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短篇动画制作环境的变迁——森田修平、金本真访谈（五）

                
                
作者：酱牛腱
——接下来想请两位介绍一下目前的日本个人动画和艺术动画的状况。日本的商业动画和长篇动画给人的印象太过强烈，这些作品经常被掩盖在阴影之中。
森田　如果是指那种艺术性、作家性很强的作品的话，现在已经非常之少了。过去虽然有过不少，现在基本没了。所以说我也有参与制作的《SHORT PEACE》这样的短篇集非常难得。这个短篇集也是在大友克洋监督的号召下做出来的，但这类作品在日本真是越来越少，毕竟不容易获得商业上的成功。
CG以外，手绘动画也是一样。八九十年代时实验性的作品多的不能再多了。大友监督有《迷宫物语》，押井监督有《迷宫物件》，这种看着让人云里雾里的作品那时非常多。但是我就非常喜欢那个时代和那些作品，但现在日本已经基本放弃了这方面的创作，我有点难过。
                
                
——这是不是说明巨匠们都已经把实验性事情试了一遍然而失败了，于是现在的人们就都不做了？
森田　我不觉得巨匠们当时那些尝试是失败的。正是因为在这些短篇作品中依靠实验积攒了力量，才稳固了之后日本动画欣欣向荣的基础。当然，从商业角度看确实很有问题，日本卖得最好的短篇作品估计也就只有《回忆三部曲》了，其他的销量估计都比较惨淡。不过问题在于，我们是否可以单纯以数值去衡量这些动画的价值？
无论如何，过去的动画工作室都有着挑战创新作品的欲望，但现在商业环境如此，已经不允许动画公司大胆尝试了。相对而言CG公司想搞花样搞原创的公司反而还更多一些，但同样他们必须靠其他工作来维持公司运转，没有余力来搞自己的创作。这是现在的大环境。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SUNRISE这样的大公司在这方面出更多的力量，但现在就算是SUNRISE也不能算得上宽裕。
金本　还是没有需求。现在看动画的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观众，并没有追求所谓的原创性或者创新要素什么的。这导致电视台这些媒体也对这类作品缺乏兴趣。最近不多的有这种气质的作品有《动画人见本市》，还有TRIGGER的《小魔女学园》。这些虽然是短篇作品，但和过去的短篇作品还是不一样，这些作品还是迎合观众喜好而制作的。翻回去看《迷宫物语》，那怎么看都是自己想做才做，做出来为了自己爽的作品。
森田　（笑）那时候钱太多了，日本泡沫急速膨胀，钱无处可去都投动画了。
金本　但那些为了自己爽的作品，我们当年看着还是非常好看的，那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恐怕已经很难重现了。
——现在不知还有没有这类作品在剧场上映的环境？毕竟网络发达，专门去电影院看短篇动画的必要性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金本　《SHORT PEACE》我是去电影院看的。我顺便注意了一下来电影院的是怎样的年龄层，结果都是四十到五十岁。二十多岁以下的年轻人一个都没有，三十多的感觉都没有几个。我就感叹现在年轻人已经不看这些作品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不怎么在意作品类型，这种难解的动画也会看，那种偏娱乐偏流行的动画同样也看。然而就是靠这些比我们年龄更大的观众，电影院居然上座率还不错。当然当时离首映日没几天，不过我去时座位基本都满了，虽然都是四五十岁的人。
——观众市场情况我们了解了，不知创作方又是怎样的情况？中国的话，经常可以在动画专业毕业生的作品中看到眼睛一亮的作品。感觉那些有创新挑战精神的作品在学生时代还有人做，但是出了社会后还能让我们普通观众看到的机会就非常少，毕竟商业作品环境本身不佳，就更不用提在商业动画中发挥个人的作家性了。
