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饼干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圣经·歌林多前书 论爱 第十三章》
0.
开往春天的列车快到站的时候，李照为了看清楚一枚花朵蓓蕾的形状摔了一跤。一脚踩到了一片尚未融化干净的冰上，只那么一瞬间的不小心就扭到了脚踝。脚踝上的筋被古怪的角度拧到，丝丝拉拉地抽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在淡黄色的夕阳下，就像极地馆里的企鹅。清瘦的身影被拉成细长的一条，平铺在深灰色的柏油马路上，有点可怜。
回想起高中的时候也常常扭到脚踝，所以总是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人群里，所以体育课总是缺席，总是独自坐在操场尽头的树荫底下看蚂蚁，也就是这样才跟林夏夏成为好朋友。她则是因为鼻腔毛细血管发育缺陷，总是在课间流鼻血，被校医阿姨耳提面命地告诫她不许进行剧烈运动。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最是温柔，软软地平扫在后背上，香樟树下的青草根系又扎深了一些，茎叶又长长了一截，小巧的叶片长出微弱却凛冽的锯齿，扫在小腿上，有一点痒。
原本并不喜欢这个转学来的新同学，可是越来越多的接触把友情变得日渐浓郁了。可是，女孩子之间的友情有时候很复杂的，不是简单的我喜欢你。明亮的欢喜背后，可能隐藏着某些阴暗的色调。
林夏夏的头发是天生的栗子色，削成帅气的短发，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偶尔会受到学校领导不点名的批评。这让李照既羡慕又嫉妒，谈不上恨吧，但是总之是很复杂的情绪。李照的头发是浓密的黑发，留着普普通通的童花头，每个月三号都会被母亲按到理发店修理一番，万年不变的样子。
太阳像一块没有抹开的口红。一起坐在操场尽头，眯缝起眼睛，世界就变成朦胧的淡红色了。
百无聊赖地撸着白色长筒袜的边沿，有一点抽丝了，需要小心把丝挽进去。然而眯着眼睛很难完成好这一动作，索性把那根丝扯断了。早上穿鞋的时候发现左脚那只露了个小洞，会露出一点脚趾甲。还好穿在运动鞋里，不会被同学看见，进而招来嘲笑。
“昨晚，我梦见了我喜欢的男孩子。”林夏夏一面继续眯眼，一面对李照描述自己的梦境。
李照也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就是那个坐在隔壁的隔壁桌的自然卷男生，写作业时头会歪成特定的角度，就像米开朗基罗刻刀下的美第奇家族人物形象，面容安详，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平静和陶醉。他喜欢用墨蓝色的墨水超过纯蓝色和黑色，这使得他的作业永远是干净而沉默的颜色。她可以不动声色地偷偷瞄他半节自习课，偷偷地在走廊里翻看他的作业本半个课间。这是李照心里最柔软的不与人说的秘密。
“是谁？”表现出一点看似漫不经心的好奇是女生之间维持友谊的不二法宝。
“等一下，他就快跑过来了。我再指给你哈。”保持一丝神秘感可以让无聊的枯燥的高中生活精彩一点。其实，根本就是同班同学。
男孩子们排着队伍喊着口号迈着大步跑过来了。运动短裤下一条条结实的大腿被阳光染成了古铜色，脊背上沁出的汗珠反射着彩虹色的光芒，细长的腿毛迎风招展，脚步踩在橡胶跑道上激起一片浩浩荡荡的灰尘。
“哪一个？”嘴里虽然这样问着，眼睛也做出四处扫视的动作，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穿着浅粉色衬衫的自然卷。
“就是穿着浅粉色衬衫的那一个啊！”
“鹿子安，啊！”轻声念出他的名字，停顿了半秒钟，点了下头，发出半个音节的啊。
“就是他！我梦见他了。我梦到他邀请我参加一场舞会，嘻嘻。”
没有耐心再听她描述那个梦。就是这样可恶的巧合。仿佛虚构世界里的人物形象与眼前的现实不谋而合。她的梦里人的影子与她的梦里人的影子不约而同地合并同类项，全世界的光芒顷刻间聚集在一具身体上。
李照没再多说话，她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人会不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梦镜之中呢？
天空中飘过大团大团的云朵，如同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
林夏夏在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包装精致的饼干，将其中一块塞到李照的手里。浅蓝色的透明塑料袋子里装着一块厚厚的奶黄色的曲奇，如同辽阔的田野上面长出突兀的植物，如同无垠的海面上跃出孤独的鱼类。
“什么？”出于本能地询问。
“请你吃。我和我妈妈自己做的海盐饼干。”简单的陈述句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细小骄傲。就像空荡荡的天际突然飞进一枚色彩明亮的风筝一样。
奶黄色的饼干上面沾着白芝麻，如同一枚枚细小的眼睛。仔细看看，可以发现芝麻的排列是有顺序的，每一枚芝麻如鱼一样首尾相接，拼出一个小小的SEA SALT（海盐）。一个狡黠的拼字游戏。
也许是因为手工制作的原因，所以小袋子封口并不是常见的塑封或者胶封，而是扎成一小簇，系着一个漂亮的浅蓝色蝴蝶结，挂着一尾小鱼形状的卡片，上面是用很少女的字体写着：祝你开心。
“饼干里面有秘密哦！”
“什么秘密？”
“等你吃的时候就知道了！”
在那时候，手工饼干还是距离人们日常生活十分遥远的东西。李照的母亲只做过粗糙的烙饼，简单的家常饭菜，没有办法拿到学校与同学一起分享。
那是李照第一次见到海盐饼干。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不敢用力，感觉会很容易就破碎掉。
请你吃，我妈妈自己做的猪血丸子。
请你吃，我妈妈自己做的酸菜炖排骨。
请你吃，我妈妈自己做的红烧鲤鱼炖豆腐。
不只是没有办法拿到学校那么简单，根本都没有办法说得出口。
所以，一切的讨厌都是有缘由的。就像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同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1.
经过靠着十字路口的邮政局的时候，发现隔壁新开了一家花店，熙熙攘攘的新鲜花朵堆放在小店门口的台阶上，好像把一整个春天都收纳在这一块方寸之地了。
北方的冬天荒凉枯燥而漫长，除了冰雪耀眼的白颜色，几个月来就只见过树干被冻僵的黑褐色和低气压云团密集的珠灰色。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彩色，就像不小心打翻了画家的颜料盒，愉悦而又紧张的心情腾空而来，交接在一起。像是遇见了初恋情人一样的稀奇心情。
心情忽然变得很轻盈。似乎脚踝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
去年夏天蝉鸣最凶那几天，一个中年妇女骑单车过马路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闯红灯，被旁边正常按灯行驶的汽车撞倒了，飞起来好高，头颅跌落在地面，躺在血泊里死掉了。生死好像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城建局的环卫大队很快开来水车将那一段路冲洗得很干净，一点血色也看不出来。围观的人聚拢了看了一会，然后就散开了，各回各家了。当时李照经过那段路，看见路边的绿化带里倒着一瓶装得满满的牛肉酱。盖子落在不远处，辣椒油汩汩地流出，粘在玻璃瓶的外壁上，看不出谁是失主。现在一年过去了，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最终买了一束金灿灿的郁金香，用装饰着英文诗歌印刷字迹的浅棕色纸张包裹着，系上看似粗糙却微微扬起某种乡村文艺气质的麻绳， 包裹完毕。
“需要卡片么？”花店员工的声音很温柔，如同周围这清新的空气一般。那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脸圆圆的，乌黑的短发梳成童花头的样子。
“随便吧。”只是送给自己的花，所以有没有卡片都无所谓。
“那就送您这张吧！”员工自顾自地把一张小小的鱼形的卡片系在花束上，上面写着：祝你开心。
走出花店的时候，恰好整个城市的路灯一起点亮，像是魔法师突然挥动魔法棒，念出奇妙的咒语一样。忽然出现的橘黄色仿佛把道路都变成了温暖的。
其实，并不喜欢任何一种花朵。
喜欢花朵的是林夏夏。郁金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
“买了花啊？”下班回到家的子安一进门，便看见李照在摆弄那束郁金香。摆弄花草似乎有镇痛的作用。她扭伤的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记忆里结婚后他只送过她一次花。是在某一年的情人节，因为跟单位男同事一起喝酒，在饭店，商家送的。大约被误会成了同性恋人。那一支硕大的眼瞅着就要开败的路易十四玫瑰被他带回家，插在空酒瓶里，让她连连嗟叹了好久。
玫瑰花插在家里几天后就凋谢枯萎成丑陋的黄褐色，花瓣落在地面上，好像一滩滩眼泪。最后被李照扫进垃圾桶，看着小区里负责收垃圾的管理员把它们埋没在垃圾车里，运向远方的垃圾填埋区。可以确定的是，花朵的结局是腐烂，是变成有机物，是逐一分解。
郁金香，也许结局也会是一样的。
"阿司匹林片还有吗？“想起网络上看到的让花期延长一点的办法。没有尝试过。
“还有吧。你自己找找。”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生都一样，对于自己家里的东西永远找不到正确的地方。家，似乎更像是一个免费酒店。
在药箱里找到阿司匹林片，取出一粒，扔进花瓶。说是花瓶，其实是个装水的大量杯。看着白色的药片沉入水底，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很快消失不见了。
“晚上吃什么？”五点钟的时候，大约是感觉到饿了，子安打破了沉默。
“香煎牛排，烤了份风琴香肠土豆，现在准备弄一点胡萝卜炒西兰花，主食就杂粮米饭吧，快好了。“生活把李照训练成了合格的厨师、传菜员、采购员与推销员。
李照原本是不食牛肉的，因为不喜欢牛肉煮熟后飘出来的腥膻口味。但是子安喜欢，慢慢的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那股腥膻。甚至喜欢上了那股特殊的令人愉悦的膻味。
香煎牛排，看似简单其实颇费工夫。买来新鲜的牛排必是脂肪纹理分布均匀如云图一般漂亮的眼肉，撒上稍许精盐，摆在一爿铸铁托架上，放入雪柜冷藏一夜。开放的空气循环可以让牛排味道更加浓烈，肉质也会更加松软适口。下锅煎之前先取出，以足够的耐心等待牛排温度升至室温。在平底锅内放入切成片状的黄油，大火将锅烧热，烧到有微微的青烟冒出时，将牛排下锅。美拉德反应会令高温将牛排表面披上一层焦糖色的外衣，蛋白质和糖分受热飞出，在飞进吸油烟机烟道的同时飞进厨师的鼻孔。隔十五秒用铲子将牛排翻面，这大约是数十几个数的时间，这样做可以使牛排外表保持焦脆，内部则保持鲜嫩。测试牛排是否达到预想的成熟度，需要使用厨房用温度计，插入牛排中心，然后仔细读数，45摄氏度，代表三分熟，这时起锅会有血汁流出。55摄氏度，代表五分熟，这时起锅是子安最喜欢的口感。65摄氏度，代表全熟，是李照喜欢的成熟度。出锅前撒上适量的黑胡椒。
然后将牛排静置在漂亮的餐盘内五分钟，大约就是一首歌的时间。这一步必不可少，因为短暂的静置可以使煎出的牛排纤维松弛下来，牢牢锁住肉汁。最后，佐以喜欢的酱汁和一小份芦笋。
肉香和芦笋本身清新的蔬菜香缭绕在一起，好像能把人闻醉。
相比较而言，风琴香肠土豆就显得轻松多了。将土豆洗净去皮，切成底部粘连在一起的薄片，用锡纸包裹好后放入烤箱中层，调好250度，上下火同时开工，烤制二十五分钟。烤土豆期间用孜然粉、海藻盐和橄榄油将切成片的原味香肠拌匀腌制十分钟。待土豆烤成微微沾了点焦棕色的金色物体后剥去锡纸，把腌制好的香肠片夹入每一片土豆里，均匀而肆意地撒上孜然粉和一层薄盐，刷上一圈橄榄油，再抖一抖装有孜然粒的黑色调料瓶和装有白芝麻的白色调料瓶，下一场孜然和芝麻味的种子雨。最后再放回烤箱中层，将旋钮转到200度，烤一刻钟。
与煎烤的西式方法不同，胡萝卜炒西兰花使用的是比较传统的水煮与清炒相结合的方法。将葱姜蒜切成小丁，将西兰花洗净，择成小朵，然后将胡萝卜削去皮切成片。煮沸半锅水，将西兰花朵朵和胡萝卜片扔进沸水中，煮一分钟左右，盛出。在炒锅锅底铺上薄薄的一层米糠油，爆香葱姜蒜丁，然后嗅着葱香，将西兰花和胡萝卜倒入锅中，迅速爆炒，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丢一点盐下锅，丢一点鸡精调味，即可完成，盛进绘有可爱的小兔子花纹图案的瓷盘当中。
烤箱定时器叮的一声鸣响时，刚刚好，风琴香肠土豆烤香了，西兰花和胡萝卜也炒好了，电饭煲中的杂粮米饭也熟了，清新的食材香味在缭绕的炊烟中相遇，恰好把味蕾和心同时唤醒。
制作这些菜肴的时候，李照神情专注，甚至忘记了脚踝的疼痛。
正常说来，吃红肉的时候应该配一点红葡萄酒。红酒的灵魂：单宁可以令牛排的滋味更加浓厚，同时又不至于那么油腻。食物中的化学课也是林夏夏一点一点教会李照的。
李照在橱柜深处藏了一瓶本科毕业纪念年份的小拉菲，适饮年份大约还需要几年。所以，一直没有拿出来喝。当然，也是因为子安并不饮酒，甚至很讨厌别人饮酒。
作为一个曾经有小酌习惯的女生，找到一个绝对禁酒的伴侣，不知道算不算一场人生悲剧。
李照还清楚地记着，生平第一次饮酒是和林夏夏一起。喝的是很难喝的被阳光晒热了的啤酒。那些记忆片段长久地躺在她的脑海深处，大约已经变成海马体的一部分，已不再轻易触碰。
她寄来的那些信件已经丢失了很久很久了。
可是，当看到朋友们在网络上刷屏，说什么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琐碎的往事，以及站在故事里的林夏夏。
李照想了好久，回复了一条：我的藏了一个郭德纲，哈哈。
很快收到回复提示，有人回复：我的有一个你。
2.
