字都押着一个类似“i”的韵,形同诗歌。
如果改动一下,这么写——
“视野内景物单调,我只看到了一个女孩。虽然相貌平平,但还是产生了兴趣。我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竟然也在看我。”
你觉得怎么样?
温柔暧昧的感觉,全没了。
所以说,前文的优美,正是建立在中文独特的“韵律”基础上的。
这种“韵律”,不仅仅是中文,外文也有。很难翻译。
所以这种性质的外文小说的文笔,一旦经过另一种语言的转化,也是看不出来的。
那么,能看出来的“文笔”是什么呢?我们说完了B面,那么A面是什么呢?
文笔能看出来的地方,我个人称之为“五感”——画面感、镜头感、体验感、代入感、节奏感。
(注:“五感”之间,互有重叠。下面的文章会详细说明。)
翻译对“五感”的影响是不大的。比如说用文字营造“画面感”,往往要用到比喻。“他的脸红得像个苹果”,这种比喻,翻译成英语、日语,又有什么影响呢?译者一般也不会犯把“苹果”翻译成“香蕉”这种低级错误。
现在我们来对“五感”具体分析一下。
第一感:“画面感”。
我们来看一段柴田炼三郎在《真田幸村》里的描写。
例一:
忍者从腰中的便携袋子里取出一枚小珠子,随意往空中一扔。那珠子啪的一声在化作白烟在空中散开,如同裸体蜷身的少女般,缓缓地舒展开来。
——
把烟雾弥漫的景象比喻成裸体少女伸展身体,是不是很形象?这一段描写,是不是马上就让人感觉鲜活了?我当时看到这段描写,想起了解放后国产的老动画《三打白骨精》,里面似乎就有一个白骨精由白色缭绕的烟雾弥漫扩散最后变化成人形的镜头。柴田的这个句子还写得超前了。
所以我在上一篇严厉抨击柴田猥琐奇葩的书评帖里,还是肯定了他的文笔的。在通俗作家中,有好的第一感,便可以甩下很多人一大截了,比如新田次郎这样没有半点天分的作者。
第二感:镜头感。
你可能奇怪了,这镜头感,不就是画面感吗?俩者的目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把一个情景活动描写得形象化吗?
不一样。“镜头感”跟“画面感”的确有重叠,但“镜头感”比“画面感”的要求更高。可以说“镜头感”其实包括了“画面感”,但又具有“画面感”所没有的“方位感”。
(拍电影的时候,摄影机放置的方位很讲究,它是不断转移的,用以模拟各个人物角色远近高低各个不同的视角。这种拍摄手法,本来是从文学作品里人物主观感受的描写中取经的。但是电影后来居上,又倒过来影响了小说。所以说时至今日,现代文学的创作与电影电视的创作已经相互渗透,密不可分了。)
接下来仍然引用王朔的文章作例子,有一些移花接木的改动;例四如是。
例二:
明智光秀手脚并用爬着山脊上的陡峭台阶,抬头仰望一下:动作迅速的织田信长已经登上顶端的悬崖,正在上面手搭凉棚,放眼眺望,做种种“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的伟人状。明智光秀抿着嘴唇,手脚速度加快,爬到织田信长背后,悄没声地蹲下。织田信长的背影变尖了,变得高耸入云直戳天际了,像山一样的压迫着自己了,自己突然就喘不过气来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推倒不周山”的犯罪冲动。他屏住呼吸,亮出一只手掌,像折扇一样展开,五根瘦长的手指像是五根骨棱棱的扇骨,缓缓往前推进,直到触及织田信长后腰,五指深深凹进了衣服按出一层坑一样的褶皱,猛地发力,往前一推!
伴随着一声惊讶至极也恐惧至极的惨叫声,织田信长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从他眼前张翅掠过。明智光秀随即站了起来。身前没了织田信长的遮挡,这一站起,悬崖上的风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他脚尖点地,探着身子,极力往崖下望去,流动在眼里的景物却只有对面山上的葱绿树木。就在这时,持续的惨叫声突然中断,崖底传来一声沉闷的炖响,那是肉体拍摔在坚硬岩石上的响声,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长长的破折号后面跟了一个终结的句号——。
这一段就不光是“画面感”了,如果说第一例柴田的描写,还只是一个旁观者视角。读者就像看电影银幕一样,置身事外,冷眼看着横幅镜头里俩个忍者格斗。而例二的描写则不止有第三者旁观镜头,还有大量的明智光秀的主观镜头。从他的视角看到的种种景象。例二的描写,读者不再冷眼旁观了,而是一起参与进了明智光秀的主观视角,完成了一场害人的举动。
第三感:体验感。
体验感跟镜头感也有部分重叠。顾名思义,就是放大角色人物的身体感受,内心体验。
举一下井上靖在小说《风林火山》的高潮描写段落。
例三:
“山本勘助,我来取你首级!”一个异常年轻的声音说道。堪助循声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堪助紧握刺入自己身体的长枪枪柄,另一只手的三尺长刀在身旁急挥,却似乎没有斩中任何东西。
剧烈的疼痛在肩上游走,山本勘助仿佛被刺入身体的长枪拉扯着一般,跌跌撞撞走出半间之遥,撞在松树树干上。堪助背靠树干,兀自勉力持刀摆出架势。
此时堪助这一生中最为平静的时刻来临,惨叫声与喊杀声虽铺天盖地,但堪助却充耳不闻。忽然,堪助眼前浮现出老上级板桓信方的面容,信方说道:“你活得可真久啊,我死之后你竟然还死了十多年呢。”
信方话音刚落,油布姬的容貌随即出现。油布姬如她心情愉快之时那般轻笑着,声音仿若珠玉翻滚一般由远及近。“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呀?本来就那样难看的脸,却还负那么重的伤。”充满非难的语气正是油布姬独特的说话方式,这令堪助为之心醉。
“你就是山本勘助吗?报上名来!”又是那异常年轻的声音。不知为何,堪助觉得自己若是死于年轻武士之手,则不会心有不甘了。
“不错,我正是武田的军师,山本勘助!”
