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

文／南方旅客
南的春唏嘘吹过薄薄的潮雾，绿禾的睫毛又一根一根往下掉落，像夭折的鹰的羽毛。绿禾手指尖上的茧也一片一片地脱离母体，褪去她光荣的标记。她已经连续、连续几天没有再吃饭了。
她不记得她几天前站在哪里，走过哪几条巷道，吃过哪家店铺的小吃，对着相机咧开过几颗牙齿。也不记得谁抓紧她的手，直到把她的手捏出了汗，冰凉冰凉的。
绿禾喝水也不会感到饿，樱花纷纷开了又落，像她脑海里乍现乍明的天台藤蔓。她使劲抓脑皮，把头皮抓破了血。她不喜欢血湿黏黏沾在手上的感觉，但她很享受抓头皮的那种嗜念。
恍惚间跌入深渊，紧紧包裹着的手放任她被黑夜沉没。可是手背上都是冷的潮湿，寒彻入骨。
从睡梦中惊醒，原来南风喃喃，悄然至临。衣服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雾气，绿禾烧起热水，熨烫、整理、将煮好的粥盛放在瓷碗中，一羹匙，不偏不倚滑进嘴里。有暖冬姜汤的味道，还有排骨、莲子、桂圆的触觉。
                
                
开始吃饭吧。几天前，他已经走了。走了就是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小时候她趴在窗边看父亲走也是这样。泪水就那么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干掉，像潮湿的雾气。
年前冬夜她生病，他送她到医院里，给她炖鸡汤。她一翻保温瓶，鸡汤全部洒落，他默默地收拾好，转头就走。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提了一个袋子进来，油油的手打开袋子，一碗粥递过来。绿禾的眼泪就混合玉米粥，苦苦的，咸咸的，咽进肚子。那场冬夜下了好多好多的雪，哗啦啦就铺满树满树的银。她觉得那个年，过得真他妈疼。
他妈妈又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绿禾说：“你回家吧。”他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像只暖意融融的鸽子。关了灯后，他拥着她，等待黑暗肆意浸染，等待孤独的黎明和愈昏愈睡的阵痛，潮湿的眼泪的味道被吸进鼻子，像没有明天。
                
                
绿禾从白色里带着臆想症挣脱出来，这是病后留下的后遗症。她握着他的手，她有些厌恶他手指间弥留不散的汗水。他的手常出汗的，她以前也不觉得这汗有多么黏人。她迫不及待妄想春天，妄想焦枯的红薯皮配白花花的冰激凌，她讨厌湿重的窗台和雾气弥漫的阳光耀照不到皮肤上。
绿禾变得焦躁，发脾气，乱扔东西。她变得像只发狂的兔子红着眼睛张牙舞爪准备撕咬一切蓄势待发的锐气。这是病后的后遗症，绿禾为自己辩解。她常常不想出门，躺在摇椅上孱弱得像个老太太。一睡就是一下午，晚上起来听电台。他拉她去看心理医生，委婉道词让她多出去玩一玩。
绿禾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哪也不去。”他守着她，她就像困兽。他慢慢忙碌起来，因为他工作上有了起色。绿禾想自己不要束缚一个人， 她有时觉得自己像镣铐，勒紧了他的脖子。绿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完成了对他的谴责和告别。
她说：“跟你在一起越来越没意思。”
“你到现在也不了解我到底喜欢什么。”
“你以为我哭是为你吗？”
“我爸不要我，没事，你也可以这样做。”
他一把拥她入怀。她说：“放手。”
她可以潇洒走脱。他说：“不再见。”
                
                
他一定想骂娘吧，但他是说不出口的，因为绿禾看见他哽咽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头，笑一笑吧。好像初见那年春天，他潮湿的手心为她绑起长发，脱下外套为她掩盖尴尬。这么多年，一如初见，她回报一个羞涩的笑，南风燃燃，煽动往事，热泪斜阳。
绿禾不是穗禾稻麦，不会迎秋张扬，不会荒芜苍凉，她会温和地面对一切随风而逝的景象，他的离开，也不会留有遗憾。墙角开了瓣瓣的牵牛花，他的手还会潮湿地印另一个女孩的手背上吗。绿禾养了一只小乌龟，每天从水缸拾起它湿漉漉的龟壳。她出门也将头发绑起来，闲的时候就看看图书馆里养的金鱼和画馆里的老婆婆们打牌。
她就是忘记了，她忘记自己学的吉他谱，忘记生活里的斑马线有几条。但绿禾从没忘记睡觉时蜷缩，吃饭时发呆。她坐在潮湿的被褥上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她把自己幻想坐在马车上的姑娘，四周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穗，尽头是日出，和绿色的荒凉度过一生。
她说：“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心里说，我想念潮湿。
我想念你的泪水潮湿，手掌潮湿，内心潮湿。和风煦煦，雾气腾腾。
你把南风带来，自己又回去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