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人偶
（一）有趣的画
晚上十点的地铁8号线车厢里，我初次遇见了她。
深夜时分，这是一个工作日的深夜时分。此时，地铁里十分安静，在这个穿梭于都市地下的移动空间里，仿佛世间的一切已经归零或者走向了结束。列车行进方向的前一节车厢里有三个人：一对大学生情侣和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青年。大学生情侣背靠椅背，筋疲力尽，身体只好靠相互依偎才能勉强坐稳；上班族青年像流浪汉死死地紧抓着好不容易从不知何处找来的面包一样，双手抓住手机，双眼半睁半闭。看样子，他应该在工作场所与办公电脑斗争了一整天。他紧盯着硕大的手机屏幕，似乎沉浸在不知名的世界里。即使我们认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深夜的地铁上，我想也是合理的。后一节车厢里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她衣着整洁端庄，虽然脸上的眼神显得疲惫不堪，但这并不有损她给人以知性的直观印象。她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双唇摆弄出一条美妙的弧线，那是脸部经常使用微笑而使脸部肌肉得以进化的结果。她在车厢里孤苦伶仃，一个人坐在长长的座位上，有时凝视空气中的一点保持微笑，有时看着流淌出活泼少女声音的车厢移动广告保持微笑。
我所在的车厢中有两人：我，以及一个时尚美丽的女郎。车厢里没有充斥着致密的疲惫感，我们也不像中年妇女那般孤苦伶仃。我坐在离女郎很近的地方。在空旷的车厢内，我完全可以自由选择一个远离她的位置，独自一人安静坐下，然后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到这条线的终点站，换乘4号线，最后在目的站下车。但就结果而言，我坐在她附近，在她旁边隔一个空位的位置上。
女郎恬静地坐着，没有拿出手机沉浸在不知名的世界里，也没有看那些只会消耗精神的移动广告。她靠着椅背，保持自然的坐姿，双手垂放胯间，眼睛看着对面的空座位。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我想。女郎的存在漾起了我心中某种即视感。这个即视感让我耿耿于怀，直至我从公司的报纸里翻出一幅美术作品照片，她向我搭话，然后我才放弃对即视感的探索。
大约过了半分钟，女郎向我搭话。
“画很有趣。”她说，平稳的语速和平稳的语调就如没有波纹的水面。她应该是侧过头，偷偷看了我手上报纸的内容。
“我不懂美术，不过我也感觉挺有趣的。虽然说不好，但我似乎明白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我礼貌地望向女郎。
“作者要表达的意思？”
“有点像走在街上晕头晕脑的感觉。”
“你说话挺有趣的。”她露出了淡淡的笑脸。
那是一个著名的画家在附近的画展上展出的一幅美术作品。经过快速大量的印刷，画作的色彩渲染效果和细节已无法一一细究，能让人依稀辨认的只有作品中东倒西歪的建筑物、植物和行人。作品与梵高的《星空》《呐喊》的风格有些许相像，但笔直的线条让作品的风格多了几份冷峻，从中可以看到作者苦心做出的创新。
我以得体的方式看了看身边的女郎，尽可能让车厢内的气氛不变得尴尬。女郎长得很美，皮肤白皙同时带有淡粉色，颜色相当健康。如果樱花和雪是同一季节的事物，那么落满樱花的雪地应该会是那样的颜色。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贝雷帽，帽子稍往一边倾斜。乌黑长直的头发轻盈地垂落，长及腰间。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淡蓝色坎肩，下半身是黑色短裤，脚上是一双露出脚尖的高跟凉鞋。一身时尚富有青春气息的装扮。
“可以看一下吗？你手上的报纸。”她稍稍靠近说道。她靠近后，我闻到她身上淡雅的香水味。
我把报纸递过去。女郎接过报纸后，凝视那张没有色彩、细节不清晰的照片。她表情淡然，久久地没有说出感想。
我仔细地审视女郎。女郎皮肤细腻，脸上化了淡妆，没有浓妆艳抹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注重仪容仪表，不显得妩媚。她面容姣好，从侧面看，五官错落有致。眼睛在化妆技巧的修饰下，显得水灵灵。尽管如此，神态整体还是露出一丝倦态。
地铁车厢内响起报站语音，列车将要到站了。她欠身而起，扰动了周围的空气，淡雅的香水味变得强烈。看样子她要出站。
“谢谢。”她递回报纸，莞尔一笑，径直走出地铁车厢，留下我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上的美术画。
在几天过后的深夜，差不多一样的时间里，我又一次遇到那位女郎。这次，我先坐下，她发现了我，然后坐在我附近，和上次一样坐在和我隔一个空位的地方。我认为她记得我，事实也证明如此。你好，我寒暄一句。你好，她回应道，并示以友好的笑容。然后，我们之间便是一阵沉默。耳朵只听见列车轮子与轨道之间沉重的撞击声和移动广告一如既往地流淌出来的活泼少女声。这些声音让车厢更安静。
“今天不看报？”她先打开话匣子。
“今天公司的报纸让别人先拿了。”我苦笑了一下，“想看吗？”
“有点想看。可以用来打发地铁上的空闲时间。”她轻轻地微笑说道。
“看手机也可以。”
“我不喜欢看手机上的新闻。”
“为什么？”
“因为比较习惯看纸质文字。”
我发出“哦”的一声，不置评论。
“你也是吗？”她问。
“有时会用手机看新闻，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翻一下报纸。”
停顿片刻，她说：“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她转向我，“我觉得我们可能聊得来。”
我说很乐意。
女郎接过我给她的写有电话号码的纸。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机，输入我的号码，利落地按上拨号键，然后放在耳边。几秒钟后，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她直直地看着我，就像一个把锤子扔给猩猩然后观察它反应的研究员。我按下接听，等她说话。我们就这样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用手机交谈。
“号码是真的。”她说。
“难道你收过假的号码？”我发出疑问。
“没有，不过我曾经把假的号码给别人。”
“可以理解你的做法。”她又一次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想我需要在手机里输入你的名字。”我说。
她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小诗，就输入小诗。”
于是，我和小诗成了偶尔互相联系的朋友。
我们的第三次接触，是来自小诗的主动联系。那是晚上加班结束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正要从地铁站走出，往住处走去的时候。手机突然想起铃声。当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来自小诗的来电时，我按下接听。
“方便出来坐下聊天吗？”电话那头传来小诗的声音。从声音听来，她的情绪状态和前两次见面差不多。
“方便。”我说，“去哪里？”
我隐约听到列车运行时轮子和轨道间隙之间撞击所产生的噪声，以及地铁8号线到达客村站的报站声。小诗似乎正在坐地铁。
“去珠江边坐一下吧，就在客村站走几百米处的江边。”
我回答说好。当时我腿脚发酸，身体疲惫似乎让我的意识往外挣脱我的身体。如果是同事或者工作上有往来的朋友，我想我应该会断然拒绝，毕竟工作的时候自己不属于自己，但下班后应该有拥有自己的自由。可是，这次我却跳过各种逻辑上的判断，不考虑时间，不考虑地点，不考虑是否存在利害相关，直接应邀。可能是缘自我自身对于异性交往渴望。我在学生时期没有认认真真地经营过于异性的感情，现在工作的公司里的同事以男性居多，工作上有往来的女性倒是有不少，不过绝大多数止步于工作往来关系。我的工作在时间上不允许我把时间不经计划地挥霍在于女性的交往上，因此我与女性的交往经验较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未探索过与异性交往的可能性。我曾经和一个大学同学的女同事交往过一段时间。说是以前的女朋友，似乎有些许不恰当，这里权且称作：那位女性。那位女性的外貌并不出众，中规中矩的姿色和朴素大方的打扮。虽然她并不拥有让我一眼就产生惊艳感觉的魔力，但是她小鸟依人的性格让最开始交往的时间过得温馨融洽。大概是从来没有与女性交往的经历，而且我那时单身一人在广州工作两年，那位女性很快就让我心充实起来，这是以前从所未有的体验。有时和她牵着手走在路上，我甚至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与此同时，心中却慢慢地产生不安。心灵的空间本来就那么大，突然出现一个人不停地往里面塞东西，里面本来的东西就只好被挤坏，或者干脆被扔出来。这种不安被我一直深埋在表面下，直到我主动提出分开一段时间时，那位女性还以为我是像往常一样在开玩笑。当时是真的只是想分开一段时间，到后面慢慢地我没有主动联系她的勇气。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大概面对大部分的困难都可以直面应对，然后战胜困难后，不带有任何疑惑地继续生活。在这个方面，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只是我不能做到。从那以后，我开始对与异性交往的事保持谨慎，不能无谓地浪费时间，不能没有责任心地闯入他人的生活。
小诗的外在和符合我对女性的审美要求。
我想，我知道了产生即视感的原因。我曾经体验过她周围散发的气氛，她像我看过的一个美丽动人的人偶，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梦里。
（二）它藏在我面前
