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文学:写给旺角黑夜的诗
(编辑删改版已发表于网易杂家,此为完整版,谨存。)

1. 香港西区街头的霓虹招牌,早已成为了这个东方大都会的独特城市身份之一。这些霓虹灯招牌占据街上,代表着(或曾经代表着)无数夜总会、发廊、餐厅、卡拉OK、洗浴中心、麻将馆、珠宝行、表行那明媚摄人的脸面。事实上霓虹灯制造和维护成本都十分高昂,其实往往也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最赚钱的这些类型的店家,才会这样大肆地使用霓虹灯。而且神奇的是,这些交由霓虹灯发光的店家的店名,往往都透露着一股迷之自信,用着这个世界上一切能够代表美好享乐人生的字词玩着无限组合的游戏,毫不掩饰地刺激着你的大脑尽情地释放多巴胺。 要享受美好人生,首先要有什么?当然是钱!于是以“金”字开头的店名从来都不嫌多:金多宝、金丽宫、金宫殿、金旺角、金宝城……仿佛一走进他们,不仅不用花钱,反而能在这里面满地捡金子。有了钱以后当然就能换来享乐,于是很多店名也不跟你含糊:多佳丽、艳桃花、金美人、新淑女、公主夜总会、明星夜总会……光看店名似乎就能幻想一番,今夜会是谁来陪你起伏。当然,要走进这些地方肯定是没有金子可捡的,钱还是要自己赚的,但赚不到怎么办?当然还是有一些来快钱的途径,但也是要本钱。本钱哪里来?你没看见义发大押、同德押、德兴押、德荣大押、同昌大押……这些名字里面,都透露着一股雪中送炭、大佬罩你的豪情义气么?而且这种豪情义气看起来甚至是气吞天下的,因为天下可能就都藏在小小的港岛的一条小小的街上:三藩市夜总会、纽约夜总会、威尼斯桑拿、马德里卡拉OK、日本城卡拉OK、北京桌球城……。 总而言之,这些霓虹灯招牌构成了香港西区街道上的一条条景观河流,而这些景观,又正如Yomi Braester指出的那样,指向了那个与资本主义商品化相一致的视觉体系,即“许诺了你所看到的就是你能得到的”,而且“这些景观通过一种文字的心理暗示手法操纵着观看者的欲望,制造出一种对世界的误解,重新引导着观看者的性欲能量,并延长他们对物体的欲望。它们首先激发出了观看者对被观看之物的渴望,但是事实上,唯一切实可行的可欲之物就是那消费的过程——譬如观看本身就是一种消费。” 2. 霓虹灯招牌从1910年代开始出现在巴黎街头,在1920年代就在“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迅速流行,在1950年代左右也大量地出现在了另一个东方大都会香港。但是在这一百年的霓虹灯历史里,霓虹灯在人们的心目中,它的形象并不总是如它自身所许诺和代表的那些意象那般美好,而是又往往与“罪恶”、“腐化”、“堕落”联系在一起。霓虹灯在黑暗中亮起,却又与黑暗伴生。它常常不知廉耻地勾引着人、腐化着人、榨干着人,甚至吃人、杀人。就像在茅盾《子夜》的开篇中描写的1930年代的上海霓虹灯街景:“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而刚来到上海的吴老太爷,一路上坐着三轮车看着这般景象,竟然就受不了刺激了,一进吴府大门脑溢血断气,就这样被霓虹灯活活骇死——但这个情节大概只能算是霓虹灯的害人血泪史上(如果有这么一部历史的话)最“无趣”的一个了。 事实上,霓虹灯从它出现开始,就不仅仅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其他的人类照明设备,主要都是用来辅助我们去进行别的活动的,全然是一种手段和工具。然而,霓虹灯自身就一个内在自足的存在,它的出现并不是为了照亮什么,而是就像一件艺术作品,本身就在包含、展现和代表着一个世界。霓虹灯发出的光是没有特定方向的散射光,都市空间并不是要被霓虹灯照亮的对象,而是反而要被霓虹灯整个地笼罩其中。霓虹灯才是空间的创造者和主宰者,它创造出一种新的时间和空间,将一种世界秩序置入其中,当我们行走在由霓虹灯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时,也不得不按照它所代表的规则行事。 所以,拍摄于1963年、讲述1949年解放军进入接管上海初期的故事的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就恰恰选取了“霓虹灯vs.解放军”这两个意象,用来代表“腐朽罪恶的资本主义制度”和“新兴的无产阶级政权”两套世界秩序的对抗和冲突。把霓虹灯和解放军相提并论,或许我们也能大概看到霓虹灯在人们心目中的能量之大。正是在这部电影里面,代表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敌特份子,就“妄想”着要用霓虹灯的“Light,Heat,Power”,让我们的无产阶级战士们在南京路上“发霉,变黑,烂掉”。当然,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在最后自然全都自觉地抵御住了腐朽资产阶级的诱惑,完成了“站马路,站岗放哨,守卫大上海”的任务。甚至在电影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镜头中,原来“光怪陆离”的南京路上的霓虹灯,已被改造成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标语。霓虹灯的改变,这背后自然也是世界秩序的改变。