话音未落,堪助只觉得一股切断自己生命的寒意倏地掠过脖子……
这一段可以让读者完全代入山本勘助本身。山本勘助的战场体验心理活动描写得十分充分,可以让读者身临其境。这种描写水平,同样是写武田题材的新田次郎,那是一点也不具备的。柴田炼三郎的文笔比新田次郎强,但比较缺乏体验感,读者总是站在一边冷眼看戏,不易体验到主角的具体感受。所以柴田炼三郎的文笔,是差井上靖一大截的。
不过井上靖文笔虽佳,故事点子也不错,但编写故事情节的执行能力严重不行,多少人慕名去看《风林火山》原著小说,结果失望而归。
第四感:“代入感”。
你可能又在想:这“代入感”,不就是上面的“体验感”吗?没错,这代入感和体验感又重叠了,但又有所不同。或者可以这么说吧,“代入感”是“体验感”的升级威力加强版。“体验感”是让读者充分感受到角色的言行举止,所思所想,是让读者成为角色。而“代入感”则能让读者充分联系到自身,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和角色的情感世界熔为一炉,是让角色成为读者。
例四:
“我是秀吉,以前叫木下藤吉郎,外号猴子。
天王山会战的十三天后。我去参加了一个清州的聚会。当一个个陌生男女走进那个房间,笑容满面的彼此招手。其中有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喊出我的外号“猴子”,我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感受。我跟俩个中年男人聊得很多,我知道他们是我过去足轻屋里的好朋友。有人提起一些往事,很有把握地描绘我过去的神情、举止和爱好。而我对此毫无印象。我对自己能清晰地保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感慨不已。主持聚会的仓管同僚高声对大家说:“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随着一个个名字的道出,蒙尘的岁月开始渐渐露出原有的光泽和生动的轮廓,那些陌生的脸重又变得熟悉和亲切。很多人其实毫无改变,只不过我们被一个个远远地隔离开了,彼此望尘莫及。当我们又聚在一起,旧日的情景便毫无困难地再现了。那个苍老憔悴抱着孩子的女人过去有一张狐狸一般娇媚的脸。”
这一段是秀吉解决了明智光秀以后参加“清州会议”的描写。文章有意隐去了出现的各个角色的名字——(有经验的读者可以看出来:满脸胡子的男人是柴田胜家,俩个中年男人是前田利家、泷川一益,仓管同僚是丹羽长秀,苍老憔悴的女人是织田市)——让这一段描写极具穿透力,已经不止于描写历史事实,而且传达出一种穿越古今如同现在某个成年男人参加中学同学聚会物是人非的情感,直接触到了读者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角色的小说情境与读者的心灵世界完全契合,实现了非常高级的情感代入。
第五感:节奏感。
节奏感跟以上四感完全不同。以上四感,是可以从书里截出一段残简断章,或者轻轻采撷出几个华彩辞句,慢慢揣摩,细细分析。以上四感,基本还是属于“遣词造句”的范畴。而节奏感却必须从“谋篇布局”中体现出来,只能从一个“小的整体”或者从“大的局部”出发,截取相当一大篇数量的文字,来斟酌,来说道。这里就以日本历史小说界俩个大师举例,一个真大师,一个伪大师:司马辽太郎跟吉川英治。司马的文章,单独挑出一个句子,很少让人觉得文采斐然的,但是整本书的阅读体验,却是云淡风轻,引人入胜。这就是因为司马小说的节奏感非常好,抑扬顿挫,张弛自如,该铺垫的时候铺垫,该渲染的时候渲染,该轻描淡写的轻描淡写,该浓墨重彩的浓墨重彩,该平静叙述的就平静叙述,该给惊堂木的时候就给惊堂木。而吉川英治呢,则是反面典型,同样题材的故事,他就有本事写得又臭又长,详略不当,让人昏昏然不忍卒读。同样是写丰臣秀吉,司马的《新史太阁记》,我轻松愉快休闲消遣地看了三天。吉川的《新书太阁记》,我如临大敌用尽力量看了一年。
“五感”到这里就说完了。其实这五感不光可以用来赏鉴日本历史小说的文笔,推而广之,还可以用来赏鉴其他国家其他语种的文笔。我一直以来写的帖子,并不认为自己的观点是一定正确的,但是希望能给大家提供一种辨别优劣的方法。虽然这种方法,它只能适用于小说,不能适用于外国的诗歌和散文。虽然这种方法,只能辨别出文笔一半的好坏。但是,你也可以通过这A面的检测结果,发现某个作者艺术悟性的深浅,从而评估他B面有可能达到的程度。(比如说新田次郎,A面文笔的艺术悟性极低,可以推测出他的B面文笔肯定也不咋地。)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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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羽飞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3-28 1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