片片浅灰色的暮云像银鱼似的滑在天幕上。
林夏夏像鬼魅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李照身后，也不出声，默默地跟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影子贴到李照脚踵上时才被发现。
“吓我一跳！”李照说不清这是在嗔怪什么，还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胆子那么小。话说你今天好像不开心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说出来让姐姐开心一下！”她瘦长的手腕很自然地弯过来，搭在李照的肩上。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爸爸又结交了新的女朋友，开车兜风经过学校门口，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但是尴尬的画面还是恰好印进李照的瞳孔了。
李照只恨自己的近视没有再加深几度，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种事情要怎样跟同学讲呢？喂，我跟你讲，我爸交了新女友，大约不会跟我妈和好了。也许我爸我妈会像你爸你妈那样离婚。没有办法讲的。
“没什么事儿。”所以，决定缄默不语。作为一个秘密，烂在心里。
“那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哈！”林夏夏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贴在李照的耳朵边上。温热的气流吹进耳朵里，像突然飞进来一群小虫子，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痒。
“什么？”李照下意识地闪开点耳朵，却又被林夏夏一把揽过来，拉得更紧了。
“我这个周末要去打小三儿！你要不要做我帮手？”她嘴角向上撇了一下，露出邪魅的微笑。
“哈？什么？”李照有点没听明白林夏夏要做什么。
“我说，我周末要去打小三儿，你去帮我把风吧！帮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不合适。”她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就像其他女孩子之间那样。
“把风？我问问我妈这周末有没有事吧。我好像要去补习数学，联系了老师了。可能从这周开始。”直觉告诉自己打小三这种事不是很适合参加的活动。
“行。反正如果你有空，就帮我把风！说定了哈！”林夏夏拉拉李照的小指，一个自作主张的拉钩。
“那个，你怎么知道.......你爸有小三儿？还有，你这个礼拜的晚自习怎么都缺席了？”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上周他们俩约会被我看了个正着！我这周没干别的，请假了，就满世界地找这小娘们的家庭住址，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找着了。我要替我妈好好教训教训丫的。”
“你，从哪儿找到的？”装作漫不经心地发问，其实是在想要不要从中汲取点经验，也许自己也可以像她那样勇敢地替妈妈做些什么。
“没看出来，你还挺八卦的，我爸单位小秘书，我跟踪了一个礼拜才摸清她的住址。跟鹿子安同一个小区，你说巧不巧？”
“是挺巧的。“没想到会是跟他一个小区的。
“我跟踪的时候还遇见鹿子安了。哈哈。你说巧不巧吧？”
“那是哪个小区？要不要来点？“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辣条，抽出几条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递给林夏夏。
“啊！好辣！这袋儿真辣啊！假货吧？呼呼，辣死了辣死了！”辣得林夏夏直跳脚。
“那个，他们住哪个小区？”趁胜追击才能得到想要的信息吧。
“哪个小区啊？就你家后面那个金星小区！"默默地记住了。
其实，相当于按下确定按钮。因为之前有无数次恰好在十字路口遇见过鹿子安拐进那个小区方向。只是因为那附近的新开楼盘有好几个，所以没能确定。
在那个时候，高中生男女同学之间在路上相遇，打招呼与不打招呼都是很尴尬的事情。
“哦。那里啊。这袋辣条是挺辣的，啧啧。”
“那你周末帮我把风，好吧？”摇动着紧紧握住的两个人的手。
“嗯，好。”完全忘了之前那套复杂的说辞。
“哈哈，那你不用去补数学啦？”彼此拆穿着玩儿是女孩子之间惯用的小把戏。
“啊！我忘了。”额头上都沁出汗珠来。
“别补了，越补越差，不信你就补补看。你弟李然那数学不就越补越低的吗？还不吸取经验教训？”林夏夏天生一张乌鸦嘴，说中过很多事。
“你又知道？我这次小测验，数学才得了76分，刚刚够一半。童老师都要吃人了。”那张分数惨烈的数学卷子此刻正装在书包里面流眼泪。那还是偷偷瞄了同桌阿陶一眼，借鉴了最后两道单选题的结果。否则的话，不提也罢。
“话说阿陶今天挨批是不是跟你也有关？我听童老师那意思是他什么字迹太大什么的，我怎么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呢？”女孩子之间总有说不完的大小八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照的声音有点抖，这说明她在说谎。
“什么字母写那么大，你当我眼睛不好使嘛！阿陶是特意写那么大，给，你，看的！对不对？真是模范同桌啊！”
“屁啊！他自己愿意写大字，跟我有什么关系。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剧？”李照有点做贼心虚，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我应该号召阿董像他学习，以后小测验也把字母写大一点，省得我费脑去想了，哈哈哈哈。”
晚餐吃的是中午剩的米饭，热了一下，简单地煮了一小盆番茄鸡蛋汤，还切了一点冷掉的午餐肉。
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了。他不回来，妈妈原本也就不会正经做，总是糊弄了事的。
“要不要等下爸和李然？”
“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吃过晚饭？你弟弟今天有球赛，早上走的时候又跟我要了五十块，说要补鞋，晚饭不回来吃了。”
“哦。”不好再继续说什么。李照支吾了一下，埋头吃饭。
“我找了份新工作，去街口的米店卖米……”妈妈唠唠叨叨地介绍着自己的新工作，薪资并不高。算不上很繁重的劳作，但一整天也要搬搬抬抬的，称重包装，收银找零。这天下午因为突然落了雨的缘故，要把摆在店门口空地上的那些米一一搬回店内，有点劳累。下了班回到家就快五点钟了，所以晚餐才有点懒得准备的。
“很辛苦么？辛苦就不要做了。”作为女儿，对母亲还是有着一份体贴的。所以才被比喻为小棉袄吧。
“不辛苦。就是我这眼神有时候不太好使，看不清票据，周末可能得去配副老花镜。”
“妈，你会烤饼干么？”忽然就想起林夏夏那天塞到她手里的海盐饼干了。
“饼干？那玩意有什么好吃的？好好吃饭，别吃零嘴。”
电视机里播着民生新闻，播报着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远的一线城市超市里的蔬菜价格。妈妈一面听着新闻，一面抱怨着菜市场里的菜价比电视里报的贵了几块钱，抱怨着李然踢球越来越费鞋费钱，抱怨着补习费比之前说定的涨了两百块。李照没有兴趣听。只是默默地扒干净碗里的米饭。感觉吃了不少了，但是还是没有饱足感。身体里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干吃不饱。
最后，对妈妈说：“妈，我这个周末要去林夏夏家做作业。想先不去补习数学了。”
“你们一起做作业，会不会打扰到人家？”
“不会的，她家只有林夏夏在家。午饭，我们可以去吃牛肉面，或者买面包吃。”
“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妈妈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唠叨个不停。
“不麻烦的。她妈妈欢迎我去的。”
“那她爸呢？”
“她爸，大约不在家吧。跟我爸一样。”说起这个话题，李照有点不高兴，所以声音越来越低。那个尴尬的画面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妈妈哼了一下鼻子。把电视机的声音调高了一点。
“爸爸也许有他自己的苦衷。”虽然脑海里还盘桓着那个尴尬的镜头，但是还是情不自已地为爸爸辩护。
“苦衷？什么苦衷？就是下半身思考！”话脱口而出，也许也发觉对女儿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妥当，有点难堪。“大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管好你自己的学习。上了高中了，跟初中可不一样。你要抓紧。要是有闲工夫，就多带带李然。”
“我，知道的。”不能顶嘴是这个家的家规。
“饭钱还够吧？省着点花。现在四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够呢。我先回去上晚自习。要迟到了。”李照抬腕看了看手表。表是姥姥去世前送给李照的，一块古董机械表，每天夜里都需要上弦才能走动表针，已经用了很久了，皮质表带已经磨损出毛茸茸的边茬了。
“你快点走，去李然班级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吃饭。要是没吃，你把这十块钱给他，让他买个面包，买瓶牛奶。”说着，递过来一张纸币。
虽然是双胞胎，但是偏偏是个龙凤胎，从小到大一直受到差别对待。
“同学，麻烦找一下李然。”其实，非常不想去做这件事，但是母命难违。
“你是李然的姐姐吧？你们长得真像！”被人评论自己长得跟弟弟很像，可能并不能算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哪个女孩子想被人评论说长得像男孩子呢？
“你妈问你吃没吃饭。”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手表上的秒针。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
“吃了。我撸的烤串儿。还给你带了几根儿没加辣椒的。想着课间去你班级给你呢。”男孩子晃动着手里的一把羊肉串。
“不稀罕，你自己留着吃吧。哪来的钱吃这个？”预备铃快要打响了。
“山人自有妙计，妈应该还给你个块八毛的吧？”
“喏，给你十块，让你买面包和牛奶！”
“你拿着吧！我今天遇见爸了，黑了他一笔。喏，分你一半。”说着，抽出两张百元大钞硬塞给姐姐。
“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等你一起放学回家哈！最近可有劫道的，我得好好保护你。”
“谁稀罕你保护？快进去上课吧！”
“你不稀罕，我也得好好保护呀，谁让我就你这一个姐姐呢！优等生快去上课吧！”
虽然，总被差别对待，但是有时候有个弟弟的感觉也挺好的。
搞不懂学校的教学区安排，同样的年级被分成两个学部，分别装进两栋不同的旧楼里。李然所在的一班在东楼，李照所在的十六班在西楼。两栋楼之间隔着一块立着若干只气象检测箱的草坪和一座小小的生机勃勃的植物园，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五月的夜晚，忽然飘起雨来。
雨水密集连城银色的虚线，叮叮咚咚地落在植物的叶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有力的大手揉碎了绿色的枝叶，空气中飘荡着被水汽冲散的植物的清新味道。
新开的细小的黄色连翘花被雨水淋到，打着转落下来，浸泡在水洼之中，不知有多少。
走过小植物园的时候，头顶的雨突然停了。自然抬头看，是一把白蓝相间的格子雨伞擎在头顶，边缘漏着不远处的白色路灯光。顺着伞的骨架方向看过去，举伞的少年是鹿子安。
第一次在教室和操场之外的地方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可以看清楚他的头发卷曲的角度，看清楚他的眉毛飞扬的弧度，看到他的下颌上长着一枚小小的痣。最后这一点是以前没有发现的。
雨越下越大，夜雾弥漫。
是如同梦境一样的场景。
“回班级吧？”他的声音很轻，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不是男生惯常那种尖锐恼人的大嗓门。
“嗯。”点头。感觉自己的脸不知道怎么的涨红了。还好，雨很大，所以应该看不清脸颊的颜色。
预备铃就在这时候不识相地响了起来。
“可以跑吧？”他细心地询问了一句，然后左手握伞，右手轻轻扶着李照的肩膀。手掌的温度穿过夏季校服衬衫薄薄的布料，搭在女生敏感的皮肤上。第一次那么靠近。比梦里还要更加靠近。
近到可以闻到他的洗发水的味道，有一丁点甜的香气，大约是士多啤梨或黑布朗之类的水果香气，同时特闻到他的校服上的洗涤剂的柠檬香味。
她点头。似乎在他面前，她就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了。大脑完全不受控制，说不出话来。
“1！2！3！跑！”最后一个字的开口音气流打在她的耳朵上，感觉到呼的一下。他领着她一起跑。就像领航的候鸟带领鸟群从北极飞往南极。
因为他带着。所以她跟随。
心底好像飞出一首歌。不知道是他的原因，是那首歌的原因，还是奔跑的原因，她感觉心跳得很快很快，就快跳出身体了。
气象检测箱上方的风向风速仪被风吹得呜呜响，碗状的风杯被风鼓动着旋转，就像女孩子的裙摆。
3.