梦，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都是短暂和飘渺的。人在醒来不久后，在不经意间，就会遗忘梦的内容。即使事后由于某种契机回忆起某个梦境，人的有限记忆也很难展示出梦境的细节。所谓的梦就是这样的东西，哪怕在那里的人的情感是何等真切，那里带给人的感官感受是何等真实，但人就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构筑已经失去的梦境。对已经失去的梦境，人只能无助地站着，就像看着地上已经破碎的玻璃杯的碎片一样，焦躁不已。那个梦也是如此。醒来之时，我的头脑尚有模糊的印象。起床后清洁洗漱时，我似乎还沉浸在那余韵中。但乘上前往公司的地铁和公交车，回到办公室开始忙碌的工作后，梦的事情就荡然无存，直到看到小诗宝石一样的眼睛和左手提起的动作。
那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回过神来，当自己的意识认知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已经身处一个黑暗的小屋里。空气中弥漫着荒颓的味道，长时间没有人的气息的房子里都会有的那种气味。屋子里没有任何的灯光，唯一的光线从左边的几个窗户透射而进。不过，即使是这些光线也不足以照亮小屋的内部，我还是无法辨认除窗户外的任何摆设。外面下着大雨，窗户外面的景色客观真实地向我们传递一个事实，这是一场毫毛大雨。尽管大雨如注，还是有光线透进这个黑暗匣子一样的小屋。从这点看来时间是在白天，一个大雨瓢泼的白天。窗外长着茂密的树木，树木在狂风的邀请下左摇右摆地跳着热舞。不断有豆大的雨点快速猛烈地打在窗户玻璃上。有一股异样感，我很快就明白异样感的原因：视觉信息与听觉信息的极度不协调。树木夸张的动作和快速豆大的雨点足以证明暴风雨在无情地洗劫外面的世界，不过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一丝颤动。有的只是一片浓厚的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无法辨别。
我坐在一张高靠背椅子上，瘫软无力，甚至不能扭动脖子扫视四周。我没法站起随意走动，因为没有足以支撑自身重量的力气。而且尽管有这样的力气我也不可能站起来，我感到我的存在被限定在椅子上，双腿被绳子捆绑在椅子前脚，双手被绑在靠背两边。肉体所有部分都不听使唤，除了眼球还能自由转动。我的左前方有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窗户以及外面的光景。右前方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黑暗这一事物大体都有吞噬人心的倾向，但眼前的黑暗却没有这样的属性，相反地我感觉到一种反向的斥力，不容侵犯的排斥感。窗户透进的微光没有洒到这片黑暗中，可能是正前方存在墙一类的房屋结构把两个区域分隔开，否则不可能存在如此鲜明的界线。
左前方微亮，右前方黑暗。置身黑暗的时间越长，眼睛就越发适应黑暗的世界。瞳孔慢慢地放大，多多益善地把更多的光线收入眼球，时间一长我的眼睛逐步适应了这里。我开始厌恶那片黑暗，下意识把注意力放到别处。我开始观察屋内的情况，这是两层结构的小木屋，左边有楼梯可通至二层。目之所及，我的左边空无一物，没有家具，没有电器，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我隐约辨认出周围铺着厚厚的尘。我依然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的眼睛一直在提高对黑暗的适应性。当我又一次把眼球转向那片黑暗时，我猛然发现那里似乎有什么靠着墙边。是人吗？不，是一个人形的事物，是一个等身大的人偶。从身上缠绕着线这一点看来是一个提线人偶。此时，藏在黑暗中的屋子的结构已经充分显露出来。人偶所在的区域是一个小隔间，三面是墙，其中一堵墙在我的正前方，把空间隔开为有光线的一方和无光线的一方。我右前方是没有墙的一面。格局和我之前的猜测一致，这是设计为家庭餐厅的地方，只不过现在这里没有餐桌椅子、没有用餐器皿，只有一个等身大的提线人偶。
人偶精致无比，肤色与活生生的少女肌肤无异，虽然我的双手不能触及，但它似乎拥有触感丰富的弹性。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左右的少女人偶，身穿长连衣裙，长裙纹样不清，应该是单色调的裙子。裙子边缘一直到小腿的中部，下面露出一双活灵活现的小脚，两腿微微岔开。露臂的长裙毫不吝啬地把美好的双臂展示出来。头发长及双肩。五官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脸部的恰当位置上，没有任何不自然设计。除了肌肤尽露的手臂和头部脖子连结处可以看到人偶的活动关节外，其他部位简直与真实的少女无异，可以以假乱真。说不准哪天这个人偶走在街上，我会主动上去搭话，说句“你好，我能有幸请你一起去喝下午茶吗”。人偶坐在地上，双腿平放，双手自然垂放在大腿间，背靠墙壁。它的头部往一边倾斜，了无神气。双手双脚上有线绑着，在微暗中无法知晓线的尽头连接到何处。人偶眼睛睁开，眼睛睁得很大，显得不真实。既然身体其他部位可以细致到以真乱真，为什么却偏偏要在眼睛上偷工减料？是人偶师故意为之？让精美绝伦的身体与人造感强烈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位人偶师可以归为拥有恶趣味的一类人，他刻意创造残缺让人心生惋惜。
左前方的光亮度猛地增强。我转动眼球，瞟视窗外的景色。刚才的暴风雨简直就像一个玩笑。外面已经没有了狂风暴雨，是一个阳光普照的白天。树叶绿得可爱，阳光照射其上，发出绿莹莹的光泽。风温情脉脉，温柔地抚摸树叶。树木则像撒娇一般回以扭捏的摇曳动作。屋子里仍旧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如果声音能够传进来，我应该能够听到蝉的鸣叫。小屋里的光亮度随之上升。小屋里的确空无一物，到处也确实积满厚厚的尘。
转动眼球，右前方的可见度已有所改善，不过由于墙的阻挡，光线仍无法大方地照射到人偶身上。人偶小房间成为一个特殊的幽暗区域。人偶的头朝一边倾斜，齐肩的长发悬在空气中。眼神空洞，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暗自思忖人偶的由来，怀疑它是否出自人偶师之手。人类之手何时达到过上帝造物般的水平？如此栩栩如生的美人人偶能出自人手吗？或许她原本就是一个美人，有着万物灵长应有的灵性。她本应是和风细雨中跃动的精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享受着世界的美，同时为世界增添美。只是某一天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她无辜地变成现在的人偶。童话中，王子变成青蛙，公主用香吻使他重现美好的容貌。而她呢？会有哪里的王子机缘巧合地发现她，然后在怜悯之情的驱动下，含泪献吻吗？可能会有，但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毕竟这不是美好的童话，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是到处都有！着实让人心生怜悯。大概是恶毒的巫婆嫉妒她的美好，抑或是贪婪的人想把她据为己有，她的手脚才被绑上，放置在这个幽暗之处。
我不是高贵的王子，我的吻不会让她产生任何超越现实的惊喜幻变，但我仍想冲上去，把我的嘴唇重叠在她的嘴唇上，然后抱着她一脚踢开小屋的门，奔跑在外面那个有着温情脉脉的风以及可爱撒娇的树的世界。但我仍然处在软弱无力的状态。任凭谁都可以随意蹂躏我，我就是这般无力，糊里糊涂地被绑在高靠背椅子上，直到梦境变得支离破碎，世界变得土崩瓦解。
现在想来，我甚至不清楚梦境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三）约见人偶
晚上十一点，手机响了，同时伴着震动在桌面上移动。拿起一看，是小诗的来电。现在有空吗？她在电话那头说。电话里传出轻柔的背景音乐和人说话的声音，人的说话声杂乱、无规则。
“有空是有空，有什么事吗？”我说。
没事做的话，就出来聊天吧，我正无聊着。她说话的声音中稍带烦躁。
“哪里？难不成在人多嘈杂的地方？”
人是有，不算多，声音是有，也不算嘈杂。她的语气中烦躁感有升级的趋势。
我长吁一声，希望吁声没有传到电话另一头，“好吧，在哪里？你总得告诉我在哪里吧。”
她说出一家店的名字。我没有去过，只好在手机上搜索一番，知道个大概后接了计程车就走。如此时间坐计程车出来，是从来没有的事。二十分钟后，我来到目的地。这是一家酒吧，从来没有深夜游玩的经历，我根本不晓得这里有酒吧，甚至不知道在广州有酒吧。走进去，酒吧里光线昏暗，大部分的灯光为紫色。有人坐在吧台边，有人坐在店内的小桌子边。微弱的光线并不允许我一一分辨哪个人是小诗。不过我还花了点时间，按照她在电话中的描述在吧台边找到了她。她前面摆着一只英式古典杯，杯中装有一半焦糖色的酒，上面有几块浮冰，至于酒是什么酒就不得而知。她并没有忙着应付面前的酒，转向左边，凝视正在舞台演奏的爵士乐队，似乎在发呆，表情有些许呆滞。她的衣着依然时尚，有色灯光照射下，她的腰部饰裙显深蓝色，脚上是一双深黑色的高跟长靴，上身是一件紫色短袖衬衫。
我二话不说，坐在她的右边。她仍盯视乐队的演奏。
“怎么突然来这种地方？”我说，“出了什么事？”
她转过头来，似乎有点吃惊，但很快就把惊讶的心情压制下去。
“你今天到得很快。”她很快恢复到惯有的冷静。
“不快啦，只是你觉得快而已。”我说，“只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出来？而且也不提早知会一声。”
“刚坐下就连续发问啊，你。”她说，“只是突然想来，于是就来了。这里是人放松的地方，可以在这里放松绷得紧紧的神经。你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守这里规则，明白吗。不要神经兮兮的，更不要不懂风趣。”她话中的“明白吗”充满了近乎命令语气。
“好吧。”我放弃了与她争论酒吧中应有的行为准则。
