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下我欠你一个吻
酒过三巡，远道而来的老同学们渐渐散了。只有小井还没走。我们俩并排靠在酒店的床边，不胜酒力。
我们像十年前临近毕业时许诺的那样，办了一场盛大的聚会，就在这家略显破败的旧宾馆。这里原本是我们中学的后街，到处都是吃串的小摊。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学校烧个精光。学校搬走，小吃街生意不再，房地产商在废墟上盖起一座多年不能完工的烂尾，成了这家时常停水停电、让人丧气的宾馆。
十年前，就在我们屁股底下的这个地界，一家小饭馆内，我、小井，还有班内三十几个兄弟姐妹，庆祝我们的成年和解放。十年后，不知是谁提的议，选定了这里，像那年晚上一样，租一间旅馆的房间，提着十几箱啤酒，不醉不归。
房间里的灯忽明忽暗，终于还是灭了。偌大的房间，除了满地狼藉，只剩下从窗口倾泻而下的白月光。
我斜眼偷瞄了一眼，小井的双眼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抖，酒精把她的脸烧得红扑扑。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来时我曾偷偷许诺，要是能有和小井独处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吻上去。
先别骂我流氓。容我先讲讲我的故事。
十六岁，第一眼见到小井时，我还是个流着鼻涕、领口发黄的邋遢生。白天，我和一群在别人眼里堕落败坏的兄弟们在学校里折腾一个遍，把整个学校搅得鸡犬不宁。晚上，就躲在街边新开的小网吧里包夜打游戏。直到今天，梦里梦到考试和老师，还是会满身大汗地惊醒。学校于我，就像是一个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不知道别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的世界在父亲离开我时就崩塌了。他从我的世界消失，娶了别的女人。母亲为了赌气，改嫁到了江南。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北方，和姥姥同住。
姥姥虽然温暖，但我的心早已坚硬得像块石头。鄙视一切循规蹈矩的东西，讨厌说教和声嘶力竭，对所有人的目光不屑一顾。像是扮演了我那个年纪最顽劣、最不近人情的反面角色，班级的那些戴着眼镜、规规矩矩上课交作业的女生，没有一个敢正眼看我。
除了小井。
一天下课，和兄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一不留神，篮球就鬼使神差砸中了操场边一个姑娘。我跑过去捡球，想像平时那样大呼小叫把对方吓退。兄弟们会在她抱头离场的时候，高声大笑。
这些把戏，虽然现在看来很无聊。但在那时，我能感到自己的内心时时刻刻被仇恨填满。找不到证明自己的东西，就只能用自己认为的邪恶来冲撞周遭，以此耀武扬威，获得点儿我们小圈子里的尊严。
我飞奔过去，一把抱起篮球。刚要施展一贯的把戏，却看见那个坐在地上的姑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眼泪，没有娇滴滴，也没有惊慌失措。
我被迫和她对视。天！那张脸是我见过最精致的脸。在那个没有PS的年代，那张脸简直像自带滤镜，让人惊艳。我怎么都没办法描述那种滋味，总之我愣住了——无计可施。
那个第一次让我感到无计可施的女孩，不久便从别的班转来，做了我的同桌。我的第一个同桌。
她好像从不厌烦我的挑衅和无理取闹，用波澜不惊的嗓音，和那张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的脸，面对我这块坚硬的石头。人生中第一次，我开始期待上学，不为别的，只为了在课堂上能看一眼她的侧脸。
和我胡闹的兄弟们，后来大多因为玩得太过被学校劝退。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学校，每天面对一大堆听也听不懂的东西。谁不想好好学呢？谁不羡慕那些能准确报出题目答案的人呢？可是又有谁愿意来管我呢？我这匹顽固不化的害群之马，在左冲右突的年级里，早就被人放弃了。
那些天书一般的题目和大段大段不知所云的文字和字母，每天都在我眼前爬来爬去。我每天都在忍耐和煎熬中度过。直到有一天下课，小井看见我在作业本面前抓耳挠腮，便一字一句把题目讲给我听。
她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柔和的声音。从此，我成了那柔美乐音的座上宾。从此，最危险的年纪里的兵荒马乱、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压抑、为了自我表现编造出来的谎话、为别人搭设的险境、所有和不安相关的幸灾乐祸……通通被那声音融化、消解。我那原本一败涂地的中学时光，也有片刻的安宁和确幸。