“阿照，我今天无意间看到了你以前的日记本。”子安一边挠着头，一边有点抱歉的说。
“什么日记本？”李照已经不写日记很多年了。
“我想找个空白的本子用，就是在书架最底层的那个纸箱里的，绿色锦缎封面上有一只灰色小企鹅图案的日记本。”他诚实地描述着事件发生的经过。
“哦。那个啊。你看啦？”其实，也没什么怕被人看见的。
“嗯，我想看看是不是空白本子嘛，就随便翻了两下。刚好翻到你写满我名字的那一页。”他走近过来，轻轻地拥抱着李照。
“子安。21世纪了，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不能随便翻看别人的日记本？”
“对不起咯。”他从背后掏出一支白玫瑰，像是变魔术一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送花，虽然是因为犯错弥补，但还是令李照感觉很不习惯。
李照选择某些真相永远不对他说。至少他是快乐的。这样就足够了。
这就像她右手无名指缝上那道纹身的来历也一样，要保持永世的秘密。那个细小的英文字母Z，就像一道闪电，照亮着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那个本子确实有一页写满了名字。他喜欢用的墨蓝色的墨水，写就的他的名字。
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
没有想到粘到一起的两页纸会被时间捉弄。年头久了，会脱胶，将那一个秘密的心事昭然大白。
那个名字她还是每天都会想起，只要她抬手看见指缝上的字母纹身就会想起，这已经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只是那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了。
“谢谢你。”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刚好踩到上课铃的旋律。犹豫了一路还是小心地道了谢。
“不客气。”他微笑了一下，露出酒窝，眼睛弯弯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阅读到了同样的心情，感觉到夏天来了。
“你们一起进来的？”经过林夏夏旁边的过道，被拉住了。她收起原本在写着什么的本子。似乎很感兴趣地提问。
“呃，谁？”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想告诉她。
“我从窗子那看见了，你们打着一把伞进来的。”林夏夏眉毛抖动着，似乎是生气了。
“他刚好带伞了，带我一段，而已。而已。”特意把后两个字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没想到他还挺助人为乐的。我还以为他一直酷酷的呢。嘻嘻。“林夏夏平日里酷酷的，可是一面对鹿子安，就变成软绵绵的少女了。
“上课了。”低下头翻着课本。一页一页的课文完全看不进脑子，脑海里游荡的还是刚刚在雨里的场景。真希望那条路没有尽头啊，就可以和他一直跑一直跑下去了。
“你有没有闻到他的洗发水味儿？”林夏夏通过阿陶传过来一张小纸条。打开，看到这样的一个疑问句躺在皱巴巴的纸条上。
“没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特意把惊叹号描得黑黑的，大大的。把纸条叠好。丢给阿陶。那些关于他的微小的细节记忆，她想一个人私藏，不想与别人分享。
"我今晚去外婆家，不跟你一起走了哈。“阿陶很快又传回来一张。
李照看了一眼纸条，团了一下，扔进了垃圾袋。没有去想她知不知道有人劫道的事。然后从书桌下面掏出日记本，绿色锦缎封面，绣有一只灰色小企鹅图案。本子里夹着一枚灰色的羽毛。想了想，没有写什么，把本子又塞回书包了。那个本子是上个周末跟林夏夏一起逛街时看到的，两个人都很喜欢，可是货架上只剩下一个绿颜色的，其他的都是俗气的红色或者紫色。于是两个人都客套地装作谦让而没有买。林夏夏买了一沓昂贵的有薰衣草香味的粉红色的信封。李照买了两支廉价的中性笔。后来，告别后要走路回家的时候，李照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绕了回去，把那个本子买了下来。
抱着本子走出商店玻璃门的时候，看到远远的林夏夏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手里捏着那沓信封，在等待红绿灯。林夏夏的铁锈红色的长裙是那样的醒目，裙摆膨胀在风里，就像一面旗帜，在风中夭夭地招摇。
大约想做同样的事情吧。
李照没有说什么，换了个方向走到远处，看见她走进商店，又很快从店里走出来，一脸的失望。
街边的紫丁香开出了第一波紫色的芬芳，星星点点的细小花瓣聚集成一簇簇的粉云，花香袭人。李照站在花丛边，看见了那个初夏的第一只灰喜鹊。鸟儿站在花枝上叽喳不停。一片羽毛掉落在李照面前，被女孩子俯下身捡起来，夹进了日记本。
李照趴在灯光微弱的台灯下，做完数学习题卷子，已经十点多了。
屋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着窗子外面的铁皮储物箱，发出空洞的声响。
妈妈现在已经睡着了，鼾声一阵阵穿过一拃厚的墙壁传到李照的耳边。
李照塞上耳机，听英文，练听力。耳机线有点破损了，声音断断续续的，丝丝拉拉的，有一只耳机听不清。
小卧室的锁坏掉了，一直没有找锁匠来修理，因为要花钱。门虚掩着，客厅的那团黑暗透过门缝射进来一点，随着电视机荧幕的光亮变化而闪烁不定。李然坐在属于他的那张行军床上看一场足球比赛的重播，压低了嗓子为中国队助威，不时哑着喉咙喊出一声“好球”。
李照站起身，去把门关严一点。然后摊开那个日记本，小心翼翼地用墨蓝色的钢笔写了整整一页纸的他的名字：子安。
一笔一划地用力书写，每写一笔眼前都仿佛有浮现出他微笑的样子。
然后用不干胶把那两页纸粘在一起。就像双手合十时写在掌心的字不会被人瞧见一样，粘在一起的纸上的字不会被人发现。至少短期之内，不会被人看到这个秘密心事。
打开抽屉，看见那天那块包装精致的海盐饼干静悄悄地放在那里。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反正就是把饼干捏碎了，露出了揉在饼干中间的纸条，展开，上面写着：我喜欢你。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我周末要在学校帮化学老师打扫实验室。”林夏夏一早打来电话。
“哦。那我就不去你家了。要不要我帮手？”李照说。
“不用。实验室也不怎么脏，应该很好打扫的。我找了鹿子安帮忙。”
“好吧。真不用我帮？”
“真的不用。”她没有再给李照争取的机会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4.
周末，用从李然那儿得到的二百块钱去超市买新的洗发水。
站在洗发水货架前徘徊了许久，一瓶一瓶地打开瓶盖，挤一下瓶身，来轻嗅瓶子里喷出来的那一滴香气，想要找到跟他的香气一模一样的，有一丁点甜的香味。
闻到最后，感觉鼻子麻木了，依然没有找到与目标物完全吻合的那一瓶。也许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吧，引来了瘦瘦高高的铅笔一样的导购员的主意。
也许是把她这种逐瓶闻味道的行为跟传说中的那些逐袋捏碎薯片或方便面以发泄情绪的行为当成了同类。
“小姐，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虽然心里似乎有疑问，但语气还是比较热情的，毕竟顾客就是上帝。
“我想找一瓶，呃，洗发水。”李照支支吾吾地回答着。
”您需要哪种发质的洗发水呢？油性、中性还是干性？“
”呃，油性。“李照想了一下自己的发质，如实地回答。
“那么您需要什么功效的洗发水呢？去屑？修护？加强清洁？护理？或者其他功效？”
“呃，我想找的是一个，呃，有一点甜的香味的洗发水。”索性一口说出。
“您试试这款如何？”导购员从高处取下一瓶乳白色包装的大瓶洗发水，抠开瓶盖，轻轻挤了一下瓶身。那一缕记忆中的香气幽幽地飘了过来。就是这个味道。
“嗯，就是这个味道！”
“好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拿一瓶全新的未开封的。这是我们最近引进的进口品牌，销量很好，很受年轻人欢迎。”
进口品牌这几个字像闪电一样刺中了李照。她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的两张纸币。
“那个，这个容量的，我用不完，有小瓶的吗？”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
“小姐，洗发水属于日常消耗品，买大瓶比较划算呢。”导购员职业具有天生的坚毅性格。
“呃，我家里还有别的，最小瓶就够了。”钱包决定购买力。
“好吧。请跟我来。”导购员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把李照引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货架前，取出一瓶小容量的洗发水，递给李照。
“小姐，还有其他需求吗？”歪着脖子询问。
“没。”感觉自己的声音低到尘埃里，被超市里喧腾热闹的背景音乐淹没了。
“好的，请这边收银台付款。”语气已经是变成冷冰冰的了。原来对待上帝的热情指数与上帝的消费额度有关。
走出超市时，珠灰色的云团压下来，又落了雨。
下雨这样的自然现象因为那一晚的记忆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想着转身回去买一把伞，但是想到价格和口袋里剩下的一点钱，于是钻进雨里。
雨水打在单薄的衣衫上，留下一个个密集的卵圆形水迹，仿佛给单调的衣服画上了清晰的装饰图案。
李照啪嗒啪嗒地踩着路面的积水，穿过街边被雨水冲刷着的银背白杨。黑色的童花头被雨水捋成细细的一绺一绺的，粘在额头上，好不舒服。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在额头上搭出一个小凉棚，把雨水阻挡住手指上。
“如果这个时候会有一把伞就好了。”这样想着，同时又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了。怎么会有人永远等在雨里为你撑伞呢？
“你要去哪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就这样飘进耳朵，好像一种美好的幻觉。同时飘过来的还有遮在头顶的雨伞，那把白蓝相间的格子雨伞。
“呃，五金商店。”吞吞吐吐地说出目的地。
“嗯。一个有趣的地方。”听着他的声音融化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忽然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
“想买一副插销。”说出这样充满旧时代气息的器物的名字，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卧室的门锁坏了很久，夏天开窗的话，溽热的南风一定会把门扇得开来开去的。插销，也许可以改善一点这个难题。
“那个，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帮忙打扫化学实验室么？我记得林夏夏说过。”
“哦。我放她鸽子啦！”
“啊？不好吧？她一个人怎么打扫那么大一间实验室啊？我们去帮她吧？”李照有时天真无邪到极点。
“我叫阿董和阿陶去帮她了。他们乐不得的呢。我们走吧！向五金店进发！”
走进街边一家秘密地隐藏在红色山茶花后的五金店，推开玻璃门的时候门框撞击到悬挂在正前方的一只铜铃，叮铃铃的声响打破了空间的沉默。等他收了伞，从胖墩墩的正在研究彩票中奖号码宝典的老板那里要来一个塑料袋，把滴着水的雨伞收进去。“我们想找一副插销。”也许是知道她有一点怯懦，于是他替她开口。听着老板漫不经心地说：“喏，就在那边，自己找吧！”原本以为会很容易找到，可是转过身面对起高高低低的货架才傻了眼。满世界的五金用品，完全分辨不出哪里是锁具，哪里是小工具，哪里可能藏着插销。
“老板，请问插销在哪儿放着？”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好的不卑不亢的礼貌。
“就在你们前面再走两排的货架上，很好找的。”老板窝在门口的一张老板椅上，肚子窝出一个球形。他身边摆着一张旧旧的装饰着古典欧式纹样的写字台，表面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被灰尘与时光的手掌摩挲上漆黑的颜色。这张写字台放置在这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更显得方枘圆凿的是写字台上凌乱散放着的一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习题册和封面残破的《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李照跟在鹿子安身后，小心地移动着脚步。感觉说不定会从那个角落窜出一只灰毛老鼠或者飞出一只红眼珠蝙蝠。
因为，虽然是下雨天，但是这间神秘的五金店里没有开灯，整间店铺都处于一种模糊的黑暗之中，让李照情不自禁地想起新闻报道里说过的黑店。跟在鹿子安身后顺着老板指点的方向走下去，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需要避开货架上突然支出来的刀锯，终于安全地经过了银光闪闪的钢锯、锯条、钳子和各式螺丝刀的世界，走到门栓和拉手的货架，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并没有看到插销的身影，反倒是看到很多款式新颖，造型别致的花洒。再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各种材质的合页凌乱地堆放在金属货架上，在合页家族的顶上放着一堆插销。
而这时候鹿子安的视线还停留在下方的铰链上。李照看了看鹿子安，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那个，在上面。”
那是以李照的身高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地方，身材颀长的鹿子安一伸手就取到了。那是一些小鸟造型的黄铜插销，并不十分常见。和一些银白色的不锈钢插销放在一起，显得鹤立鸡群。
就在这时，李照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窸窣声，隐约感觉到一团阴影投射到自己头顶，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在货架之间逡巡，推倒了一个工具箱。推倒视线所及范围内的所有东西似乎是猫科动物的共同特征。
面对突发事件，女孩子有点惊惶失措，仿佛被魔法定住了脚步，男孩子更加冷静一些，高挑的少年迅速地将身边的女同学一把揽过来，紧紧抱在到胸前，有效地避免了受伤。亲眼目睹着工具箱从天而降，像一场银色的螺丝雨落在地上，在狭小的过道间发出巨大的响动。低下头可以看见他的剪得很精致的指甲，嗅得到他呼吸中的隐约的香气。