3. 虽然今天的街道上,我们能够看到的已是更多得由灯箱广告和LED灯广告组成的景观河流,他们虽然也能符合Yomi Braester的描述,也在创造着它们所代表的空间秩序,可是霓虹灯招牌依然有着其他形式的广告所不能比拟的神秘迷人的暧昧和性感。 这大概是因为霓虹灯其自身的脆弱的玻璃灯管和轻盈飘渺的氖气的形象所带来的特殊效果;又或者是霓虹灯本身往往需要用通过一种暗示性的的方式来展现那些能勾引起我们情欲的形象(如女人的胴体),而观看霓虹成了一种对比喻的解读,它比起平铺直叙的电子广告和印刷灯箱,就如同比起直接裸露的身体,那身着薄纱情趣内衣的反而会别有一番风情;也可能如同杜可风(对,就是那个在《重庆森林》、《阿飞正传》、《堕落天使》等影片中都大量地使用了霓虹灯光源的摄影师)所说的:“霓虹灯的色温比钨丝灯冷,不像钨丝灯那么热、那么暖,即使在暖色调时,霓虹也有它的奔放感,而在冷色调时,那种色调十分锋利。这就好像是妓女和妻子的区别……我觉得霓虹也许就是所有男人渴望得到的……好吧,部分的男人吧(笑)”。 当然,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霓虹灯是需要熟练的工匠亲手制作的。也就是说,每一件霓虹灯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这种由手工匠人亲手制作的独一无二的物品,往往都会带有一种微妙而特殊的人性和人情味。而无论“金多宝”、“金旺角”、“艳桃花”、“威尼斯”这些名字有多艳俗,它所代表的也是一家独一无二的商号,同时代表着一种多元的竞争文化。而无论是对手工工匠还是商号的认可,这些都需要在一个相对熟悉而紧密的富有人情味的熟人社会中,才能够得以不断地存续。

因此即使在世界范围内,随着更便宜、更耐用的灯箱广告和LED技术的出现(特别是灯箱广告和LED广告因其可以由机器统一设计和制作,更符合跨区域和跨国连锁大企业品牌的使用要求),导致霓虹灯广告正在不可挽回地衰落和退出。但是我们却又常常可以看到,我们依然一直对霓虹灯广告怀着一种难以熄灭的和难以言喻的热切的怀念和喜爱,而霓虹灯的特殊文化和社会意象在今天也还依然活跃着。也许这是因为,反正都是吃人,在旺角街头抛洒热血为义气而死,比起为乏味冰冷的跨国大资本劳累而死,有时候看起来还是会更令人向往呢? Reference: Braester, Yomi. "Shanghai's economy of the spectacle: the Shanghai Race Club in Liu Na'ou's and Mu Shiying's stories."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1995): 39-57. Ribbat, Christoph. <脉动依然: 霓虹的历史>. Available at: http://www.neonsigns.hk/neon-in-visual-culture/tomorrows-neon-a-history/ . 譚智恒. <沟通的建筑:香港霓虹招牌的视觉语言>. Available at: http://www.neonsigns.hk/neon-in-visual-culture/the-architecture-of-communication/ . 喜鹊媒体有限公司. <杜可风:霓虹光影>. Available at: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ExNzkyODcy.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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