三年一晃而过。当我考上一所没那么好也不那么糟的大学，冲回家中想要分享喜悦时，才猛然意识到，当初见证我成长、许诺和我一起守望的人，全都不在了。
幸好，小井还在。在那个欢庆我们成年和解放的宴席上，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流着鼻涕、领口发黄的小屁孩了。我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理好头发，剃好胡须，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如往常地美。
喝到微醺时，老师退场，大家开始胡闹起来。那个年纪埋在心底的秘密，仿佛都要在当晚释放。我在大家的起哄中，走向小井。我多想吻她，可是却不敢，也不能。
我着了魔似地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抖，酒精把她的脸烧得红扑扑。
十年，岁月把每个人变得复杂和坚强，像一块块纹理错综的石头，让人捉摸不透。可时隔多年，小井却一点儿也没变。她被我的篮球砸中，我被她的善良砸中，我们被命运砸中。
我的心跳加快，就像第一眼见她时那样，就像十年前和她对视那样，就像此刻。我有一万句话没对她说，有一个吻深埋在心底十年的吻。我对她的情感，连“我爱你”三个字分量都太轻。
十年，我们都曾心灰意冷，也曾辜负青春和爱情。
我扶起她。对她说了句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夜深了，早点回家。
小井，你看今晚月光多美。
你要嫁人了，祝福你。还有，谢谢你。
【本文为作者原创，如需转载，请豆邮获得授权，并标明如下信息】
豆瓣@赫恩曼尼，新浪微博@畅呆不忙，90后写作者，哈尔滨人。毕业于浙江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斯坦福大学文学硕士，北漂一枚。
曾出版作品《记忆是一种抵抗的姿态》《孤独的行脚》《城门外的独行游荡》。
长篇小说《困兽手记》即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更多文章，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changxiaodai1990】
我们像十年前临近毕业时许诺的那样，办了一场盛大的聚会，就在这家略显破败的旧宾馆。这里原本是我们中学的后街，到处都是吃串的小摊。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学校烧个精光。学校搬走，小吃街生意不再，房地产商在废墟上盖起一座多年不能完工的烂尾，成了这家时常停水停电、让人丧气的宾馆。
十年前，就在我们屁股底下的这个地界，一家小饭馆内，我、小井，还有班内三十几个兄弟姐妹，庆祝我们的成年和解放。十年后，不知是谁提的议，选定了这里，像那年晚上一样，租一间旅馆的房间，提着十几箱啤酒，不醉不归。
房间里的灯忽明忽暗，终于还是灭了。偌大的房间，除了满地狼藉，只剩下从窗口倾泻而下的白月光。
我斜眼偷瞄了一眼，小井的双眼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抖，酒精把她的脸烧得红扑扑。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来时我曾偷偷许诺，要是能有和小井独处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吻上去。
先别骂我流氓。容我先讲讲我的故事。
十六岁，第一眼见到小井时，我还是个流着鼻涕、领口发黄的邋遢生。白天，我和一群在别人眼里堕落败坏的兄弟们在学校里折腾一个遍，把整个学校搅得鸡犬不宁。晚上，就躲在街边新开的小网吧里包夜打游戏。直到今天，梦里梦到考试和老师，还是会满身大汗地惊醒。学校于我，就像是一个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不知道别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的世界在父亲离开我时就崩塌了。他从我的世界消失，娶了别的女人。母亲为了赌气，改嫁到了江南。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北方，和姥姥同住。
姥姥虽然温暖，但我的心早已坚硬得像块石头。鄙视一切循规蹈矩的东西，讨厌说教和声嘶力竭，对所有人的目光不屑一顾。像是扮演了我那个年纪最顽劣、最不近人情的反面角色，班级的那些戴着眼镜、规规矩矩上课交作业的女生，没有一个敢正眼看我。
除了小井。