惊魂未定的李照跟在鹿子安身后，又陆续买了螺丝和配套的螺丝刀，交了钱，走出五金店的时候，那只肇事黑猫悠闲地踱步到李照脚边，喵呜喵呜地叫了一声，好像在道歉，又好像没有，只见它压低脊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就低下头去舔舐自己的腿毛了。
李照是很喜欢猫咪这种动物的，但是面对这样一只脾气古怪的猫咪，有点喜欢不起来。通体黑色的毛发，琥珀色的眼珠，三角形的脸孔，轻蔑的眼神，乖戾的性格，像是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巫婆豢养的猫咪。
重新走进雨水的世界。雨更大了，雨滴更加饱满，雨线也更加密集，好像要把整条街道淹没的架势。
“今雨比前天的雨大。”他试着打破了沉默，声音飘进雨里。
“嗯。”她点点头，附和着，可是也想不出更加合适的话。
“这样走在雨里，好像跳舞。”他说了句玩笑话。
“诶？”她不知道该怎样将对话接续下去。有点尴尬地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的突出的喉结和下颌上的那枚痣。
“你看，脚步都是一致的。”他的声音很温柔。
“诶？”可是，她完全想不出别的字句了。只会一个音一个音地长着嘴巴，却发不出声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果然和他的一致，一样迈着左脚，迈着右脚，再继续迈着左脚。这是梦里才应该出现的画面吧。可是似乎愈是跟他走得很近，愈是想不起来梦里的情节。反而想起林夏夏描述过的那个发生在梦里的舞会。如果林夏夏知道自己的周末是这样度过的，大约会嫉妒吧？想到这里，竟有些难以抑制的欣喜。
“这样一直走着一条重复的路挺无聊的。”他这样说。
“好像一条没有曲折的直线。好像一首歌一直在循环重复。”她想起数学老师的话。
“确实，缺少了那么一点冒险的感觉。”
“哎？我可不想在雨天冒险。”她如实地说。
“我开玩笑的。气氛有点太安静了。“他说。
“雨声很吵呀。”她有时有点呆。抓不到他语句的重点。
“李照同学。我，鹿子安。”他忽然严肃地叫出她和他自己的名字。
“诶？”看着他的表情，也是特殊的严肃。
“就这么轻松甚至有点随便地来场约会吧？”他提议。
“约会？”用大吃一惊来形容已经描述不出她那一刻的表情了。她简直像大吃了一头大象。如果你梦里的那个人突然提出要跟你约会，你会怎么办？
“高中生，不让，谈恋爱。我们还没长大呢。”支支吾吾地摆出训导主任的台词。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这个比较好笑吧？”他骄傲地昂起头，自然的卷发抖动着，下巴那里抻出漂亮的弧线。喉结动了一下，好像咽了一大口口水。
“喂，其实，我还不赖哦。鹿子安，田径队，话剧社，高材生。看红灯啦！“快过马路的时候，他伸手拦住她。
鹿子安，田径队，话剧社，高材生。确实不赖。所以，才会进入到少女的梦里。
“我到底有什么不好？”他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在绿灯的照耀下走过斑马线。
“你要干嘛？”这个时候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秘密保留到底。虽然喜欢他那样拉着自己的手，可是理智在这时候战胜了情感。她甩开了他的手。
“就是想追你。而且你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吗？”他试图再次拉起她的手，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我哪有？”说了是秘密就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以后怎么面对啊。
“这封信不是你写给我的吗？还让你的好闺蜜林夏夏塞到我书包里，差点被我老妈看到呢！”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封粉红色的信笺。那个信封李照认得，有薰衣草香味的昂贵的信封，是林夏夏买的。
“那是林夏夏的信。”她试图解释一下。可是话一出口，自己也就明白了。是老电影里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最后写的可是你的名字诶。而且字迹也……”他是天真而单纯的大男孩。败在了女孩子的小心机里。
班级里硬笔书法最好的两个人，一个的李照，另一个就是林夏夏了。如果说林夏夏特意模仿李照的笔迹写下一封情书，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这封信可以还给我吗？”李照也不是完全的呆。
“已经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还可以往回要吗？”鹿子安笑了，露出好看的酒窝。
“我重新给你写。这封写得不够好。”胡乱地给出一个理由。
“还给你也行，你再重写一封给我，然后实现我一个愿望。”男孩子转转眼球，想出鬼主意。
“成交。什么愿望？”这一刻只想看看信上写了些什么。
“我想到再告诉你吧。”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悄悄地牵女孩子的手，又被打开了。
“好！一言为定！”
“那么，就这么轻松甚至有点随便地来场约会吧？让我们手牵着手不用分享秘密乱唱着歌……”他欢乐地唱出声，原来是一句歌词。
“不要唱啦。好难听！”口是心非是女孩子的一个特性。
“我觉得还可以啊。我还准备申请加入合唱团呢！”男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着。好像在描述一个遥远的伟大的理想。
“还是算了吧。噪声污染。”女孩子的智商开始回归了。
“反正合唱团就是自己唱自己的嘛。好点，坏点，都无所谓的。”男孩子讲出自己的见地。
“你这么一说，阿陶他们合唱团好像还真是这样。”
“李照同学，等你长大了，记得回来找我 。”他又趁她不备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上话剧表演的口吻。
“等我们长大了再说吧。”那个秘密必须保守到长大吧。不然会收到家长和老师们的制裁的。
“那么，一言为定。你要记得哦，我有一个早恋想跟你谈一下。没有早恋过的高中是不完整的。”
“我好像看过一本书，叫做《初恋总是诀恋》，哈哈。”她那时候还不知道一语成谶的意义。
“你不要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啦。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初恋。”男孩子倒是很诚实。
“你什么时候初恋？”女孩子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一发不可收拾。
“幼儿园吧，跟保育员阿姨……”
“方便陪我去选一个台灯么？”他忽然这样提议。
“嗯？台灯？又是开玩笑？”不知道他是从一开始就要去买台灯，还是突如其来的灵机一动。买台灯跟冒险完全扯不上关系吧？而且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不是开玩笑，我的台灯坏掉了。想买一个。你的眼光很好。陪我进去去选一下吧？”他们一路说着笑着，不知不觉中已站在一家华丽的灯具店明亮的橱窗前。
最终，她陪他买了一盏玻璃花瓶底座的台灯。
“我可以捡一些树叶放进花瓶里做装饰。”他走出灯具店时伸出手刚好可以碰到店门口一株绿色枝叶恣意广展的香樟树。
“太女生化了吧？”她直言不讳。
“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我这样做。”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不明白。”
“早晚有一天会让你明白的。”他笑笑，故作神秘。
“雨好像快停了。”她伸出手去接雨，等待了很久才只有一两滴细小的毛毛雨滴落在掌心。“你就送我到这里吧？”
“真希望这雨一直下下去啊。”他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收起雨伞。
“诶？”她又感觉到尴尬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对话。
“伞送给你吧。省得等下再下。”他是那种妥帖的男孩子，会顺着眼前的事件发生情况试想接下来的桥段。他把伞递到她的手里。
“周一还你伞？”
“不用了，下周，我就要转学了。”雨又忽然下了起来，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5.
“喂，我听说你们班那个田径队长转去三中了。”午饭的时候，李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忽然提起这个话头。
“嗯。”一整个上午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说明的郁闷情绪中，李照打不起精神说八卦。
“这对你们这些花痴女生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吧？哈哈。”李然一脸的幸灾乐祸的样子。大口吃着盘子里的蒜蓉小油菜。
“有什么好损失的？”李照吃不下饭，一筷子一筷子地扒着碗里的米饭粒。
“传说他很受欢迎啊。应该有很多人暗恋他吧？”盘子里的油菜就快被李然夹干净了。
“也许吧。”李照的视线停留在餐桌桌布上的绿色叶片图案上。细小的绿色叶片，就像他那天触碰过的香樟树叶。
“没有你么？”另外一小碟煎带鱼也很快被李然扫荡干净了。
“我……"不知道弟弟是真的知道自己的秘密心事，还是在胡诌八扯。
“什么暗恋？高中生，小小年纪，不许搞对象！”妈妈的声音从头顶上飘过来。就像一朵无形的乌云狠狠地压迫下来。
“说起来最近发生好多奇怪的事儿。”李然一面咂摸着嘴，一面说着。
“什么奇怪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
“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鹿子安转学这事挺奇怪吧？实验室丢东西的事儿也挺奇怪的。你没听说么？妈，锅里还有鱼吗？”李然转头去找妈妈要鱼。
“什么实验室丢东西？”
“好像是化学实验室，丢了一瓶子珍贵的硫氰酸盐，还丢了一丢丢金属钠……”
”硫氰酸盐？哪个氰？“
“有毒的那个‘氰’吧。我也是听足球队的人说的。”
“有毒的药品怎么会出现在学校的实验室里？”
“说来也奇怪啊，它就出现了，还丢了。好像是实验老师买制剂的时候下错单子了……”
后来，鹿子安的位置果然空了。
后来也没有什么人再提起过他的名字。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周末换座位，他的位置被别的同学顺次排过去了。最后一点关于他的空荡荡的心事也就很快被繁重的学业填补掉了。
李照偶尔会想起那个一直在下雨的星期六。
期中考试后的一天，安静的自习课忽然被教室后方一声奇怪的爆炸声打乱了。卫生角那里存放清水的铁皮桶突然爆炸了。
学校调出监控一巡查才发现事故真相。
阿董和阿陶在打扫化学实验室的时候顺了一小块金属钠出来。两个人原本计划着把钠切成小块，逐一进行课本里的那些奇妙的化学反应。没想到，阿董一个不留神把钠丢进水桶了。金属钠与水发生放热反应，一声巨响把铁皮桶炸碎了。
虽然不是教学事故，但是他们还是被记了大过。但他们拒绝承认顺便偷了那瓶硫氰酸盐。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照。你可以不可以为我作证，说我昨晚一直跟你在一起？”早自习前，头发凌乱的林夏夏在教室门口拦住李照。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弄了这么一个发型？”李照不明白林夏夏在搞什么鬼。
“哈！这是假发来的，挺酷吧？送你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带颜色的头发么？”林夏夏很大方地把长长的假发套从脑袋上扯下来，扣在李照头上。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李照用手指抓了抓，调节了一下发套里面的松紧带，把头发梳理整齐。终于换上了梦想中的栗子色的长头发。
“那就说定了哈！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林夏夏重重地按了按李照的肩膀。
“我们一直在一起？”栗子色的头发显得李照脸色更加白净了。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根本不会有人问。但是如果有人问，你一定要这样说哈！拉勾！”林夏夏自作主张地勾了勾李照的小指头，算作一个仪式结束，才放李照回座位。
李照顶着那顶假发过了一个上午的瘾，临近中午放学，还是还给了林夏夏。她没有胆量把发套顶回家。
妈妈还是习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午间新闻。
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型民生新闻。唯有一条闪进了李照的耳朵。
金星小区一独居女子在寓所内遭到陌生长发女子袭击，身中剧毒，现在全市悬赏，征集线索。警方同时提醒广大市民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更不要接受陌生人赠送的新型食物，如海盐饼干等……
李照想起很久以前林夏夏那个不知完没完成的打小三计划。她并没有按约定的那样去给她把风。后来也没再听她提起过打小三的事情。
直觉告诉李照，这个袭击者就是她的好朋友，被攻击的就是那位第三者。
而新闻里语焉不详地写的剧毒食物大约就是她曾经塞到她手心里的海盐饼干。
而剧毒物质大约就是某人负责打扫化学实验室时丢失的那瓶硫氰酸盐。
6.
“我去养老院看了林夏夏她妈，老太太精神状态不错。就是分不清人，总把我当成夏夏。”
“谁让你留了个跟她高中时候差不多的发型，还是一样的颜色。你们这是什么色？”
“栗子色。”
“我看跟榛子色也差不多。话说林夏夏死了也有十年了吧？”
“到下周三刚好十年。”
“她真是挺可惜的。为了那么一个第三者搭上自己的命。她是慢性氰中毒没的，是吧？”
“好像是。氰化物毒性太大了。最近美剧里总出现。”
“咱们今晚吃什么？”
“老太太亲手做了一罐海盐饼干送给我。咱们就吃那个吧？”
“门口鞋柜上那罐？”
“对呀。老太太亲手做的，我看还挺精致的呢。”
“我给小Q吃了两片……”
“卢子安你可真过分！那不是狗饼干！”
“欸？小Q好像不开心，你看它趴那怎么一动不动了？”
“那是海盐饼干！”
（6.本故事纯属虚构，请保证将相关菜谱及化学制剂以及相关产物用于正当用途，否则出了事本人概不负责。）
（5.把男主写跑掉了。哈哈哈哈哈：）待续）
（4.写不完了，越写越歪……）
（3.我是一个挖掘机，越挖坑越大……）
（1.坑已开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挖完，欢迎监督。：）
——《圣经·歌林多前书 论爱 第十三章》
0.