基本上，我们的见面都是以解闷为前提的。如果一方想找人陪着聊天，就会电话邀请另一方。另一方也百无聊赖时，便可应邀而出。小诗的苦闷较多，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约我出来。这一点上，她显得有些自作主张。我们不干涉对方的工作生活等私人领域。只要不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情，另一方就不会主动过问。实际上，我称呼她为“小诗”，因为这是本人允许的称呼。我根本不晓得她的真实名字，正如她也不知道我的真实名字。我们甚至不了解对方有无固定交往的恋人，我们可能正在介入到一对恋人的关系之中而懵然不知。随意而发的见面充满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如不久前学校生活的回想、前度恋人如何如何、前前度恋人怎样怎样。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没有干涉对方生活。这是我们之间的不成文约定，没有任何人提起，自发而成，心照不宣。因此，我刚到酒吧时的连续发问，稍有些践踏了不成文的约定。被她评价为“不懂风趣”，当然也情有可原。
我示意男侍给我一扎啤酒。他用看视觉对比效果强烈的电影海报的眼神来回看了我和小诗几眼，然后离开。我瞟视小诗的姣好面容和瑞丽风格着装，再看一下我随意换上便走出住处的打扮，果然对比效果卓尔不群。
“你穿得挺好看的。真的，不骗你。”小诗打破沉默。
“反复强调，反倒听出别的意味。”我说。
她笑了，笑得粲然，“很适合你的个性，我觉得。”
“以前有来过这里？”我说。
“没有。其他酒吧去过几次，这里是第一次。听朋友的介绍知道这里的。”
“忽然想来。”她转向我，补充道，“所以就来了。”
她握起古典杯，嘴唇轻触杯沿，往嘴里送了一点酒，然后放回桌面。杯里的浮冰上下浮动几次，发出清脆的声音。此时，男侍把我吩咐的啤酒端了过来。
“想做一些不一般的事。”她说。
“不一般的事？”我重复道。
“嗯。并不是说要做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些许变化。就像自己的花园就是那么大，不能有无限的惊喜变化，但我还是可以偶尔变换摆设的位置。虽然还是无聊至极，做的可能是无用功，但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能够做到这样，也就可以。”
“也就可以。”我重复她的话。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突然叫你出来。”她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我也正当无聊。”
悠扬的音乐回荡在酒吧里，飘荡在空气中。不清楚曲子的名字，也不知道作家姓甚名谁，但我们能够在此时此刻聆听到他的作品，大概有某种缘分在其中。
“你选的地方不错。”我说。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台上的乐队，“下次来，恐怕不会再听到他们的音乐。这里在不同的时候会邀请不同的乐队演奏风格各异的音乐，演奏一次过后很有可能不会再来，即使是再演一次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基本每次来，店里的格调都不一样。”
“这么说，你的朋友体验过这里的不一般咯。”
“的确是，”她拿起酒杯，用拇指和食指拿捏住杯沿的两边。
我好奇她的朋友是从哪里结识的，从事什么工作，是否这里的常客。我对小诗自身的事不甚了解，既不知她住哪里，也不知她从事的职业，却在她朋友的事上燃起了求知欲，着实奇怪。
“总觉得你不对劲，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我说，“当然，你愿意的话。”
她蹙起眉头，嘴唇绷紧，不吐一言，空气中沉默的密度徐缓上升。她深吐一气，简直要把肺部的空气给拼命地挤出来。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留在这座城市，为什么她不回去。
无法理解自身行为的合理性。小诗自己都不能给出答案，那我更谈不上有作答的资格。但为了驱散空气中沉默的成分，我思索一番。
“我认为自己待在老家，不合适，没出息，没抱负。”我说道，“之所以不离开这里，是单纯的排除法的结果，城市和农村，选择的答案一目了然。我进入社会第一个选择的理由就是如此的纯粹。这里有数之不尽的机会。走在车水马龙的路上，迎面而来是超乎任何人想象的可能性。我说不定会遇到求才若渴的企业家，言语间他相中我这匹千里马。我有可能邂逅成熟知性的另一半，从此我的人生征途中多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助手。瞬息万变的大城市对万千世界的信息变化极其敏感，敏感的程度不亚于过敏体质的人对过敏原的过敏反应。新的信息不断涌入这里，与旧的信息融合，加入意想不到的随机因素，进一步产生新的信息，人们在信息链条中不知不觉发挥作用，自身也受益于这些利害相关的信息。大城市充满希望，充满可能，充满生命体一样的活力。我当时全身满溢着自豪的情绪，因为我能脱离小村子，融入一个代表明天的地方，我自身也因此充满希望。”
她抿着嘴，短促地呼出空气，说出强有力的反驳，却无奈编织不出充分合理的话语。
“如果我不在这里，那我一生中最有活力、思维最为敏捷的时期却是在小城镇当小企业的小会计，然后慢慢变成中年会计，最后变成老年会计。日复一日以琐碎地像头皮屑一样的事为中心，忙得头晕脑胀，而且还不知道自己忙了什么，为什么要忙。在几近一成不变的环境的中消耗一生，身体被时间一点一点的夺取精力，脑袋从涌现灵感的喷泉变成寸草不生的荒野。”我补充道。
“我想我明白你说的话。谁何尝不是这么想。”她说，“只是我实在看不到希望的形状，不知道它长得如何，也不知道它离我多远，更不能奢望能抚摸到它。仅仅是想到这些，存在于此的理由就被轻易粉碎。”
“……”
“第一次知道你做会计的。”
“不怎么有趣的工作。”我低头喝了一口，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简单易懂的正当职业。”她说，“只是为什么突然提起？”
“不经意。看到你变得奇怪，我也变得奇怪起来了。”
“不好意思啦。”她在脸上挂上一个让人愉快但不完美的笑容，因为是用作展示的笑容，所以不完美。尽管如此，让人愉快但不完美的笑容确实让我放松不少。
“我是有点奇怪，但你没必要跟着奇怪啊。”她说。
“最初是想安慰你来着，但我究竟还是不擅长做心理工作啊，胡言乱语了。”
“谢谢，谢谢啦。”
乐队的音乐已经演奏了好几首，店里面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我抬头仰视吧台后酒柜上的挂钟，指针显示时间十二点十四分。
“问个问题可以吗，为什么不断地约我出来？不管是坐在你旁边还是站在你旁边，旁人都会对我们的组合百思不解。”我说道。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吧，他们的想法又不实在地影响我们。让他们得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碍事。”
“……”
“面对你，我感到自在，感到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淋漓畅快。”
“喜欢我？”
“你应该没什么恋爱经验吧。”
“何以见得？”我接连发问。
“一般男士是表态的一方，主动说出他的感受，而不是询问女方的感受，让她处于对话的不利位置。”
我耸耸肩，一副败给她的样子。
她继续说道：“并不是那样的感觉，我想应该不是。只是想和你聊天，找一个倾听的对象。用一个直接的说法，是想要一个能理解语言内容的事物，并不是毫无理解力的花草树木而是有智慧的倾听对象。虽然这种说法很自私，自私到极其幼稚的程度，但我仍希望双方的相处以互相倾听为主。我说你听，你说我听，就是这样，不用太多交流，也不期望一方在另一方的问题中起多大的作用。可能这样的说法会伤害你，我先道个歉。不过实际的感觉应该更接近这样的描述。”
“复杂且难以理解的描述，不过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能准确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的人不多，一只手的手指数得过来，你占了其中一只。”
“哪怕是随便在地铁上认识的我？”
她稍作停顿，应该在整理一个合适的说法。“我们的相识充满了偶然性，而且偶然性影响的范围甚至超越了地铁车厢那个场所。”
“超越了那个场所。”
“是的，你刚好是我想要的倾诉对象。”
喉咙中发出闷音，我进入思考状态。
“不高兴了？”她转向我，主动靠过来拉近两人的距离，动听的声线中混有明显的关切之意。
“不至于。”我说，“我也抱有相似的想法。肩膀没有负载感，轻松自在。”
“和你聊天很舒服，真的很舒服。下一下功夫的话，说不定你有可能让我喜欢你。”她用调皮的口吻说。
“我没有明确表明我的想法喔，我只是一开始把你置于对话的不利位置而已。”
两人笑了，笑得相当尽兴，顺着记忆的长河往上游追溯相近的经历，却发现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是啊，好久没有如此畅怀。记忆长河的短暂之旅，愉快至极，我还找回不久前路过的风景，那个梦。
“诶，有人说过你美得像一个人偶吗？”我试着说出口。
“还真的开始了攻势啊……”她保持笑的表情，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如同转动的齿轮组里忽地钻进了一粒小沙子，阻碍齿轮组的运转。大约两秒钟后齿轮组的力量碾碎了小沙子，继续按原来的速度转动，她说，“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你见过很多人偶？”
“倒也不是。”我说。
小诗的鼻子发出闷音。我无法判断构成鼻音的成分。
（四）告别人偶
下班太晚，为完成固定任务，不得不加班，奔波回到住处已是八点多。我无可奈何地将冰箱里的剩余食材弄成一锅汤，有生菜、玉米、猪肉等，只要能吃就放进去，一锅煮。急需解决饥饿感时，我都会如法炮制。刚煮好简易的晚餐，放在桌面上正要动手时，小诗来电。她的来电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永远也不知道她何时在何处突发何种奇想然后在手机通讯录中找到我的号码，按下拨号。万幸的是，她在什么时候打电话过来都是可能的，这一点还是可知的。
“现在有空？”她说。
“不巧，正在吃……”
“说不定这次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为什么？”我停下手中的筷子。
“说来话长。”
“……”我沉默片顷，“你在哪里？”
她告诉我，她在珠江边，以前我们去过两次的地方。
我挂断电话，看了一眼桌上的晚餐。心想，果然是自作主张的人呐。