森田　日本也是一样的情况。唯一有时间做自己动画的就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之后参加工作，时间就不够了。当然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做原创动画，比如我公司里也有这样的年轻人。但实现起来非常困难，哪怕他想利用工作间隙，但是工作已经够忙了，很难抽出时间。而且除了时间外还有一点，原创作品难就难在，如果做出来的东西质量不错的话那还好，但如果做出来的东西不咋样，学生时代还能挺着胸给发出去。但一旦进入动画行业变成专业人士，似乎就失去了这种勇气。学生时代无所谓，“我就这么点实力，我还会继续成长”。但专业人士恐怕就没有办法保持这种心态了，从这个意义而言，做原创的人也开始越来越少。我是觉得这非常可惜，因为我自己能够出道，靠的就是这种形式的企划。所以我个人肯定希望这类作品可以越来越多，但是毕竟没人看，没钱给你做。现在大家都看得太透彻未必是好事，你让他们用500万做二十分钟，没人愿意的。
金本　已经没有这样的年轻人了，另外动画界整体制作质量上升了，观众的标准也在提高，对于个人制作会更加苛刻。当然了，这里说的制作质量未必完全等同于“好看”就是了。
——从这个角度而言，CG相对手绘或许更方便以小规模进行制作，那么会不会现在有更多年轻人用CG做这类作品呢？
森田　日本肯定还是不多的。但我去过世界上的很多电影节，世界上确实有这个倾向。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做一部五到十分钟的动画参展，但其中很少有日本的作品。
金本　我觉得风向变了，质量和人气间的联系不如以往了。过去的话，你的作品没有一定质量的话，不会有人说你厉害。但现在我们看NICONICO的一些作品就知道，有些作品制作质量本身不咋地，单凭创意就能获得很高的人气。那我为什么还要做很高质量的东西呢？质量不等于人气这一点实际上打击了很多人的创作热情。
森田　我倒是觉得从娱乐作品角度而言，有人气才是正确的做法。就好像画漫画不是非要画大作，画四格也行嘛。
——比如说MMD。
金本　还有配曲子的PV，我觉得作为文化这没有问题，但是这也导致了个人制作的门槛降低。《捉迷藏》放到现在来看，质量还是很高。
——那种气氛和画面效果现在也没有多少作品可以达到。
金本　如果放下CG技术和手绘这些工具上的问题，单看构图和空气感和LAYOUT的话，《捉迷藏》的等级非常高，作品的完成度高。但如果你问我这个作品现在往NICO一传会不会有人气，我还真不觉得会有。
森田　当时个人制作动画是流行。在我们那个时代，比如新海监督那样，这个片我一个人做的，很厉害，大家来看看。我们做的《捉迷藏》也是这样，少人数，全3D，观众觉得很了不起，人气就起来了。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环境了。
金本　现在更受重视的是共鸣感，作者和观众的联系，这种作品容易出人气。我们那个时代看到《星之声》的时候受到的冲击非常之大，所以之后自己也走上了作品制作的道路。但我估计现在的年轻人看到那样的作品未必会想自己也做做看，时代已经变了。都更喜欢大家一起做，和观众一起开心，这样的作品的人气会更高。所以我觉得现在的作品已经不再是靠作家性吸引观众，而更多被用作交流的“工具”。
森田　不过让我觉得还没有全灭的就是石田祐康的《富美子的告白》，那个给业界很大震动。
                
                
金本　但我觉得还是没有能够动摇主流，虽然那部作品非常厉害，但并不会让现在的观众的环境出现根本性的改变。
——那个下楼梯的跑步确实非常厉害，但是传到NICO的话弹幕都在说好厉害，但也只说好厉害。反而不会比有争议有讨论有吐槽的作品更有人气。
金本　从播放数角度而言确实不一定有很大的优势。现在的在线视频的评判标准与其说是好看不好看，不如说是更重视同步感，共鸣感。
森田　我觉得随着制作门槛的降低，影像制作不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了。影像不再是影像而是视频，谁都能拍，谁都能传，共享了大家一起开心。这是文化环境的变迁，过去是特殊的人做的特殊的事情，现在这一特殊性已经逐渐演变为普遍性。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没有看透，只能说时代如此。现在是普通人也能做视频的时代，我们需要怎么应对？我反而是觉得不需要太过在意。
金本　我们所在的立场恰好很适合对这样的时代提出不同意见，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用自己的作品来改变一些什么，这是我们经过那个时代的人的责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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