开往春天的列车快到站的时候，李照为了看清楚一枚花朵蓓蕾的形状摔了一跤。一脚踩到了一片尚未融化干净的冰上，只那么一瞬间的不小心就扭到了脚踝。脚踝上的筋被古怪的角度拧到，丝丝拉拉地抽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在淡黄色的夕阳下，就像极地馆里的企鹅。清瘦的身影被拉成细长的一条，平铺在深灰色的柏油马路上，有点可怜。
回想起高中的时候也常常扭到脚踝，所以总是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人群里，所以体育课总是缺席，总是独自坐在操场尽头的树荫底下看蚂蚁，也就是这样才跟林夏夏成为好朋友。她则是因为鼻腔毛细血管发育缺陷，总是在课间流鼻血，被校医阿姨耳提面命地告诫她不许进行剧烈运动。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最是温柔，软软地平扫在后背上，香樟树下的青草根系又扎深了一些，茎叶又长长了一截，小巧的叶片长出微弱却凛冽的锯齿，扫在小腿上，有一点痒。
原本并不喜欢这个转学来的新同学，可是越来越多的接触把友情变得日渐浓郁了。可是，女孩子之间的友情有时候很复杂的，不是简单的我喜欢你。明亮的欢喜背后，可能隐藏着某些阴暗的色调。
林夏夏的头发是天生的栗子色，削成帅气的短发，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偶尔会受到学校领导不点名的批评。这让李照既羡慕又嫉妒，谈不上恨吧，但是总之是很复杂的情绪。李照的头发是浓密的黑发，留着普普通通的童花头，每个月三号都会被母亲按到理发店修理一番，万年不变的样子。
太阳像一块没有抹开的口红。一起坐在操场尽头，眯缝起眼睛，世界就变成朦胧的淡红色了。
百无聊赖地撸着白色长筒袜的边沿，有一点抽丝了，需要小心把丝挽进去。然而眯着眼睛很难完成好这一动作，索性把那根丝扯断了。早上穿鞋的时候发现左脚那只露了个小洞，会露出一点脚趾甲。还好穿在运动鞋里，不会被同学看见，进而招来嘲笑。
“昨晚，我梦见了我喜欢的男孩子。”林夏夏一面继续眯眼，一面对李照描述自己的梦境。
李照也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就是那个坐在隔壁的隔壁桌的自然卷男生，写作业时头会歪成特定的角度，就像米开朗基罗刻刀下的美第奇家族人物形象，面容安详，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平静和陶醉。他喜欢用墨蓝色的墨水超过纯蓝色和黑色，这使得他的作业永远是干净而沉默的颜色。她可以不动声色地偷偷瞄他半节自习课，偷偷地在走廊里翻看他的作业本半个课间。这是李照心里最柔软的不与人说的秘密。
“是谁？”表现出一点看似漫不经心的好奇是女生之间维持友谊的不二法宝。
“等一下，他就快跑过来了。我再指给你哈。”保持一丝神秘感可以让无聊的枯燥的高中生活精彩一点。其实，根本就是同班同学。
男孩子们排着队伍喊着口号迈着大步跑过来了。运动短裤下一条条结实的大腿被阳光染成了古铜色，脊背上沁出的汗珠反射着彩虹色的光芒，细长的腿毛迎风招展，脚步踩在橡胶跑道上激起一片浩浩荡荡的灰尘。
“哪一个？”嘴里虽然这样问着，眼睛也做出四处扫视的动作，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穿着浅粉色衬衫的自然卷。
“就是穿着浅粉色衬衫的那一个啊！”
“鹿子安，啊！”轻声念出他的名字，停顿了半秒钟，点了下头，发出半个音节的啊。
“就是他！我梦见他了。我梦到他邀请我参加一场舞会，嘻嘻。”
没有耐心再听她描述那个梦。就是这样可恶的巧合。仿佛虚构世界里的人物形象与眼前的现实不谋而合。她的梦里人的影子与她的梦里人的影子不约而同地合并同类项，全世界的光芒顷刻间聚集在一具身体上。
李照没再多说话，她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人会不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梦镜之中呢？
天空中飘过大团大团的云朵，如同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
林夏夏在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包装精致的饼干，将其中一块塞到李照的手里。浅蓝色的透明塑料袋子里装着一块厚厚的奶黄色的曲奇，如同辽阔的田野上面长出突兀的植物，如同无垠的海面上跃出孤独的鱼类。
“什么？”出于本能地询问。
“请你吃。我和我妈妈自己做的海盐饼干。”简单的陈述句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细小骄傲。就像空荡荡的天际突然飞进一枚色彩明亮的风筝一样。
奶黄色的饼干上面沾着白芝麻，如同一枚枚细小的眼睛。仔细看看，可以发现芝麻的排列是有顺序的，每一枚芝麻如鱼一样首尾相接，拼出一个小小的SEA SALT（海盐）。一个狡黠的拼字游戏。
也许是因为手工制作的原因，所以小袋子封口并不是常见的塑封或者胶封，而是扎成一小簇，系着一个漂亮的浅蓝色蝴蝶结，挂着一尾小鱼形状的卡片，上面是用很少女的字体写着：祝你开心。
“饼干里面有秘密哦！”
“什么秘密？”
“等你吃的时候就知道了！”
在那时候，手工饼干还是距离人们日常生活十分遥远的东西。李照的母亲只做过粗糙的烙饼，简单的家常饭菜，没有办法拿到学校与同学一起分享。
那是李照第一次见到海盐饼干。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不敢用力，感觉会很容易就破碎掉。
请你吃，我妈妈自己做的猪血丸子。
请你吃，我妈妈自己做的酸菜炖排骨。
请你吃，我妈妈自己做的红烧鲤鱼炖豆腐。
不只是没有办法拿到学校那么简单，根本都没有办法说得出口。
所以，一切的讨厌都是有缘由的。就像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同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1.
经过靠着十字路口的邮政局的时候，发现隔壁新开了一家花店，熙熙攘攘的新鲜花朵堆放在小店门口的台阶上，好像把一整个春天都收纳在这一块方寸之地了。
北方的冬天荒凉枯燥而漫长，除了冰雪耀眼的白颜色，几个月来就只见过树干被冻僵的黑褐色和低气压云团密集的珠灰色。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彩色，就像不小心打翻了画家的颜料盒，愉悦而又紧张的心情腾空而来，交接在一起。像是遇见了初恋情人一样的稀奇心情。
心情忽然变得很轻盈。似乎脚踝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
去年夏天蝉鸣最凶那几天，一个中年妇女骑单车过马路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闯红灯，被旁边正常按灯行驶的汽车撞倒了，飞起来好高，头颅跌落在地面，躺在血泊里死掉了。生死好像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城建局的环卫大队很快开来水车将那一段路冲洗得很干净，一点血色也看不出来。围观的人聚拢了看了一会，然后就散开了，各回各家了。当时李照经过那段路，看见路边的绿化带里倒着一瓶装得满满的牛肉酱。盖子落在不远处，辣椒油汩汩地流出，粘在玻璃瓶的外壁上，看不出谁是失主。现在一年过去了，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最终买了一束金灿灿的郁金香，用装饰着英文诗歌印刷字迹的浅棕色纸张包裹着，系上看似粗糙却微微扬起某种乡村文艺气质的麻绳， 包裹完毕。
“需要卡片么？”花店员工的声音很温柔，如同周围这清新的空气一般。那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脸圆圆的，乌黑的短发梳成童花头的样子。
“随便吧。”只是送给自己的花，所以有没有卡片都无所谓。
“那就送您这张吧！”员工自顾自地把一张小小的鱼形的卡片系在花束上，上面写着：祝你开心。
走出花店的时候，恰好整个城市的路灯一起点亮，像是魔法师突然挥动魔法棒，念出奇妙的咒语一样。忽然出现的橘黄色仿佛把道路都变成了温暖的。
其实，并不喜欢任何一种花朵。
喜欢花朵的是林夏夏。郁金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
“买了花啊？”下班回到家的子安一进门，便看见李照在摆弄那束郁金香。摆弄花草似乎有镇痛的作用。她扭伤的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记忆里结婚后他只送过她一次花。是在某一年的情人节，因为跟单位男同事一起喝酒，在饭店，商家送的。大约被误会成了同性恋人。那一支硕大的眼瞅着就要开败的路易十四玫瑰被他带回家，插在空酒瓶里，让她连连嗟叹了好久。
玫瑰花插在家里几天后就凋谢枯萎成丑陋的黄褐色，花瓣落在地面上，好像一滩滩眼泪。最后被李照扫进垃圾桶，看着小区里负责收垃圾的管理员把它们埋没在垃圾车里，运向远方的垃圾填埋区。可以确定的是，花朵的结局是腐烂，是变成有机物，是逐一分解。
郁金香，也许结局也会是一样的。
"阿司匹林片还有吗？“想起网络上看到的让花期延长一点的办法。没有尝试过。
“还有吧。你自己找找。”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生都一样，对于自己家里的东西永远找不到正确的地方。家，似乎更像是一个免费酒店。
在药箱里找到阿司匹林片，取出一粒，扔进花瓶。说是花瓶，其实是个装水的大量杯。看着白色的药片沉入水底，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很快消失不见了。
“晚上吃什么？”五点钟的时候，大约是感觉到饿了，子安打破了沉默。
“香煎牛排，烤了份风琴香肠土豆，现在准备弄一点胡萝卜炒西兰花，主食就杂粮米饭吧，快好了。“生活把李照训练成了合格的厨师、传菜员、采购员与推销员。
李照原本是不食牛肉的，因为不喜欢牛肉煮熟后飘出来的腥膻口味。但是子安喜欢，慢慢的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那股腥膻。甚至喜欢上了那股特殊的令人愉悦的膻味。
香煎牛排，看似简单其实颇费工夫。买来新鲜的牛排必是脂肪纹理分布均匀如云图一般漂亮的眼肉，撒上稍许精盐，摆在一爿铸铁托架上，放入雪柜冷藏一夜。开放的空气循环可以让牛排味道更加浓烈，肉质也会更加松软适口。下锅煎之前先取出，以足够的耐心等待牛排温度升至室温。在平底锅内放入切成片状的黄油，大火将锅烧热，烧到有微微的青烟冒出时，将牛排下锅。美拉德反应会令高温将牛排表面披上一层焦糖色的外衣，蛋白质和糖分受热飞出，在飞进吸油烟机烟道的同时飞进厨师的鼻孔。隔十五秒用铲子将牛排翻面，这大约是数十几个数的时间，这样做可以使牛排外表保持焦脆，内部则保持鲜嫩。测试牛排是否达到预想的成熟度，需要使用厨房用温度计，插入牛排中心，然后仔细读数，45摄氏度，代表三分熟，这时起锅会有血汁流出。55摄氏度，代表五分熟，这时起锅是子安最喜欢的口感。65摄氏度，代表全熟，是李照喜欢的成熟度。出锅前撒上适量的黑胡椒。
然后将牛排静置在漂亮的餐盘内五分钟，大约就是一首歌的时间。这一步必不可少，因为短暂的静置可以使煎出的牛排纤维松弛下来，牢牢锁住肉汁。最后，佐以喜欢的酱汁和一小份芦笋。
肉香和芦笋本身清新的蔬菜香缭绕在一起，好像能把人闻醉。
相比较而言，风琴香肠土豆就显得轻松多了。将土豆洗净去皮，切成底部粘连在一起的薄片，用锡纸包裹好后放入烤箱中层，调好250度，上下火同时开工，烤制二十五分钟。烤土豆期间用孜然粉、海藻盐和橄榄油将切成片的原味香肠拌匀腌制十分钟。待土豆烤成微微沾了点焦棕色的金色物体后剥去锡纸，把腌制好的香肠片夹入每一片土豆里，均匀而肆意地撒上孜然粉和一层薄盐，刷上一圈橄榄油，再抖一抖装有孜然粒的黑色调料瓶和装有白芝麻的白色调料瓶，下一场孜然和芝麻味的种子雨。最后再放回烤箱中层，将旋钮转到200度，烤一刻钟。
与煎烤的西式方法不同，胡萝卜炒西兰花使用的是比较传统的水煮与清炒相结合的方法。将葱姜蒜切成小丁，将西兰花洗净，择成小朵，然后将胡萝卜削去皮切成片。煮沸半锅水，将西兰花朵朵和胡萝卜片扔进沸水中，煮一分钟左右，盛出。在炒锅锅底铺上薄薄的一层米糠油，爆香葱姜蒜丁，然后嗅着葱香，将西兰花和胡萝卜倒入锅中，迅速爆炒，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丢一点盐下锅，丢一点鸡精调味，即可完成，盛进绘有可爱的小兔子花纹图案的瓷盘当中。
烤箱定时器叮的一声鸣响时，刚刚好，风琴香肠土豆烤香了，西兰花和胡萝卜也炒好了，电饭煲中的杂粮米饭也熟了，清新的食材香味在缭绕的炊烟中相遇，恰好把味蕾和心同时唤醒。
制作这些菜肴的时候，李照神情专注，甚至忘记了脚踝的疼痛。
正常说来，吃红肉的时候应该配一点红葡萄酒。红酒的灵魂：单宁可以令牛排的滋味更加浓厚，同时又不至于那么油腻。食物中的化学课也是林夏夏一点一点教会李照的。
李照在橱柜深处藏了一瓶本科毕业纪念年份的小拉菲，适饮年份大约还需要几年。所以，一直没有拿出来喝。当然，也是因为子安并不饮酒，甚至很讨厌别人饮酒。
作为一个曾经有小酌习惯的女生，找到一个绝对禁酒的伴侣，不知道算不算一场人生悲剧。
李照还清楚地记着，生平第一次饮酒是和林夏夏一起。喝的是很难喝的被阳光晒热了的啤酒。那些记忆片段长久地躺在她的脑海深处，大约已经变成海马体的一部分，已不再轻易触碰。
她寄来的那些信件已经丢失了很久很久了。
可是，当看到朋友们在网络上刷屏，说什么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琐碎的往事，以及站在故事里的林夏夏。
李照想了好久，回复了一条：我的藏了一个郭德纲，哈哈。
很快收到回复提示，有人回复：我的有一个你。
2.