我快速赶到老地方，离开住处之前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吃尽可能多的食物，现在已经没有明显的空腹感。我们一起来过这里两次。没有经过一番寻觅，我很快就去到那张石板凳上。石板凳上没有衣着时尚的女郎，只有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妇人，应该是夜间散步途中的休息吧。老妇人察觉到我的靠近，木然地继续坐了一阵子，然后缓缓欠身站起，朝与我来时相反的方向拖着脚步走去。那是一步一步的极其谨慎的步伐。用刻不容缓的语气把我叫来的时尚女郎不在此处，应该是信步闲游去了。小诗，人如其名。是那个小诗的话，做出如此举动完全合符情理，不正当情理中的情理。无奈之下，我只好坐在老妇人所坐位置的旁边，静待哪里来的春天把小诗捎过来。
对面办公写字楼灯光明亮，有的灯灭，有的灯亮。我隐约望到几十层高的一间办公室的灯光点亮了。可能是一个上班族用餐后返回办公室，说不定他刚才和几年不见的知心好友在餐桌上相互倾诉起旧日往事，也可能和恋人在安静的角落享受了短暂的温馨，然后他回到办公室点亮那盏冷冰冰的灯。十几秒后，有另一间办公室的灯光熄灭了。是另一个上班族加班到现在，比我多一个多小时，大概他觉得即使今晚彻夜不眠也无法用快速清理垃圾的方式清理掉办公桌上的工作，所以熄灯离去。黑夜里灯亮灯灭，故事太多。此刻，坐在石板凳上，我没有工作，没有小诗，只管放空心思。对岸光线明亮，照射在江面上亮度更是增幅不少。灯亮灯灭也好，尽管承载的故事太多，但它们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污浊不堪的空气早已淹没了繁星，吞噬了光辉。灯亮灯灭恰如其分地模拟了夜空应有的姿态，用人工的灯光和故事的偶然。
“到得真早。”小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以为你打电话时已经在这里对着江景冥想呢。”我头也不回，对着身前的宏大的江边繁华商业中心说道。
“刚刚往那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她优雅地在我身旁坐下，食指指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
我决定不深究理由。理由要不是她心血来潮，就是其他荒唐的事，无论是哪种理由我都不想灌进耳里，而且现在要马上弄清楚的是另外的事。
“‘最后一次’。你刚才说的是指什么？”
“已经有计划离开这里了。”她降低语速，让话语传递的信息更加精确，“明天开始处理留在这边的事务。没有容我坐下来的时间，估计会如此。”
我思索她话里的意思。针对突如其来的信息，我总是这般处理。
“多久之后离开？”
“不会马上，大概会在半个月内。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办，人事方面的手续、住处退租、整顿行李、与朋友一一道别等，会忙的透不过气来。”
我没有作声，耳畔回荡着行人路过留下的话语。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大人在谈论孩子上学问题。江面五光十色，波动的水纹让光影来回晃动。一艘渡船破水面而进，船上的人不多，人不停地用手指向不同的方向，头部转过来转过去，嘴巴里喷涌出各种话，就像喷水池中嘴巴喷出水的雕塑鱼一样。
她双手合十，手指保持相互交错，手掌向外伸直双臂，从口中深深吐出一口气，要把身体关节和肺部里的积压已久的东西释放出来。我看到她两手的手腕上有两道勒痕，纺织物造成的勒痕。
“我是做模特的。虽然现在才说，但我的职业是如假包换的模特。不是在各种广告中频繁露脸的大明星模特，是在小公司里的小模特。照片在公司的网站上挂着，用来吸引眼球，有兴趣的人就会联系公司购买或定制照片。”
“听起来不太有趣的工作。”我坦率直言。
“正是如此，无聊透顶，靠青春和脸皮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挣取生计，浪费时间的工作。对于那些一开始就盯着行业的巅峰而进入这一行的人来说，时间和心血的付出自然有其价值，但于我而言则是纯粹的时间浪费。知道吗？我压根就没想过做模特，只当作权宜之计，是谋取生计的手段。我想从事美术工作，什么类型都行，设计平面广告也好，做网页美术设计也好，然后利用业余时间钻研艺术画作，努力一番然后在这个领域中闯出个名堂。但偏偏不巧，我没有找到机会，倒是有人看上了我的脸蛋，我得以为生。于是，我一边做着模特，一边没有让手停下不断地画。那时候，我的房间里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颜料味。现在想来那段时间虽然苦涩可笑，但也未尝不可称为挥洒青春的时候。醉心于自己认为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中，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我相当怀念那段日子，想回到那时候。”
“但时间总是匆匆地往前走，你不走，它就在你身后跩着你走。”
“不错，你我都匆匆忙忙。后来，创作的灵感慢慢地流失了。最初对构图和色彩的运用把握不准，越来越没有自己特有的感觉，到后面看着画板脑袋完全空白，束手无策。是乏味的模特工作的缘故，我慢慢地注意起自己的衣着打扮，无事可做时还会考虑新的形象新的姿势。即使没有全身心投入模特工作，但还是被工作所感染，甚至开始倾注心思。反而，我的灵感渐渐被吞噬掉。”她强作笑脸，有些无奈有些超然。
“干脆改变做一个无可挑剔的模特吧，完完全全的。”我只好如斯说道。
“不，对这份工作，我内心的排斥还是大一点。”
“所以决心离开。”
她微微一颔首，“最初的目的没有达成嘛。灵感之火已悄然熄灭。有时还怅然若失，感觉身体某部分不知不觉缺失了，仔细观察，手没有少，脚也没有少。看对面，灯光璀璨，随时间推移，灯光陆续熄灭。估计也有人的火已经熄灭，或者变成小火焰在风中摇摆。在小巷子中，在喧嚣的场所，在不知名的地方，火和小火焰不为人知地被风扑灭。灭掉的火说不定是遇到好的条件就能照耀长空的火种！”
心之火吗？我的心之火还在燃烧吗？什么时候会灭？
“你的火没有亮。”小诗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注视我胸前，“可能是灭了，也可能是还没有点着。”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问。
她点头示意。
“手腕的勒痕是什么回事？”
小诗用左手抚摸右手手腕勒痕的位置，来回抚摸。“是拍摄时勒的。我想到一个提线人偶的形象，要模仿，所以给摄影师提了建议。他觉得很有意思，就拍了。化了精致的人偶妆，如果脸部表情和动作保持静态，就有华丽的效果。起初我要求用昏暗的背景，用麻绳作手腕的绳子，不过摄影师不同意，于是改用明亮背景和绸带。”
人偶？昏暗的背景？绳子？我呼吸加速，音量提高，我问小诗创意从何而来。
“一个梦。梦到自己是提线人偶的梦。开始时在一个昏暗的房间，无法动弹，甚至是一个指头也动不得，手腕和脚踝都有细线绑着，而后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偶。”
“什么时候的梦？”
“不久前，具体时间说不清，想看照片吗？不过，不要迷上我喔。”她双肩上提，头颈往下缩，调皮地说。
她欠身站起，往珠江边的护栏走去。我目光追逐她的背影，等小诗说话。她背靠护栏，两臂抬起扣住护栏，左脚在右脚后面，姿势优美地站着。我心中不禁佩服，果然是模特，随便一站，感觉就出来了。
“你见过人偶吗？”小诗说。
“见过。”
“喜欢？”
“没有特别感觉。倒是见过一个漂亮的。”
“买下来了吗？”
“有钱也买不了，不是能买得到的东西。”
“不厌恶已经了不得，因为不少人有人偶恐惧心理。”
“那个人偶很美，可能有你那么美。”
小诗低着头，凝视地面的某一点。
“走路去地铁口吧。”她抬起头说，“时间不早了，走过去差不多。”
我站起来，跟随其后，在她右后方漫步而行。她就像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透明绳子拴住我的身体，牵着我走，而我的身体不作任何反抗，跟着走。我的眼睛和耳朵没有任何异常，但光声信息就是无法钻进思维空间，我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眼睛和耳朵如同单纯的面部装饰。意识没有操控身体的余力，它彷徨在那个日渐模糊的梦境中，徘徊在那个无比精美的人偶周围，那个在我邂逅小诗时想起的人偶周围。一路走去，两人没有交谈，可能她曾抛出话题，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
一个人偶被绳子绑着手脚，放在一个昏暗的房间。我应该告诉她吗？告知她我也做了相同的梦。她有可能会当作玩笑，说不定以为是追求她的某种暗示。如果要说，那该如何说？我和你做了同一个梦，天啊，这是何等的偶然，宿命的安排。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猛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人偶！如果这么一说，还真的变成带暗示性的话语。
当意识重新拿回身体的掌控权，眼睛和耳朵不再是单纯的脸部装饰时，我和小诗已经站立在地铁站台上，我注视着面前玻璃屏蔽门里我和小诗的镜像。一位时尚女郎和一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奇怪的组合。我和她一起进了地铁。地铁里的人很少，与两人最初相遇的两次情况差不多，也有人在看广告，也有人在玩手机。说不定那两次遇到的路人也在这里面。
“会回来吗？”我问道。
“不会了。倒是会过来玩。”她回答。
地铁驱动它的铁轮气势凶猛地在高楼大厦的底下穿行，在黑暗的隧道中，无人能阻挡它前进的意志。小诗要在下一站出站。
她欠身离开座位，动作依旧优雅非凡。“说起来也奇怪，那个梦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偶。”她继续说道，“在我的前方，人偶的脸清晰可见，因为有光线照在上面。它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不留神它眼珠注视的方向便悄然改变，有时盯着我，有时望去别的地方。”
伴随着车厢内响起的到站语音播报，地铁门拖着笨重的声音打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径直走到门前，说：“回来的时候，给你电话。”