一天下课，和兄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一不留神，篮球就鬼使神差砸中了操场边一个姑娘。我跑过去捡球，想像平时那样大呼小叫把对方吓退。兄弟们会在她抱头离场的时候，高声大笑。
这些把戏，虽然现在看来很无聊。但在那时，我能感到自己的内心时时刻刻被仇恨填满。找不到证明自己的东西，就只能用自己认为的邪恶来冲撞周遭，以此耀武扬威，获得点儿我们小圈子里的尊严。
我飞奔过去，一把抱起篮球。刚要施展一贯的把戏，却看见那个坐在地上的姑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眼泪，没有娇滴滴，也没有惊慌失措。
我被迫和她对视。天！那张脸是我见过最精致的脸。在那个没有PS的年代，那张脸简直像自带滤镜，让人惊艳。我怎么都没办法描述那种滋味，总之我愣住了——无计可施。
那个第一次让我感到无计可施的女孩，不久便从别的班转来，做了我的同桌。我的第一个同桌。
她好像从不厌烦我的挑衅和无理取闹，用波澜不惊的嗓音，和那张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的脸，面对我这块坚硬的石头。人生中第一次，我开始期待上学，不为别的，只为了在课堂上能看一眼她的侧脸。
和我胡闹的兄弟们，后来大多因为玩得太过被学校劝退。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学校，每天面对一大堆听也听不懂的东西。谁不想好好学呢？谁不羡慕那些能准确报出题目答案的人呢？可是又有谁愿意来管我呢？我这匹顽固不化的害群之马，在左冲右突的年级里，早就被人放弃了。
那些天书一般的题目和大段大段不知所云的文字和字母，每天都在我眼前爬来爬去。我每天都在忍耐和煎熬中度过。直到有一天下课，小井看见我在作业本面前抓耳挠腮，便一字一句把题目讲给我听。
她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柔和的声音。从此，我成了那柔美乐音的座上宾。从此，最危险的年纪里的兵荒马乱、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压抑、为了自我表现编造出来的谎话、为别人搭设的险境、所有和不安相关的幸灾乐祸……通通被那声音融化、消解。我那原本一败涂地的中学时光，也有片刻的安宁和确幸。
三年一晃而过。当我考上一所没那么好也不那么糟的大学，冲回家中想要分享喜悦时，才猛然意识到，当初见证我成长、许诺和我一起守望的人，全都不在了。
幸好，小井还在。在那个欢庆我们成年和解放的宴席上，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流着鼻涕、领口发黄的小屁孩了。我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理好头发，剃好胡须，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如往常地美。
喝到微醺时，老师退场，大家开始胡闹起来。那个年纪埋在心底的秘密，仿佛都要在当晚释放。我在大家的起哄中，走向小井。我多想吻她，可是却不敢，也不能。
我着了魔似地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抖，酒精把她的脸烧得红扑扑。
十年，岁月把每个人变得复杂和坚强，像一块块纹理错综的石头，让人捉摸不透。可时隔多年，小井却一点儿也没变。她被我的篮球砸中，我被她的善良砸中，我们被命运砸中。
我的心跳加快，就像第一眼见她时那样，就像十年前和她对视那样，就像此刻。我有一万句话没对她说，有一个吻深埋在心底十年的吻。我对她的情感，连“我爱你”三个字分量都太轻。
十年，我们都曾心灰意冷，也曾辜负青春和爱情。
我扶起她。对她说了句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夜深了，早点回家。
小井，你看今晚月光多美。
你要嫁人了，祝福你。还有，谢谢你。
【本文为作者原创，如需转载，请豆邮获得授权，并标明如下信息】
豆瓣@赫恩曼尼，新浪微博@畅呆不忙，90后写作者，哈尔滨人。毕业于浙江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斯坦福大学文学硕士，北漂一枚。
曾出版作品《记忆是一种抵抗的姿态》《孤独的行脚》《城门外的独行游荡》。
长篇小说《困兽手记》即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更多文章，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changxiaodai199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