片片浅灰色的暮云像银鱼似的滑在天幕上。
林夏夏像鬼魅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李照身后，也不出声，默默地跟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影子贴到李照脚踵上时才被发现。
“吓我一跳！”李照说不清这是在嗔怪什么，还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胆子那么小。话说你今天好像不开心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说出来让姐姐开心一下！”她瘦长的手腕很自然地弯过来，搭在李照的肩上。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爸爸又结交了新的女朋友，开车兜风经过学校门口，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但是尴尬的画面还是恰好印进李照的瞳孔了。
李照只恨自己的近视没有再加深几度，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种事情要怎样跟同学讲呢？喂，我跟你讲，我爸交了新女友，大约不会跟我妈和好了。也许我爸我妈会像你爸你妈那样离婚。没有办法讲的。
“没什么事儿。”所以，决定缄默不语。作为一个秘密，烂在心里。
“那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哈！”林夏夏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贴在李照的耳朵边上。温热的气流吹进耳朵里，像突然飞进来一群小虫子，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痒。
“什么？”李照下意识地闪开点耳朵，却又被林夏夏一把揽过来，拉得更紧了。
“我这个周末要去打小三儿！你要不要做我帮手？”她嘴角向上撇了一下，露出邪魅的微笑。
“哈？什么？”李照有点没听明白林夏夏要做什么。
“我说，我周末要去打小三儿，你去帮我把风吧！帮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不合适。”她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就像其他女孩子之间那样。
“把风？我问问我妈这周末有没有事吧。我好像要去补习数学，联系了老师了。可能从这周开始。”直觉告诉自己打小三这种事不是很适合参加的活动。
“行。反正如果你有空，就帮我把风！说定了哈！”林夏夏拉拉李照的小指，一个自作主张的拉钩。
“那个，你怎么知道.......你爸有小三儿？还有，你这个礼拜的晚自习怎么都缺席了？”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上周他们俩约会被我看了个正着！我这周没干别的，请假了，就满世界地找这小娘们的家庭住址，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找着了。我要替我妈好好教训教训丫的。”
“你，从哪儿找到的？”装作漫不经心地发问，其实是在想要不要从中汲取点经验，也许自己也可以像她那样勇敢地替妈妈做些什么。
“没看出来，你还挺八卦的，我爸单位小秘书，我跟踪了一个礼拜才摸清她的住址。跟鹿子安同一个小区，你说巧不巧？”
“是挺巧的。“没想到会是跟他一个小区的。
“我跟踪的时候还遇见鹿子安了。哈哈。你说巧不巧吧？”
“那是哪个小区？要不要来点？“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辣条，抽出几条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递给林夏夏。
“啊！好辣！这袋儿真辣啊！假货吧？呼呼，辣死了辣死了！”辣得林夏夏直跳脚。
“那个，他们住哪个小区？”趁胜追击才能得到想要的信息吧。
“哪个小区啊？就你家后面那个金星小区！"默默地记住了。
其实，相当于按下确定按钮。因为之前有无数次恰好在十字路口遇见过鹿子安拐进那个小区方向。只是因为那附近的新开楼盘有好几个，所以没能确定。
在那个时候，高中生男女同学之间在路上相遇，打招呼与不打招呼都是很尴尬的事情。
“哦。那里啊。这袋辣条是挺辣的，啧啧。”
“那你周末帮我把风，好吧？”摇动着紧紧握住的两个人的手。
“嗯，好。”完全忘了之前那套复杂的说辞。
“哈哈，那你不用去补数学啦？”彼此拆穿着玩儿是女孩子之间惯用的小把戏。
“啊！我忘了。”额头上都沁出汗珠来。
“别补了，越补越差，不信你就补补看。你弟李然那数学不就越补越低的吗？还不吸取经验教训？”林夏夏天生一张乌鸦嘴，说中过很多事。
“你又知道？我这次小测验，数学才得了76分，刚刚够一半。童老师都要吃人了。”那张分数惨烈的数学卷子此刻正装在书包里面流眼泪。那还是偷偷瞄了同桌阿陶一眼，借鉴了最后两道单选题的结果。否则的话，不提也罢。
“话说阿陶今天挨批是不是跟你也有关？我听童老师那意思是他什么字迹太大什么的，我怎么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呢？”女孩子之间总有说不完的大小八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照的声音有点抖，这说明她在说谎。
“什么字母写那么大，你当我眼睛不好使嘛！阿陶是特意写那么大，给，你，看的！对不对？真是模范同桌啊！”
“屁啊！他自己愿意写大字，跟我有什么关系。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剧？”李照有点做贼心虚，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我应该号召阿董像他学习，以后小测验也把字母写大一点，省得我费脑去想了，哈哈哈哈。”
晚餐吃的是中午剩的米饭，热了一下，简单地煮了一小盆番茄鸡蛋汤，还切了一点冷掉的午餐肉。
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了。他不回来，妈妈原本也就不会正经做，总是糊弄了事的。
“要不要等下爸和李然？”
“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吃过晚饭？你弟弟今天有球赛，早上走的时候又跟我要了五十块，说要补鞋，晚饭不回来吃了。”
“哦。”不好再继续说什么。李照支吾了一下，埋头吃饭。
“我找了份新工作，去街口的米店卖米……”妈妈唠唠叨叨地介绍着自己的新工作，薪资并不高。算不上很繁重的劳作，但一整天也要搬搬抬抬的，称重包装，收银找零。这天下午因为突然落了雨的缘故，要把摆在店门口空地上的那些米一一搬回店内，有点劳累。下了班回到家就快五点钟了，所以晚餐才有点懒得准备的。
“很辛苦么？辛苦就不要做了。”作为女儿，对母亲还是有着一份体贴的。所以才被比喻为小棉袄吧。
“不辛苦。就是我这眼神有时候不太好使，看不清票据，周末可能得去配副老花镜。”
“妈，你会烤饼干么？”忽然就想起林夏夏那天塞到她手里的海盐饼干了。
“饼干？那玩意有什么好吃的？好好吃饭，别吃零嘴。”
电视机里播着民生新闻，播报着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远的一线城市超市里的蔬菜价格。妈妈一面听着新闻，一面抱怨着菜市场里的菜价比电视里报的贵了几块钱，抱怨着李然踢球越来越费鞋费钱，抱怨着补习费比之前说定的涨了两百块。李照没有兴趣听。只是默默地扒干净碗里的米饭。感觉吃了不少了，但是还是没有饱足感。身体里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干吃不饱。
最后，对妈妈说：“妈，我这个周末要去林夏夏家做作业。想先不去补习数学了。”
“你们一起做作业，会不会打扰到人家？”
“不会的，她家只有林夏夏在家。午饭，我们可以去吃牛肉面，或者买面包吃。”
“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妈妈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唠叨个不停。
“不麻烦的。她妈妈欢迎我去的。”
“那她爸呢？”
“她爸，大约不在家吧。跟我爸一样。”说起这个话题，李照有点不高兴，所以声音越来越低。那个尴尬的画面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妈妈哼了一下鼻子。把电视机的声音调高了一点。
“爸爸也许有他自己的苦衷。”虽然脑海里还盘桓着那个尴尬的镜头，但是还是情不自已地为爸爸辩护。
“苦衷？什么苦衷？就是下半身思考！”话脱口而出，也许也发觉对女儿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妥当，有点难堪。“大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管好你自己的学习。上了高中了，跟初中可不一样。你要抓紧。要是有闲工夫，就多带带李然。”
“我，知道的。”不能顶嘴是这个家的家规。
“饭钱还够吧？省着点花。现在四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够呢。我先回去上晚自习。要迟到了。”李照抬腕看了看手表。表是姥姥去世前送给李照的，一块古董机械表，每天夜里都需要上弦才能走动表针，已经用了很久了，皮质表带已经磨损出毛茸茸的边茬了。
“你快点走，去李然班级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吃饭。要是没吃，你把这十块钱给他，让他买个面包，买瓶牛奶。”说着，递过来一张纸币。
虽然是双胞胎，但是偏偏是个龙凤胎，从小到大一直受到差别对待。
“同学，麻烦找一下李然。”其实，非常不想去做这件事，但是母命难违。
“你是李然的姐姐吧？你们长得真像！”被人评论自己长得跟弟弟很像，可能并不能算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哪个女孩子想被人评论说长得像男孩子呢？
“你妈问你吃没吃饭。”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手表上的秒针。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
“吃了。我撸的烤串儿。还给你带了几根儿没加辣椒的。想着课间去你班级给你呢。”男孩子晃动着手里的一把羊肉串。
“不稀罕，你自己留着吃吧。哪来的钱吃这个？”预备铃快要打响了。
“山人自有妙计，妈应该还给你个块八毛的吧？”
“喏，给你十块，让你买面包和牛奶！”
“你拿着吧！我今天遇见爸了，黑了他一笔。喏，分你一半。”说着，抽出两张百元大钞硬塞给姐姐。
“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等你一起放学回家哈！最近可有劫道的，我得好好保护你。”
“谁稀罕你保护？快进去上课吧！”
“你不稀罕，我也得好好保护呀，谁让我就你这一个姐姐呢！优等生快去上课吧！”
虽然，总被差别对待，但是有时候有个弟弟的感觉也挺好的。
搞不懂学校的教学区安排，同样的年级被分成两个学部，分别装进两栋不同的旧楼里。李然所在的一班在东楼，李照所在的十六班在西楼。两栋楼之间隔着一块立着若干只气象检测箱的草坪和一座小小的生机勃勃的植物园，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五月的夜晚，忽然飘起雨来。
雨水密集连城银色的虚线，叮叮咚咚地落在植物的叶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有力的大手揉碎了绿色的枝叶，空气中飘荡着被水汽冲散的植物的清新味道。
新开的细小的黄色连翘花被雨水淋到，打着转落下来，浸泡在水洼之中，不知有多少。
走过小植物园的时候，头顶的雨突然停了。自然抬头看，是一把白蓝相间的格子雨伞擎在头顶，边缘漏着不远处的白色路灯光。顺着伞的骨架方向看过去，举伞的少年是鹿子安。
第一次在教室和操场之外的地方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可以看清楚他的头发卷曲的角度，看清楚他的眉毛飞扬的弧度，看到他的下颌上长着一枚小小的痣。最后这一点是以前没有发现的。
雨越下越大，夜雾弥漫。
是如同梦境一样的场景。
“回班级吧？”他的声音很轻，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不是男生惯常那种尖锐恼人的大嗓门。
“嗯。”点头。感觉自己的脸不知道怎么的涨红了。还好，雨很大，所以应该看不清脸颊的颜色。
预备铃就在这时候不识相地响了起来。
“可以跑吧？”他细心地询问了一句，然后左手握伞，右手轻轻扶着李照的肩膀。手掌的温度穿过夏季校服衬衫薄薄的布料，搭在女生敏感的皮肤上。第一次那么靠近。比梦里还要更加靠近。
近到可以闻到他的洗发水的味道，有一丁点甜的香气，大约是士多啤梨或黑布朗之类的水果香气，同时特闻到他的校服上的洗涤剂的柠檬香味。
她点头。似乎在他面前，她就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了。大脑完全不受控制，说不出话来。
“1！2！3！跑！”最后一个字的开口音气流打在她的耳朵上，感觉到呼的一下。他领着她一起跑。就像领航的候鸟带领鸟群从北极飞往南极。
因为他带着。所以她跟随。
心底好像飞出一首歌。不知道是他的原因，是那首歌的原因，还是奔跑的原因，她感觉心跳得很快很快，就快跳出身体了。
气象检测箱上方的风向风速仪被风吹得呜呜响，碗状的风杯被风鼓动着旋转，就像女孩子的裙摆。
3.