这就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晚上十点的地铁8号线车厢里，我初次遇见了她。
深夜时分，这是一个工作日的深夜时分。此时，地铁里十分安静，在这个穿梭于都市地下的移动空间里，仿佛世间的一切已经归零或者走向了结束。列车行进方向的前一节车厢里有三个人：一对大学生情侣和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青年。大学生情侣背靠椅背，筋疲力尽，身体只好靠相互依偎才能勉强坐稳；上班族青年像流浪汉死死地紧抓着好不容易从不知何处找来的面包一样，双手抓住手机，双眼半睁半闭。看样子，他应该在工作场所与办公电脑斗争了一整天。他紧盯着硕大的手机屏幕，似乎沉浸在不知名的世界里。即使我们认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深夜的地铁上，我想也是合理的。后一节车厢里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她衣着整洁端庄，虽然脸上的眼神显得疲惫不堪，但这并不有损她给人以知性的直观印象。她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双唇摆弄出一条美妙的弧线，那是脸部经常使用微笑而使脸部肌肉得以进化的结果。她在车厢里孤苦伶仃，一个人坐在长长的座位上，有时凝视空气中的一点保持微笑，有时看着流淌出活泼少女声音的车厢移动广告保持微笑。
我所在的车厢中有两人：我，以及一个时尚美丽的女郎。车厢里没有充斥着致密的疲惫感，我们也不像中年妇女那般孤苦伶仃。我坐在离女郎很近的地方。在空旷的车厢内，我完全可以自由选择一个远离她的位置，独自一人安静坐下，然后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到这条线的终点站，换乘4号线，最后在目的站下车。但就结果而言，我坐在她附近，在她旁边隔一个空位的位置上。
女郎恬静地坐着，没有拿出手机沉浸在不知名的世界里，也没有看那些只会消耗精神的移动广告。她靠着椅背，保持自然的坐姿，双手垂放胯间，眼睛看着对面的空座位。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我想。女郎的存在漾起了我心中某种即视感。这个即视感让我耿耿于怀，直至我从公司的报纸里翻出一幅美术作品照片，她向我搭话，然后我才放弃对即视感的探索。
大约过了半分钟，女郎向我搭话。
“画很有趣。”她说，平稳的语速和平稳的语调就如没有波纹的水面。她应该是侧过头，偷偷看了我手上报纸的内容。
“我不懂美术，不过我也感觉挺有趣的。虽然说不好，但我似乎明白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我礼貌地望向女郎。
“作者要表达的意思？”
“有点像走在街上晕头晕脑的感觉。”
“你说话挺有趣的。”她露出了淡淡的笑脸。
那是一个著名的画家在附近的画展上展出的一幅美术作品。经过快速大量的印刷，画作的色彩渲染效果和细节已无法一一细究，能让人依稀辨认的只有作品中东倒西歪的建筑物、植物和行人。作品与梵高的《星空》《呐喊》的风格有些许相像，但笔直的线条让作品的风格多了几份冷峻，从中可以看到作者苦心做出的创新。
我以得体的方式看了看身边的女郎，尽可能让车厢内的气氛不变得尴尬。女郎长得很美，皮肤白皙同时带有淡粉色，颜色相当健康。如果樱花和雪是同一季节的事物，那么落满樱花的雪地应该会是那样的颜色。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贝雷帽，帽子稍往一边倾斜。乌黑长直的头发轻盈地垂落，长及腰间。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淡蓝色坎肩，下半身是黑色短裤，脚上是一双露出脚尖的高跟凉鞋。一身时尚富有青春气息的装扮。
“可以看一下吗？你手上的报纸。”她稍稍靠近说道。她靠近后，我闻到她身上淡雅的香水味。
我把报纸递过去。女郎接过报纸后，凝视那张没有色彩、细节不清晰的照片。她表情淡然，久久地没有说出感想。
我仔细地审视女郎。女郎皮肤细腻，脸上化了淡妆，没有浓妆艳抹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注重仪容仪表，不显得妩媚。她面容姣好，从侧面看，五官错落有致。眼睛在化妆技巧的修饰下，显得水灵灵。尽管如此，神态整体还是露出一丝倦态。
地铁车厢内响起报站语音，列车将要到站了。她欠身而起，扰动了周围的空气，淡雅的香水味变得强烈。看样子她要出站。
“谢谢。”她递回报纸，莞尔一笑，径直走出地铁车厢，留下我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上的美术画。
在几天过后的深夜，差不多一样的时间里，我又一次遇到那位女郎。这次，我先坐下，她发现了我，然后坐在我附近，和上次一样坐在和我隔一个空位的地方。我认为她记得我，事实也证明如此。你好，我寒暄一句。你好，她回应道，并示以友好的笑容。然后，我们之间便是一阵沉默。耳朵只听见列车轮子与轨道之间沉重的撞击声和移动广告一如既往地流淌出来的活泼少女声。这些声音让车厢更安静。
“今天不看报？”她先打开话匣子。
“今天公司的报纸让别人先拿了。”我苦笑了一下，“想看吗？”
“有点想看。可以用来打发地铁上的空闲时间。”她轻轻地微笑说道。
“看手机也可以。”
“我不喜欢看手机上的新闻。”
“为什么？”
“因为比较习惯看纸质文字。”
我发出“哦”的一声，不置评论。
“你也是吗？”她问。
“有时会用手机看新闻，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翻一下报纸。”
停顿片刻，她说：“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她转向我，“我觉得我们可能聊得来。”
我说很乐意。
女郎接过我给她的写有电话号码的纸。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机，输入我的号码，利落地按上拨号键，然后放在耳边。几秒钟后，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她直直地看着我，就像一个把锤子扔给猩猩然后观察它反应的研究员。我按下接听，等她说话。我们就这样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用手机交谈。
“号码是真的。”她说。
“难道你收过假的号码？”我发出疑问。
“没有，不过我曾经把假的号码给别人。”
“可以理解你的做法。”她又一次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想我需要在手机里输入你的名字。”我说。
她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小诗，就输入小诗。”
于是，我和小诗成了偶尔互相联系的朋友。
我们的第三次接触，是来自小诗的主动联系。那是晚上加班结束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正要从地铁站走出，往住处走去的时候。手机突然想起铃声。当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来自小诗的来电时，我按下接听。
“方便出来坐下聊天吗？”电话那头传来小诗的声音。从声音听来，她的情绪状态和前两次见面差不多。
“方便。”我说，“去哪里？”
我隐约听到列车运行时轮子和轨道间隙之间撞击所产生的噪声，以及地铁8号线到达客村站的报站声。小诗似乎正在坐地铁。
“去珠江边坐一下吧，就在客村站走几百米处的江边。”
我回答说好。当时我腿脚发酸，身体疲惫似乎让我的意识往外挣脱我的身体。如果是同事或者工作上有往来的朋友，我想我应该会断然拒绝，毕竟工作的时候自己不属于自己，但下班后应该有拥有自己的自由。可是，这次我却跳过各种逻辑上的判断，不考虑时间，不考虑地点，不考虑是否存在利害相关，直接应邀。可能是缘自我自身对于异性交往渴望。我在学生时期没有认认真真地经营过于异性的感情，现在工作的公司里的同事以男性居多，工作上有往来的女性倒是有不少，不过绝大多数止步于工作往来关系。我的工作在时间上不允许我把时间不经计划地挥霍在于女性的交往上，因此我与女性的交往经验较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未探索过与异性交往的可能性。我曾经和一个大学同学的女同事交往过一段时间。说是以前的女朋友，似乎有些许不恰当，这里权且称作：那位女性。那位女性的外貌并不出众，中规中矩的姿色和朴素大方的打扮。虽然她并不拥有让我一眼就产生惊艳感觉的魔力，但是她小鸟依人的性格让最开始交往的时间过得温馨融洽。大概是从来没有与女性交往的经历，而且我那时单身一人在广州工作两年，那位女性很快就让我心充实起来，这是以前从所未有的体验。有时和她牵着手走在路上，我甚至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与此同时，心中却慢慢地产生不安。心灵的空间本来就那么大，突然出现一个人不停地往里面塞东西，里面本来的东西就只好被挤坏，或者干脆被扔出来。这种不安被我一直深埋在表面下，直到我主动提出分开一段时间时，那位女性还以为我是像往常一样在开玩笑。当时是真的只是想分开一段时间，到后面慢慢地我没有主动联系她的勇气。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大概面对大部分的困难都可以直面应对，然后战胜困难后，不带有任何疑惑地继续生活。在这个方面，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只是我不能做到。从那以后，我开始对与异性交往的事保持谨慎，不能无谓地浪费时间，不能没有责任心地闯入他人的生活。
小诗的外在和符合我对女性的审美要求。
我想，我知道了产生即视感的原因。我曾经体验过她周围散发的气氛，她像我看过的一个美丽动人的人偶，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梦里。
（二）它藏在我面前