“阿照，我今天无意间看到了你以前的日记本。”子安一边挠着头，一边有点抱歉的说。
“什么日记本？”李照已经不写日记很多年了。
“我想找个空白的本子用，就是在书架最底层的那个纸箱里的，绿色锦缎封面上有一只灰色小企鹅图案的日记本。”他诚实地描述着事件发生的经过。
“哦。那个啊。你看啦？”其实，也没什么怕被人看见的。
“嗯，我想看看是不是空白本子嘛，就随便翻了两下。刚好翻到你写满我名字的那一页。”他走近过来，轻轻地拥抱着李照。
“子安。21世纪了，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不能随便翻看别人的日记本？”
“对不起咯。”他从背后掏出一支白玫瑰，像是变魔术一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送花，虽然是因为犯错弥补，但还是令李照感觉很不习惯。
李照选择某些真相永远不对他说。至少他是快乐的。这样就足够了。
这就像她右手无名指缝上那道纹身的来历也一样，要保持永世的秘密。那个细小的英文字母Z，就像一道闪电，照亮着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那个本子确实有一页写满了名字。他喜欢用的墨蓝色的墨水，写就的他的名字。
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
没有想到粘到一起的两页纸会被时间捉弄。年头久了，会脱胶，将那一个秘密的心事昭然大白。
那个名字她还是每天都会想起，只要她抬手看见指缝上的字母纹身就会想起，这已经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只是那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了。
“谢谢你。”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刚好踩到上课铃的旋律。犹豫了一路还是小心地道了谢。
“不客气。”他微笑了一下，露出酒窝，眼睛弯弯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阅读到了同样的心情，感觉到夏天来了。
“你们一起进来的？”经过林夏夏旁边的过道，被拉住了。她收起原本在写着什么的本子。似乎很感兴趣地提问。
“呃，谁？”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想告诉她。
“我从窗子那看见了，你们打着一把伞进来的。”林夏夏眉毛抖动着，似乎是生气了。
“他刚好带伞了，带我一段，而已。而已。”特意把后两个字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没想到他还挺助人为乐的。我还以为他一直酷酷的呢。嘻嘻。“林夏夏平日里酷酷的，可是一面对鹿子安，就变成软绵绵的少女了。
“上课了。”低下头翻着课本。一页一页的课文完全看不进脑子，脑海里游荡的还是刚刚在雨里的场景。真希望那条路没有尽头啊，就可以和他一直跑一直跑下去了。
“你有没有闻到他的洗发水味儿？”林夏夏通过阿陶传过来一张小纸条。打开，看到这样的一个疑问句躺在皱巴巴的纸条上。
“没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特意把惊叹号描得黑黑的，大大的。把纸条叠好。丢给阿陶。那些关于他的微小的细节记忆，她想一个人私藏，不想与别人分享。
"我今晚去外婆家，不跟你一起走了哈。“阿陶很快又传回来一张。
李照看了一眼纸条，团了一下，扔进了垃圾袋。没有去想她知不知道有人劫道的事。然后从书桌下面掏出日记本，绿色锦缎封面，绣有一只灰色小企鹅图案。本子里夹着一枚灰色的羽毛。想了想，没有写什么，把本子又塞回书包了。那个本子是上个周末跟林夏夏一起逛街时看到的，两个人都很喜欢，可是货架上只剩下一个绿颜色的，其他的都是俗气的红色或者紫色。于是两个人都客套地装作谦让而没有买。林夏夏买了一沓昂贵的有薰衣草香味的粉红色的信封。李照买了两支廉价的中性笔。后来，告别后要走路回家的时候，李照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绕了回去，把那个本子买了下来。
抱着本子走出商店玻璃门的时候，看到远远的林夏夏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手里捏着那沓信封，在等待红绿灯。林夏夏的铁锈红色的长裙是那样的醒目，裙摆膨胀在风里，就像一面旗帜，在风中夭夭地招摇。
大约想做同样的事情吧。
李照没有说什么，换了个方向走到远处，看见她走进商店，又很快从店里走出来，一脸的失望。
街边的紫丁香开出了第一波紫色的芬芳，星星点点的细小花瓣聚集成一簇簇的粉云，花香袭人。李照站在花丛边，看见了那个初夏的第一只灰喜鹊。鸟儿站在花枝上叽喳不停。一片羽毛掉落在李照面前，被女孩子俯下身捡起来，夹进了日记本。
李照趴在灯光微弱的台灯下，做完数学习题卷子，已经十点多了。
屋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着窗子外面的铁皮储物箱，发出空洞的声响。
妈妈现在已经睡着了，鼾声一阵阵穿过一拃厚的墙壁传到李照的耳边。
李照塞上耳机，听英文，练听力。耳机线有点破损了，声音断断续续的，丝丝拉拉的，有一只耳机听不清。
小卧室的锁坏掉了，一直没有找锁匠来修理，因为要花钱。门虚掩着，客厅的那团黑暗透过门缝射进来一点，随着电视机荧幕的光亮变化而闪烁不定。李然坐在属于他的那张行军床上看一场足球比赛的重播，压低了嗓子为中国队助威，不时哑着喉咙喊出一声“好球”。
李照站起身，去把门关严一点。然后摊开那个日记本，小心翼翼地用墨蓝色的钢笔写了整整一页纸的他的名字：子安。
一笔一划地用力书写，每写一笔眼前都仿佛有浮现出他微笑的样子。
然后用不干胶把那两页纸粘在一起。就像双手合十时写在掌心的字不会被人瞧见一样，粘在一起的纸上的字不会被人发现。至少短期之内，不会被人看到这个秘密心事。
打开抽屉，看见那天那块包装精致的海盐饼干静悄悄地放在那里。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反正就是把饼干捏碎了，露出了揉在饼干中间的纸条，展开，上面写着：我喜欢你。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我周末要在学校帮化学老师打扫实验室。”林夏夏一早打来电话。
“哦。那我就不去你家了。要不要我帮手？”李照说。
“不用。实验室也不怎么脏，应该很好打扫的。我找了鹿子安帮忙。”
“好吧。真不用我帮？”
“真的不用。”她没有再给李照争取的机会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4.
周末，用从李然那儿得到的二百块钱去超市买新的洗发水。
站在洗发水货架前徘徊了许久，一瓶一瓶地打开瓶盖，挤一下瓶身，来轻嗅瓶子里喷出来的那一滴香气，想要找到跟他的香气一模一样的，有一丁点甜的香味。
闻到最后，感觉鼻子麻木了，依然没有找到与目标物完全吻合的那一瓶。也许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吧，引来了瘦瘦高高的铅笔一样的导购员的主意。
也许是把她这种逐瓶闻味道的行为跟传说中的那些逐袋捏碎薯片或方便面以发泄情绪的行为当成了同类。
“小姐，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虽然心里似乎有疑问，但语气还是比较热情的，毕竟顾客就是上帝。
“我想找一瓶，呃，洗发水。”李照支支吾吾地回答着。
”您需要哪种发质的洗发水呢？油性、中性还是干性？“
”呃，油性。“李照想了一下自己的发质，如实地回答。
“那么您需要什么功效的洗发水呢？去屑？修护？加强清洁？护理？或者其他功效？”
“呃，我想找的是一个，呃，有一点甜的香味的洗发水。”索性一口说出。
“您试试这款如何？”导购员从高处取下一瓶乳白色包装的大瓶洗发水，抠开瓶盖，轻轻挤了一下瓶身。那一缕记忆中的香气幽幽地飘了过来。就是这个味道。
“嗯，就是这个味道！”
“好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拿一瓶全新的未开封的。这是我们最近引进的进口品牌，销量很好，很受年轻人欢迎。”
进口品牌这几个字像闪电一样刺中了李照。她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的两张纸币。
“那个，这个容量的，我用不完，有小瓶的吗？”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
“小姐，洗发水属于日常消耗品，买大瓶比较划算呢。”导购员职业具有天生的坚毅性格。
“呃，我家里还有别的，最小瓶就够了。”钱包决定购买力。
“好吧。请跟我来。”导购员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把李照引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货架前，取出一瓶小容量的洗发水，递给李照。
“小姐，还有其他需求吗？”歪着脖子询问。
“没。”感觉自己的声音低到尘埃里，被超市里喧腾热闹的背景音乐淹没了。
“好的，请这边收银台付款。”语气已经是变成冷冰冰的了。原来对待上帝的热情指数与上帝的消费额度有关。
走出超市时，珠灰色的云团压下来，又落了雨。
下雨这样的自然现象因为那一晚的记忆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想着转身回去买一把伞，但是想到价格和口袋里剩下的一点钱，于是钻进雨里。
雨水打在单薄的衣衫上，留下一个个密集的卵圆形水迹，仿佛给单调的衣服画上了清晰的装饰图案。
李照啪嗒啪嗒地踩着路面的积水，穿过街边被雨水冲刷着的银背白杨。黑色的童花头被雨水捋成细细的一绺一绺的，粘在额头上，好不舒服。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在额头上搭出一个小凉棚，把雨水阻挡住手指上。
“如果这个时候会有一把伞就好了。”这样想着，同时又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了。怎么会有人永远等在雨里为你撑伞呢？
“你要去哪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就这样飘进耳朵，好像一种美好的幻觉。同时飘过来的还有遮在头顶的雨伞，那把白蓝相间的格子雨伞。
“呃，五金商店。”吞吞吐吐地说出目的地。
“嗯。一个有趣的地方。”听着他的声音融化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忽然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
“想买一副插销。”说出这样充满旧时代气息的器物的名字，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卧室的门锁坏了很久，夏天开窗的话，溽热的南风一定会把门扇得开来开去的。插销，也许可以改善一点这个难题。
“那个，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帮忙打扫化学实验室么？我记得林夏夏说过。”
“哦。我放她鸽子啦！”
“啊？不好吧？她一个人怎么打扫那么大一间实验室啊？我们去帮她吧？”李照有时天真无邪到极点。
“我叫阿董和阿陶去帮她了。他们乐不得的呢。我们走吧！向五金店进发！”
走进街边一家秘密地隐藏在红色山茶花后的五金店，推开玻璃门的时候门框撞击到悬挂在正前方的一只铜铃，叮铃铃的声响打破了空间的沉默。等他收了伞，从胖墩墩的正在研究彩票中奖号码宝典的老板那里要来一个塑料袋，把滴着水的雨伞收进去。“我们想找一副插销。”也许是知道她有一点怯懦，于是他替她开口。听着老板漫不经心地说：“喏，就在那边，自己找吧！”原本以为会很容易找到，可是转过身面对起高高低低的货架才傻了眼。满世界的五金用品，完全分辨不出哪里是锁具，哪里是小工具，哪里可能藏着插销。
“老板，请问插销在哪儿放着？”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好的不卑不亢的礼貌。
“就在你们前面再走两排的货架上，很好找的。”老板窝在门口的一张老板椅上，肚子窝出一个球形。他身边摆着一张旧旧的装饰着古典欧式纹样的写字台，表面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被灰尘与时光的手掌摩挲上漆黑的颜色。这张写字台放置在这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更显得方枘圆凿的是写字台上凌乱散放着的一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习题册和封面残破的《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李照跟在鹿子安身后，小心地移动着脚步。感觉说不定会从那个角落窜出一只灰毛老鼠或者飞出一只红眼珠蝙蝠。
因为，虽然是下雨天，但是这间神秘的五金店里没有开灯，整间店铺都处于一种模糊的黑暗之中，让李照情不自禁地想起新闻报道里说过的黑店。跟在鹿子安身后顺着老板指点的方向走下去，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需要避开货架上突然支出来的刀锯，终于安全地经过了银光闪闪的钢锯、锯条、钳子和各式螺丝刀的世界，走到门栓和拉手的货架，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并没有看到插销的身影，反倒是看到很多款式新颖，造型别致的花洒。再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各种材质的合页凌乱地堆放在金属货架上，在合页家族的顶上放着一堆插销。
而这时候鹿子安的视线还停留在下方的铰链上。李照看了看鹿子安，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那个，在上面。”
那是以李照的身高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地方，身材颀长的鹿子安一伸手就取到了。那是一些小鸟造型的黄铜插销，并不十分常见。和一些银白色的不锈钢插销放在一起，显得鹤立鸡群。
就在这时，李照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窸窣声，隐约感觉到一团阴影投射到自己头顶，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在货架之间逡巡，推倒了一个工具箱。推倒视线所及范围内的所有东西似乎是猫科动物的共同特征。
面对突发事件，女孩子有点惊惶失措，仿佛被魔法定住了脚步，男孩子更加冷静一些，高挑的少年迅速地将身边的女同学一把揽过来，紧紧抱在到胸前，有效地避免了受伤。亲眼目睹着工具箱从天而降，像一场银色的螺丝雨落在地上，在狭小的过道间发出巨大的响动。低下头可以看见他的剪得很精致的指甲，嗅得到他呼吸中的隐约的香气。
惊魂未定的李照跟在鹿子安身后，又陆续买了螺丝和配套的螺丝刀，交了钱，走出五金店的时候，那只肇事黑猫悠闲地踱步到李照脚边，喵呜喵呜地叫了一声，好像在道歉，又好像没有，只见它压低脊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就低下头去舔舐自己的腿毛了。
李照是很喜欢猫咪这种动物的，但是面对这样一只脾气古怪的猫咪，有点喜欢不起来。通体黑色的毛发，琥珀色的眼珠，三角形的脸孔，轻蔑的眼神，乖戾的性格，像是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巫婆豢养的猫咪。
重新走进雨水的世界。雨更大了，雨滴更加饱满，雨线也更加密集，好像要把整条街道淹没的架势。
“今雨比前天的雨大。”他试着打破了沉默，声音飘进雨里。
“嗯。”她点点头，附和着，可是也想不出更加合适的话。
“这样走在雨里，好像跳舞。”他说了句玩笑话。
“诶？”她不知道该怎样将对话接续下去。有点尴尬地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的突出的喉结和下颌上的那枚痣。
“你看，脚步都是一致的。”他的声音很温柔。
“诶？”可是，她完全想不出别的字句了。只会一个音一个音地长着嘴巴，却发不出声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果然和他的一致，一样迈着左脚，迈着右脚，再继续迈着左脚。这是梦里才应该出现的画面吧。可是似乎愈是跟他走得很近，愈是想不起来梦里的情节。反而想起林夏夏描述过的那个发生在梦里的舞会。如果林夏夏知道自己的周末是这样度过的，大约会嫉妒吧？想到这里，竟有些难以抑制的欣喜。
“这样一直走着一条重复的路挺无聊的。”他这样说。
“好像一条没有曲折的直线。好像一首歌一直在循环重复。”她想起数学老师的话。
“确实，缺少了那么一点冒险的感觉。”
“哎？我可不想在雨天冒险。”她如实地说。
“我开玩笑的。气氛有点太安静了。“他说。
“雨声很吵呀。”她有时有点呆。抓不到他语句的重点。
“李照同学。我，鹿子安。”他忽然严肃地叫出她和他自己的名字。
“诶？”看着他的表情，也是特殊的严肃。
“就这么轻松甚至有点随便地来场约会吧？”他提议。
“约会？”用大吃一惊来形容已经描述不出她那一刻的表情了。她简直像大吃了一头大象。如果你梦里的那个人突然提出要跟你约会，你会怎么办？
“高中生，不让，谈恋爱。我们还没长大呢。”支支吾吾地摆出训导主任的台词。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这个比较好笑吧？”他骄傲地昂起头，自然的卷发抖动着，下巴那里抻出漂亮的弧线。喉结动了一下，好像咽了一大口口水。
“喂，其实，我还不赖哦。鹿子安，田径队，话剧社，高材生。看红灯啦！“快过马路的时候，他伸手拦住她。
鹿子安，田径队，话剧社，高材生。确实不赖。所以，才会进入到少女的梦里。
“我到底有什么不好？”他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在绿灯的照耀下走过斑马线。
“你要干嘛？”这个时候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秘密保留到底。虽然喜欢他那样拉着自己的手，可是理智在这时候战胜了情感。她甩开了他的手。
“就是想追你。而且你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吗？”他试图再次拉起她的手，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我哪有？”说了是秘密就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以后怎么面对啊。
“这封信不是你写给我的吗？还让你的好闺蜜林夏夏塞到我书包里，差点被我老妈看到呢！”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封粉红色的信笺。那个信封李照认得，有薰衣草香味的昂贵的信封，是林夏夏买的。
“那是林夏夏的信。”她试图解释一下。可是话一出口，自己也就明白了。是老电影里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最后写的可是你的名字诶。而且字迹也……”他是天真而单纯的大男孩。败在了女孩子的小心机里。
班级里硬笔书法最好的两个人，一个的李照，另一个就是林夏夏了。如果说林夏夏特意模仿李照的笔迹写下一封情书，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这封信可以还给我吗？”李照也不是完全的呆。
“已经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还可以往回要吗？”鹿子安笑了，露出好看的酒窝。
“我重新给你写。这封写得不够好。”胡乱地给出一个理由。
“还给你也行，你再重写一封给我，然后实现我一个愿望。”男孩子转转眼球，想出鬼主意。
“成交。什么愿望？”这一刻只想看看信上写了些什么。
“我想到再告诉你吧。”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悄悄地牵女孩子的手，又被打开了。
“好！一言为定！”
“那么，就这么轻松甚至有点随便地来场约会吧？让我们手牵着手不用分享秘密乱唱着歌……”他欢乐地唱出声，原来是一句歌词。
“不要唱啦。好难听！”口是心非是女孩子的一个特性。
“我觉得还可以啊。我还准备申请加入合唱团呢！”男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着。好像在描述一个遥远的伟大的理想。
“还是算了吧。噪声污染。”女孩子的智商开始回归了。
“反正合唱团就是自己唱自己的嘛。好点，坏点，都无所谓的。”男孩子讲出自己的见地。
“你这么一说，阿陶他们合唱团好像还真是这样。”
“李照同学，等你长大了，记得回来找我 。”他又趁她不备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上话剧表演的口吻。
“等我们长大了再说吧。”那个秘密必须保守到长大吧。不然会收到家长和老师们的制裁的。
“那么，一言为定。你要记得哦，我有一个早恋想跟你谈一下。没有早恋过的高中是不完整的。”
“我好像看过一本书，叫做《初恋总是诀恋》，哈哈。”她那时候还不知道一语成谶的意义。
“你不要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啦。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初恋。”男孩子倒是很诚实。
“你什么时候初恋？”女孩子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一发不可收拾。
“幼儿园吧，跟保育员阿姨……”
“方便陪我去选一个台灯么？”他忽然这样提议。
“嗯？台灯？又是开玩笑？”不知道他是从一开始就要去买台灯，还是突如其来的灵机一动。买台灯跟冒险完全扯不上关系吧？而且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不是开玩笑，我的台灯坏掉了。想买一个。你的眼光很好。陪我进去去选一下吧？”他们一路说着笑着，不知不觉中已站在一家华丽的灯具店明亮的橱窗前。
最终，她陪他买了一盏玻璃花瓶底座的台灯。
“我可以捡一些树叶放进花瓶里做装饰。”他走出灯具店时伸出手刚好可以碰到店门口一株绿色枝叶恣意广展的香樟树。
“太女生化了吧？”她直言不讳。
“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我这样做。”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不明白。”
“早晚有一天会让你明白的。”他笑笑，故作神秘。
“雨好像快停了。”她伸出手去接雨，等待了很久才只有一两滴细小的毛毛雨滴落在掌心。“你就送我到这里吧？”
“真希望这雨一直下下去啊。”他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收起雨伞。
“诶？”她又感觉到尴尬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对话。
“伞送给你吧。省得等下再下。”他是那种妥帖的男孩子，会顺着眼前的事件发生情况试想接下来的桥段。他把伞递到她的手里。
“周一还你伞？”
“不用了，下周，我就要转学了。”雨又忽然下了起来，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5.
“喂，我听说你们班那个田径队长转去三中了。”午饭的时候，李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忽然提起这个话头。
“嗯。”一整个上午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说明的郁闷情绪中，李照打不起精神说八卦。
“这对你们这些花痴女生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吧？哈哈。”李然一脸的幸灾乐祸的样子。大口吃着盘子里的蒜蓉小油菜。
“有什么好损失的？”李照吃不下饭，一筷子一筷子地扒着碗里的米饭粒。
“传说他很受欢迎啊。应该有很多人暗恋他吧？”盘子里的油菜就快被李然夹干净了。
“也许吧。”李照的视线停留在餐桌桌布上的绿色叶片图案上。细小的绿色叶片，就像他那天触碰过的香樟树叶。
“没有你么？”另外一小碟煎带鱼也很快被李然扫荡干净了。
“我……"不知道弟弟是真的知道自己的秘密心事，还是在胡诌八扯。
“什么暗恋？高中生，小小年纪，不许搞对象！”妈妈的声音从头顶上飘过来。就像一朵无形的乌云狠狠地压迫下来。
“说起来最近发生好多奇怪的事儿。”李然一面咂摸着嘴，一面说着。
“什么奇怪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
“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鹿子安转学这事挺奇怪吧？实验室丢东西的事儿也挺奇怪的。你没听说么？妈，锅里还有鱼吗？”李然转头去找妈妈要鱼。
“什么实验室丢东西？”
“好像是化学实验室，丢了一瓶子珍贵的硫氰酸盐，还丢了一丢丢金属钠……”
”硫氰酸盐？哪个氰？“
“有毒的那个‘氰’吧。我也是听足球队的人说的。”
“有毒的药品怎么会出现在学校的实验室里？”
“说来也奇怪啊，它就出现了，还丢了。好像是实验老师买制剂的时候下错单子了……”
后来，鹿子安的位置果然空了。
后来也没有什么人再提起过他的名字。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周末换座位，他的位置被别的同学顺次排过去了。最后一点关于他的空荡荡的心事也就很快被繁重的学业填补掉了。
李照偶尔会想起那个一直在下雨的星期六。
期中考试后的一天，安静的自习课忽然被教室后方一声奇怪的爆炸声打乱了。卫生角那里存放清水的铁皮桶突然爆炸了。
学校调出监控一巡查才发现事故真相。
阿董和阿陶在打扫化学实验室的时候顺了一小块金属钠出来。两个人原本计划着把钠切成小块，逐一进行课本里的那些奇妙的化学反应。没想到，阿董一个不留神把钠丢进水桶了。金属钠与水发生放热反应，一声巨响把铁皮桶炸碎了。
虽然不是教学事故，但是他们还是被记了大过。但他们拒绝承认顺便偷了那瓶硫氰酸盐。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照。你可以不可以为我作证，说我昨晚一直跟你在一起？”早自习前，头发凌乱的林夏夏在教室门口拦住李照。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弄了这么一个发型？”李照不明白林夏夏在搞什么鬼。
“哈！这是假发来的，挺酷吧？送你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带颜色的头发么？”林夏夏很大方地把长长的假发套从脑袋上扯下来，扣在李照头上。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李照用手指抓了抓，调节了一下发套里面的松紧带，把头发梳理整齐。终于换上了梦想中的栗子色的长头发。
“那就说定了哈！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林夏夏重重地按了按李照的肩膀。
“我们一直在一起？”栗子色的头发显得李照脸色更加白净了。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根本不会有人问。但是如果有人问，你一定要这样说哈！拉勾！”林夏夏自作主张地勾了勾李照的小指头，算作一个仪式结束，才放李照回座位。
李照顶着那顶假发过了一个上午的瘾，临近中午放学，还是还给了林夏夏。她没有胆量把发套顶回家。
妈妈还是习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午间新闻。
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型民生新闻。唯有一条闪进了李照的耳朵。
金星小区一独居女子在寓所内遭到陌生长发女子袭击，身中剧毒，现在全市悬赏，征集线索。警方同时提醒广大市民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更不要接受陌生人赠送的新型食物，如海盐饼干等……
李照想起很久以前林夏夏那个不知完没完成的打小三计划。她并没有按约定的那样去给她把风。后来也没再听她提起过打小三的事情。
直觉告诉李照，这个袭击者就是她的好朋友，被攻击的就是那位第三者。
而新闻里语焉不详地写的剧毒食物大约就是她曾经塞到她手心里的海盐饼干。
而剧毒物质大约就是某人负责打扫化学实验室时丢失的那瓶硫氰酸盐。
6.
“我去养老院看了林夏夏她妈，老太太精神状态不错。就是分不清人，总把我当成夏夏。”
“谁让你留了个跟她高中时候差不多的发型，还是一样的颜色。你们这是什么色？”
“栗子色。”
“我看跟榛子色也差不多。话说林夏夏死了也有十年了吧？”
“到下周三刚好十年。”
“她真是挺可惜的。为了那么一个第三者搭上自己的命。她是慢性氰中毒没的，是吧？”
“好像是。氰化物毒性太大了。最近美剧里总出现。”
“咱们今晚吃什么？”
“老太太亲手做了一罐海盐饼干送给我。咱们就吃那个吧？”
“门口鞋柜上那罐？”
“对呀。老太太亲手做的，我看还挺精致的呢。”
“我给小Q吃了两片……”
“卢子安你可真过分！那不是狗饼干！”
“欸？小Q好像不开心，你看它趴那怎么一动不动了？”
“那是海盐饼干！”
（6.本故事纯属虚构，请保证将相关菜谱及化学制剂以及相关产物用于正当用途，否则出了事本人概不负责。）
（5.把男主写跑掉了。哈哈哈哈哈：）待续）
（4.写不完了，越写越歪……）
（3.我是一个挖掘机，越挖坑越大……）
（1.坑已开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挖完，欢迎监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