梦，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都是短暂和飘渺的。人在醒来不久后，在不经意间，就会遗忘梦的内容。即使事后由于某种契机回忆起某个梦境，人的有限记忆也很难展示出梦境的细节。所谓的梦就是这样的东西，哪怕在那里的人的情感是何等真切，那里带给人的感官感受是何等真实，但人就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构筑已经失去的梦境。对已经失去的梦境，人只能无助地站着，就像看着地上已经破碎的玻璃杯的碎片一样，焦躁不已。那个梦也是如此。醒来之时，我的头脑尚有模糊的印象。起床后清洁洗漱时，我似乎还沉浸在那余韵中。但乘上前往公司的地铁和公交车，回到办公室开始忙碌的工作后，梦的事情就荡然无存，直到看到小诗宝石一样的眼睛和左手提起的动作。
那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回过神来，当自己的意识认知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已经身处一个黑暗的小屋里。空气中弥漫着荒颓的味道，长时间没有人的气息的房子里都会有的那种气味。屋子里没有任何的灯光，唯一的光线从左边的几个窗户透射而进。不过，即使是这些光线也不足以照亮小屋的内部，我还是无法辨认除窗户外的任何摆设。外面下着大雨，窗户外面的景色客观真实地向我们传递一个事实，这是一场毫毛大雨。尽管大雨如注，还是有光线透进这个黑暗匣子一样的小屋。从这点看来时间是在白天，一个大雨瓢泼的白天。窗外长着茂密的树木，树木在狂风的邀请下左摇右摆地跳着热舞。不断有豆大的雨点快速猛烈地打在窗户玻璃上。有一股异样感，我很快就明白异样感的原因：视觉信息与听觉信息的极度不协调。树木夸张的动作和快速豆大的雨点足以证明暴风雨在无情地洗劫外面的世界，不过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一丝颤动。有的只是一片浓厚的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无法辨别。
我坐在一张高靠背椅子上，瘫软无力，甚至不能扭动脖子扫视四周。我没法站起随意走动，因为没有足以支撑自身重量的力气。而且尽管有这样的力气我也不可能站起来，我感到我的存在被限定在椅子上，双腿被绳子捆绑在椅子前脚，双手被绑在靠背两边。肉体所有部分都不听使唤，除了眼球还能自由转动。我的左前方有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窗户以及外面的光景。右前方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黑暗这一事物大体都有吞噬人心的倾向，但眼前的黑暗却没有这样的属性，相反地我感觉到一种反向的斥力，不容侵犯的排斥感。窗户透进的微光没有洒到这片黑暗中，可能是正前方存在墙一类的房屋结构把两个区域分隔开，否则不可能存在如此鲜明的界线。
左前方微亮，右前方黑暗。置身黑暗的时间越长，眼睛就越发适应黑暗的世界。瞳孔慢慢地放大，多多益善地把更多的光线收入眼球，时间一长我的眼睛逐步适应了这里。我开始厌恶那片黑暗，下意识把注意力放到别处。我开始观察屋内的情况，这是两层结构的小木屋，左边有楼梯可通至二层。目之所及，我的左边空无一物，没有家具，没有电器，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我隐约辨认出周围铺着厚厚的尘。我依然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的眼睛一直在提高对黑暗的适应性。当我又一次把眼球转向那片黑暗时，我猛然发现那里似乎有什么靠着墙边。是人吗？不，是一个人形的事物，是一个等身大的人偶。从身上缠绕着线这一点看来是一个提线人偶。此时，藏在黑暗中的屋子的结构已经充分显露出来。人偶所在的区域是一个小隔间，三面是墙，其中一堵墙在我的正前方，把空间隔开为有光线的一方和无光线的一方。我右前方是没有墙的一面。格局和我之前的猜测一致，这是设计为家庭餐厅的地方，只不过现在这里没有餐桌椅子、没有用餐器皿，只有一个等身大的提线人偶。
人偶精致无比，肤色与活生生的少女肌肤无异，虽然我的双手不能触及，但它似乎拥有触感丰富的弹性。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左右的少女人偶，身穿长连衣裙，长裙纹样不清，应该是单色调的裙子。裙子边缘一直到小腿的中部，下面露出一双活灵活现的小脚，两腿微微岔开。露臂的长裙毫不吝啬地把美好的双臂展示出来。头发长及双肩。五官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脸部的恰当位置上，没有任何不自然设计。除了肌肤尽露的手臂和头部脖子连结处可以看到人偶的活动关节外，其他部位简直与真实的少女无异，可以以假乱真。说不准哪天这个人偶走在街上，我会主动上去搭话，说句“你好，我能有幸请你一起去喝下午茶吗”。人偶坐在地上，双腿平放，双手自然垂放在大腿间，背靠墙壁。它的头部往一边倾斜，了无神气。双手双脚上有线绑着，在微暗中无法知晓线的尽头连接到何处。人偶眼睛睁开，眼睛睁得很大，显得不真实。既然身体其他部位可以细致到以真乱真，为什么却偏偏要在眼睛上偷工减料？是人偶师故意为之？让精美绝伦的身体与人造感强烈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位人偶师可以归为拥有恶趣味的一类人，他刻意创造残缺让人心生惋惜。
左前方的光亮度猛地增强。我转动眼球，瞟视窗外的景色。刚才的暴风雨简直就像一个玩笑。外面已经没有了狂风暴雨，是一个阳光普照的白天。树叶绿得可爱，阳光照射其上，发出绿莹莹的光泽。风温情脉脉，温柔地抚摸树叶。树木则像撒娇一般回以扭捏的摇曳动作。屋子里仍旧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如果声音能够传进来，我应该能够听到蝉的鸣叫。小屋里的光亮度随之上升。小屋里的确空无一物，到处也确实积满厚厚的尘。
转动眼球，右前方的可见度已有所改善，不过由于墙的阻挡，光线仍无法大方地照射到人偶身上。人偶小房间成为一个特殊的幽暗区域。人偶的头朝一边倾斜，齐肩的长发悬在空气中。眼神空洞，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暗自思忖人偶的由来，怀疑它是否出自人偶师之手。人类之手何时达到过上帝造物般的水平？如此栩栩如生的美人人偶能出自人手吗？或许她原本就是一个美人，有着万物灵长应有的灵性。她本应是和风细雨中跃动的精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享受着世界的美，同时为世界增添美。只是某一天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她无辜地变成现在的人偶。童话中，王子变成青蛙，公主用香吻使他重现美好的容貌。而她呢？会有哪里的王子机缘巧合地发现她，然后在怜悯之情的驱动下，含泪献吻吗？可能会有，但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毕竟这不是美好的童话，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是到处都有！着实让人心生怜悯。大概是恶毒的巫婆嫉妒她的美好，抑或是贪婪的人想把她据为己有，她的手脚才被绑上，放置在这个幽暗之处。
我不是高贵的王子，我的吻不会让她产生任何超越现实的惊喜幻变，但我仍想冲上去，把我的嘴唇重叠在她的嘴唇上，然后抱着她一脚踢开小屋的门，奔跑在外面那个有着温情脉脉的风以及可爱撒娇的树的世界。但我仍然处在软弱无力的状态。任凭谁都可以随意蹂躏我，我就是这般无力，糊里糊涂地被绑在高靠背椅子上，直到梦境变得支离破碎，世界变得土崩瓦解。
现在想来，我甚至不清楚梦境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三）约见人偶
晚上十一点，手机响了，同时伴着震动在桌面上移动。拿起一看，是小诗的来电。现在有空吗？她在电话那头说。电话里传出轻柔的背景音乐和人说话的声音，人的说话声杂乱、无规则。
“有空是有空，有什么事吗？”我说。
没事做的话，就出来聊天吧，我正无聊着。她说话的声音中稍带烦躁。
“哪里？难不成在人多嘈杂的地方？”
人是有，不算多，声音是有，也不算嘈杂。她的语气中烦躁感有升级的趋势。
我长吁一声，希望吁声没有传到电话另一头，“好吧，在哪里？你总得告诉我在哪里吧。”
她说出一家店的名字。我没有去过，只好在手机上搜索一番，知道个大概后接了计程车就走。如此时间坐计程车出来，是从来没有的事。二十分钟后，我来到目的地。这是一家酒吧，从来没有深夜游玩的经历，我根本不晓得这里有酒吧，甚至不知道在广州有酒吧。走进去，酒吧里光线昏暗，大部分的灯光为紫色。有人坐在吧台边，有人坐在店内的小桌子边。微弱的光线并不允许我一一分辨哪个人是小诗。不过我还花了点时间，按照她在电话中的描述在吧台边找到了她。她前面摆着一只英式古典杯，杯中装有一半焦糖色的酒，上面有几块浮冰，至于酒是什么酒就不得而知。她并没有忙着应付面前的酒，转向左边，凝视正在舞台演奏的爵士乐队，似乎在发呆，表情有些许呆滞。她的衣着依然时尚，有色灯光照射下，她的腰部饰裙显深蓝色，脚上是一双深黑色的高跟长靴，上身是一件紫色短袖衬衫。
我二话不说，坐在她的右边。她仍盯视乐队的演奏。
“怎么突然来这种地方？”我说，“出了什么事？”
她转过头来，似乎有点吃惊，但很快就把惊讶的心情压制下去。
“你今天到得很快。”她很快恢复到惯有的冷静。
“不快啦，只是你觉得快而已。”我说，“只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出来？而且也不提早知会一声。”
“刚坐下就连续发问啊，你。”她说，“只是突然想来，于是就来了。这里是人放松的地方，可以在这里放松绷得紧紧的神经。你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守这里规则，明白吗。不要神经兮兮的，更不要不懂风趣。”她话中的“明白吗”充满了近乎命令语气。
“好吧。”我放弃了与她争论酒吧中应有的行为准则。
基本上，我们的见面都是以解闷为前提的。如果一方想找人陪着聊天，就会电话邀请另一方。另一方也百无聊赖时，便可应邀而出。小诗的苦闷较多，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约我出来。这一点上，她显得有些自作主张。我们不干涉对方的工作生活等私人领域。只要不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情，另一方就不会主动过问。实际上，我称呼她为“小诗”，因为这是本人允许的称呼。我根本不晓得她的真实名字，正如她也不知道我的真实名字。我们甚至不了解对方有无固定交往的恋人，我们可能正在介入到一对恋人的关系之中而懵然不知。随意而发的见面充满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如不久前学校生活的回想、前度恋人如何如何、前前度恋人怎样怎样。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没有干涉对方生活。这是我们之间的不成文约定，没有任何人提起，自发而成，心照不宣。因此，我刚到酒吧时的连续发问，稍有些践踏了不成文的约定。被她评价为“不懂风趣”，当然也情有可原。
我示意男侍给我一扎啤酒。他用看视觉对比效果强烈的电影海报的眼神来回看了我和小诗几眼，然后离开。我瞟视小诗的姣好面容和瑞丽风格着装，再看一下我随意换上便走出住处的打扮，果然对比效果卓尔不群。
“你穿得挺好看的。真的，不骗你。”小诗打破沉默。
“反复强调，反倒听出别的意味。”我说。
她笑了，笑得粲然，“很适合你的个性，我觉得。”
“以前有来过这里？”我说。
“没有。其他酒吧去过几次，这里是第一次。听朋友的介绍知道这里的。”
“忽然想来。”她转向我，补充道，“所以就来了。”
她握起古典杯，嘴唇轻触杯沿，往嘴里送了一点酒，然后放回桌面。杯里的浮冰上下浮动几次，发出清脆的声音。此时，男侍把我吩咐的啤酒端了过来。
“想做一些不一般的事。”她说。
“不一般的事？”我重复道。
“嗯。并不是说要做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些许变化。就像自己的花园就是那么大，不能有无限的惊喜变化，但我还是可以偶尔变换摆设的位置。虽然还是无聊至极，做的可能是无用功，但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能够做到这样，也就可以。”
“也就可以。”我重复她的话。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突然叫你出来。”她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我也正当无聊。”
悠扬的音乐回荡在酒吧里，飘荡在空气中。不清楚曲子的名字，也不知道作家姓甚名谁，但我们能够在此时此刻聆听到他的作品，大概有某种缘分在其中。
“你选的地方不错。”我说。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台上的乐队，“下次来，恐怕不会再听到他们的音乐。这里在不同的时候会邀请不同的乐队演奏风格各异的音乐，演奏一次过后很有可能不会再来，即使是再演一次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基本每次来，店里的格调都不一样。”
“这么说，你的朋友体验过这里的不一般咯。”
“的确是，”她拿起酒杯，用拇指和食指拿捏住杯沿的两边。
我好奇她的朋友是从哪里结识的，从事什么工作，是否这里的常客。我对小诗自身的事不甚了解，既不知她住哪里，也不知她从事的职业，却在她朋友的事上燃起了求知欲，着实奇怪。
“总觉得你不对劲，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我说，“当然，你愿意的话。”
她蹙起眉头，嘴唇绷紧，不吐一言，空气中沉默的密度徐缓上升。她深吐一气，简直要把肺部的空气给拼命地挤出来。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留在这座城市，为什么她不回去。
无法理解自身行为的合理性。小诗自己都不能给出答案，那我更谈不上有作答的资格。但为了驱散空气中沉默的成分，我思索一番。
“我认为自己待在老家，不合适，没出息，没抱负。”我说道，“之所以不离开这里，是单纯的排除法的结果，城市和农村，选择的答案一目了然。我进入社会第一个选择的理由就是如此的纯粹。这里有数之不尽的机会。走在车水马龙的路上，迎面而来是超乎任何人想象的可能性。我说不定会遇到求才若渴的企业家，言语间他相中我这匹千里马。我有可能邂逅成熟知性的另一半，从此我的人生征途中多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助手。瞬息万变的大城市对万千世界的信息变化极其敏感，敏感的程度不亚于过敏体质的人对过敏原的过敏反应。新的信息不断涌入这里，与旧的信息融合，加入意想不到的随机因素，进一步产生新的信息，人们在信息链条中不知不觉发挥作用，自身也受益于这些利害相关的信息。大城市充满希望，充满可能，充满生命体一样的活力。我当时全身满溢着自豪的情绪，因为我能脱离小村子，融入一个代表明天的地方，我自身也因此充满希望。”
她抿着嘴，短促地呼出空气，说出强有力的反驳，却无奈编织不出充分合理的话语。
“如果我不在这里，那我一生中最有活力、思维最为敏捷的时期却是在小城镇当小企业的小会计，然后慢慢变成中年会计，最后变成老年会计。日复一日以琐碎地像头皮屑一样的事为中心，忙得头晕脑胀，而且还不知道自己忙了什么，为什么要忙。在几近一成不变的环境的中消耗一生，身体被时间一点一点的夺取精力，脑袋从涌现灵感的喷泉变成寸草不生的荒野。”我补充道。
“我想我明白你说的话。谁何尝不是这么想。”她说，“只是我实在看不到希望的形状，不知道它长得如何，也不知道它离我多远，更不能奢望能抚摸到它。仅仅是想到这些，存在于此的理由就被轻易粉碎。”
“……”
“第一次知道你做会计的。”
“不怎么有趣的工作。”我低头喝了一口，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简单易懂的正当职业。”她说，“只是为什么突然提起？”
“不经意。看到你变得奇怪，我也变得奇怪起来了。”
“不好意思啦。”她在脸上挂上一个让人愉快但不完美的笑容，因为是用作展示的笑容，所以不完美。尽管如此，让人愉快但不完美的笑容确实让我放松不少。
“我是有点奇怪，但你没必要跟着奇怪啊。”她说。
“最初是想安慰你来着，但我究竟还是不擅长做心理工作啊，胡言乱语了。”
“谢谢，谢谢啦。”
乐队的音乐已经演奏了好几首，店里面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我抬头仰视吧台后酒柜上的挂钟，指针显示时间十二点十四分。
“问个问题可以吗，为什么不断地约我出来？不管是坐在你旁边还是站在你旁边，旁人都会对我们的组合百思不解。”我说道。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吧，他们的想法又不实在地影响我们。让他们得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碍事。”
“……”
“面对你，我感到自在，感到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淋漓畅快。”
“喜欢我？”
“你应该没什么恋爱经验吧。”
“何以见得？”我接连发问。
“一般男士是表态的一方，主动说出他的感受，而不是询问女方的感受，让她处于对话的不利位置。”
我耸耸肩，一副败给她的样子。
她继续说道：“并不是那样的感觉，我想应该不是。只是想和你聊天，找一个倾听的对象。用一个直接的说法，是想要一个能理解语言内容的事物，并不是毫无理解力的花草树木而是有智慧的倾听对象。虽然这种说法很自私，自私到极其幼稚的程度，但我仍希望双方的相处以互相倾听为主。我说你听，你说我听，就是这样，不用太多交流，也不期望一方在另一方的问题中起多大的作用。可能这样的说法会伤害你，我先道个歉。不过实际的感觉应该更接近这样的描述。”
“复杂且难以理解的描述，不过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能准确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的人不多，一只手的手指数得过来，你占了其中一只。”
“哪怕是随便在地铁上认识的我？”
她稍作停顿，应该在整理一个合适的说法。“我们的相识充满了偶然性，而且偶然性影响的范围甚至超越了地铁车厢那个场所。”
“超越了那个场所。”
“是的，你刚好是我想要的倾诉对象。”
喉咙中发出闷音，我进入思考状态。
“不高兴了？”她转向我，主动靠过来拉近两人的距离，动听的声线中混有明显的关切之意。
“不至于。”我说，“我也抱有相似的想法。肩膀没有负载感，轻松自在。”
“和你聊天很舒服，真的很舒服。下一下功夫的话，说不定你有可能让我喜欢你。”她用调皮的口吻说。
“我没有明确表明我的想法喔，我只是一开始把你置于对话的不利位置而已。”
两人笑了，笑得相当尽兴，顺着记忆的长河往上游追溯相近的经历，却发现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是啊，好久没有如此畅怀。记忆长河的短暂之旅，愉快至极，我还找回不久前路过的风景，那个梦。
“诶，有人说过你美得像一个人偶吗？”我试着说出口。
“还真的开始了攻势啊……”她保持笑的表情，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如同转动的齿轮组里忽地钻进了一粒小沙子，阻碍齿轮组的运转。大约两秒钟后齿轮组的力量碾碎了小沙子，继续按原来的速度转动，她说，“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你见过很多人偶？”
“倒也不是。”我说。
小诗的鼻子发出闷音。我无法判断构成鼻音的成分。
（四）告别人偶
下班太晚，为完成固定任务，不得不加班，奔波回到住处已是八点多。我无可奈何地将冰箱里的剩余食材弄成一锅汤，有生菜、玉米、猪肉等，只要能吃就放进去，一锅煮。急需解决饥饿感时，我都会如法炮制。刚煮好简易的晚餐，放在桌面上正要动手时，小诗来电。她的来电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永远也不知道她何时在何处突发何种奇想然后在手机通讯录中找到我的号码，按下拨号。万幸的是，她在什么时候打电话过来都是可能的，这一点还是可知的。
“现在有空？”她说。
“不巧，正在吃……”
“说不定这次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为什么？”我停下手中的筷子。
“说来话长。”
“……”我沉默片顷，“你在哪里？”
她告诉我，她在珠江边，以前我们去过两次的地方。
我挂断电话，看了一眼桌上的晚餐。心想，果然是自作主张的人呐。
我快速赶到老地方，离开住处之前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吃尽可能多的食物，现在已经没有明显的空腹感。我们一起来过这里两次。没有经过一番寻觅，我很快就去到那张石板凳上。石板凳上没有衣着时尚的女郎，只有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妇人，应该是夜间散步途中的休息吧。老妇人察觉到我的靠近，木然地继续坐了一阵子，然后缓缓欠身站起，朝与我来时相反的方向拖着脚步走去。那是一步一步的极其谨慎的步伐。用刻不容缓的语气把我叫来的时尚女郎不在此处，应该是信步闲游去了。小诗，人如其名。是那个小诗的话，做出如此举动完全合符情理，不正当情理中的情理。无奈之下，我只好坐在老妇人所坐位置的旁边，静待哪里来的春天把小诗捎过来。
对面办公写字楼灯光明亮，有的灯灭，有的灯亮。我隐约望到几十层高的一间办公室的灯光点亮了。可能是一个上班族用餐后返回办公室，说不定他刚才和几年不见的知心好友在餐桌上相互倾诉起旧日往事，也可能和恋人在安静的角落享受了短暂的温馨，然后他回到办公室点亮那盏冷冰冰的灯。十几秒后，有另一间办公室的灯光熄灭了。是另一个上班族加班到现在，比我多一个多小时，大概他觉得即使今晚彻夜不眠也无法用快速清理垃圾的方式清理掉办公桌上的工作，所以熄灯离去。黑夜里灯亮灯灭，故事太多。此刻，坐在石板凳上，我没有工作，没有小诗，只管放空心思。对岸光线明亮，照射在江面上亮度更是增幅不少。灯亮灯灭也好，尽管承载的故事太多，但它们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污浊不堪的空气早已淹没了繁星，吞噬了光辉。灯亮灯灭恰如其分地模拟了夜空应有的姿态，用人工的灯光和故事的偶然。
“到得真早。”小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以为你打电话时已经在这里对着江景冥想呢。”我头也不回，对着身前的宏大的江边繁华商业中心说道。
“刚刚往那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她优雅地在我身旁坐下，食指指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
我决定不深究理由。理由要不是她心血来潮，就是其他荒唐的事，无论是哪种理由我都不想灌进耳里，而且现在要马上弄清楚的是另外的事。
“‘最后一次’。你刚才说的是指什么？”
“已经有计划离开这里了。”她降低语速，让话语传递的信息更加精确，“明天开始处理留在这边的事务。没有容我坐下来的时间，估计会如此。”
我思索她话里的意思。针对突如其来的信息，我总是这般处理。
“多久之后离开？”
“不会马上，大概会在半个月内。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办，人事方面的手续、住处退租、整顿行李、与朋友一一道别等，会忙的透不过气来。”
我没有作声，耳畔回荡着行人路过留下的话语。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大人在谈论孩子上学问题。江面五光十色，波动的水纹让光影来回晃动。一艘渡船破水面而进，船上的人不多，人不停地用手指向不同的方向，头部转过来转过去，嘴巴里喷涌出各种话，就像喷水池中嘴巴喷出水的雕塑鱼一样。
她双手合十，手指保持相互交错，手掌向外伸直双臂，从口中深深吐出一口气，要把身体关节和肺部里的积压已久的东西释放出来。我看到她两手的手腕上有两道勒痕，纺织物造成的勒痕。
“我是做模特的。虽然现在才说，但我的职业是如假包换的模特。不是在各种广告中频繁露脸的大明星模特，是在小公司里的小模特。照片在公司的网站上挂着，用来吸引眼球，有兴趣的人就会联系公司购买或定制照片。”
“听起来不太有趣的工作。”我坦率直言。
“正是如此，无聊透顶，靠青春和脸皮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挣取生计，浪费时间的工作。对于那些一开始就盯着行业的巅峰而进入这一行的人来说，时间和心血的付出自然有其价值，但于我而言则是纯粹的时间浪费。知道吗？我压根就没想过做模特，只当作权宜之计，是谋取生计的手段。我想从事美术工作，什么类型都行，设计平面广告也好，做网页美术设计也好，然后利用业余时间钻研艺术画作，努力一番然后在这个领域中闯出个名堂。但偏偏不巧，我没有找到机会，倒是有人看上了我的脸蛋，我得以为生。于是，我一边做着模特，一边没有让手停下不断地画。那时候，我的房间里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颜料味。现在想来那段时间虽然苦涩可笑，但也未尝不可称为挥洒青春的时候。醉心于自己认为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中，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我相当怀念那段日子，想回到那时候。”
“但时间总是匆匆地往前走，你不走，它就在你身后跩着你走。”
“不错，你我都匆匆忙忙。后来，创作的灵感慢慢地流失了。最初对构图和色彩的运用把握不准，越来越没有自己特有的感觉，到后面看着画板脑袋完全空白，束手无策。是乏味的模特工作的缘故，我慢慢地注意起自己的衣着打扮，无事可做时还会考虑新的形象新的姿势。即使没有全身心投入模特工作，但还是被工作所感染，甚至开始倾注心思。反而，我的灵感渐渐被吞噬掉。”她强作笑脸，有些无奈有些超然。
“干脆改变做一个无可挑剔的模特吧，完完全全的。”我只好如斯说道。
“不，对这份工作，我内心的排斥还是大一点。”
“所以决心离开。”
她微微一颔首，“最初的目的没有达成嘛。灵感之火已悄然熄灭。有时还怅然若失，感觉身体某部分不知不觉缺失了，仔细观察，手没有少，脚也没有少。看对面，灯光璀璨，随时间推移，灯光陆续熄灭。估计也有人的火已经熄灭，或者变成小火焰在风中摇摆。在小巷子中，在喧嚣的场所，在不知名的地方，火和小火焰不为人知地被风扑灭。灭掉的火说不定是遇到好的条件就能照耀长空的火种！”
心之火吗？我的心之火还在燃烧吗？什么时候会灭？
“你的火没有亮。”小诗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注视我胸前，“可能是灭了，也可能是还没有点着。”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问。
她点头示意。
“手腕的勒痕是什么回事？”
小诗用左手抚摸右手手腕勒痕的位置，来回抚摸。“是拍摄时勒的。我想到一个提线人偶的形象，要模仿，所以给摄影师提了建议。他觉得很有意思，就拍了。化了精致的人偶妆，如果脸部表情和动作保持静态，就有华丽的效果。起初我要求用昏暗的背景，用麻绳作手腕的绳子，不过摄影师不同意，于是改用明亮背景和绸带。”
人偶？昏暗的背景？绳子？我呼吸加速，音量提高，我问小诗创意从何而来。
“一个梦。梦到自己是提线人偶的梦。开始时在一个昏暗的房间，无法动弹，甚至是一个指头也动不得，手腕和脚踝都有细线绑着，而后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偶。”
“什么时候的梦？”
“不久前，具体时间说不清，想看照片吗？不过，不要迷上我喔。”她双肩上提，头颈往下缩，调皮地说。
她欠身站起，往珠江边的护栏走去。我目光追逐她的背影，等小诗说话。她背靠护栏，两臂抬起扣住护栏，左脚在右脚后面，姿势优美地站着。我心中不禁佩服，果然是模特，随便一站，感觉就出来了。
“你见过人偶吗？”小诗说。
“见过。”
“喜欢？”
“没有特别感觉。倒是见过一个漂亮的。”
“买下来了吗？”
“有钱也买不了，不是能买得到的东西。”
“不厌恶已经了不得，因为不少人有人偶恐惧心理。”
“那个人偶很美，可能有你那么美。”
小诗低着头，凝视地面的某一点。
“走路去地铁口吧。”她抬起头说，“时间不早了，走过去差不多。”
我站起来，跟随其后，在她右后方漫步而行。她就像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透明绳子拴住我的身体，牵着我走，而我的身体不作任何反抗，跟着走。我的眼睛和耳朵没有任何异常，但光声信息就是无法钻进思维空间，我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眼睛和耳朵如同单纯的面部装饰。意识没有操控身体的余力，它彷徨在那个日渐模糊的梦境中，徘徊在那个无比精美的人偶周围，那个在我邂逅小诗时想起的人偶周围。一路走去，两人没有交谈，可能她曾抛出话题，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
一个人偶被绳子绑着手脚，放在一个昏暗的房间。我应该告诉她吗？告知她我也做了相同的梦。她有可能会当作玩笑，说不定以为是追求她的某种暗示。如果要说，那该如何说？我和你做了同一个梦，天啊，这是何等的偶然，宿命的安排。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猛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人偶！如果这么一说，还真的变成带暗示性的话语。
当意识重新拿回身体的掌控权，眼睛和耳朵不再是单纯的脸部装饰时，我和小诗已经站立在地铁站台上，我注视着面前玻璃屏蔽门里我和小诗的镜像。一位时尚女郎和一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奇怪的组合。我和她一起进了地铁。地铁里的人很少，与两人最初相遇的两次情况差不多，也有人在看广告，也有人在玩手机。说不定那两次遇到的路人也在这里面。
“会回来吗？”我问道。
“不会了。倒是会过来玩。”她回答。
地铁驱动它的铁轮气势凶猛地在高楼大厦的底下穿行，在黑暗的隧道中，无人能阻挡它前进的意志。小诗要在下一站出站。
她欠身离开座位，动作依旧优雅非凡。“说起来也奇怪，那个梦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偶。”她继续说道，“在我的前方，人偶的脸清晰可见，因为有光线照在上面。它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不留神它眼珠注视的方向便悄然改变，有时盯着我，有时望去别的地方。”
伴随着车厢内响起的到站语音播报，地铁门拖着笨重的声音打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径直走到门前，说：“回来的时候，给你电话。”
这就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