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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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担心柔弱的人,她们有自己的方式应对世界。by十一 |
1
泽泽是我遇见过的最澄明的姑娘。每次看到特别美好的事物时,我都会想到她。
嗯,比如看到路边眼睛大大的女娃娃,比如屁股扭得像移动黄面包的胖松狮,比如透明玻璃瓶里的小白鱼,比如手工店铺前单叶的浓绿铜钱草。凡是这些可爱单纯简单的事物,都会让我想起她。
泽泽长着一张瓷娃娃脸,白皙皙的肤质,脸上总是肉嘟嘟的,走起路来就像颤颤的牛奶果冻。看久了,让人很想吃一口。
泽泽她发质也很好,乌黑柔顺,很长很长,她从八岁就开始留头发,等我十几岁遇见她时,最吸引我的不是她像瓷娃娃似精致可爱的脸,而是如瀑布一样的乌黑秀发。
后来学业加重,她总喜欢用蓝色发带把它们绑成马尾辫,额头前留着齐齐厚厚的头发帘。特别像翻版的夏达。
那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一起去食堂去自习室去湖边走路消化食,一起乘着公交车去很远的郊外大梨树园逃课,每次下车的时候,她都会故意跳一下,喊一声“哇哦,到啦”,好像刚从火星来到了地球。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经常想往外跑,和她有很大的关系。
那个时候的泽泽,真的可爱得要死了。经常,我和泽泽一起在洗漱间洗衣服时,楼道里会一遍遍重复她的名字:
“泽泽啊,你的被子要收了!”
“哦,好的啦阿姨。我这就过去!”
“泽泽啊,xx找你呀。”
“哦,好的啦,我这就来!”
“泽泽啊,你在哪里?”
“我在洗衣服,我过去找你!”
“泽泽……”
很多人喜欢和她待在一起,拜托她帮忙做任何事,她都会笑嘻嘻地说好,老师们也很喜欢她。只要有她在的宿舍,她总能化解掉女生之间的矛盾和不愉快。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总害怕别人跟我抢泽泽,也害怕泽泽会遇到坏人,嗯,还有,遇到爱情。
说来很可笑,那时候我担心到竟然每天睡觉前都会为她祈祷,祈祷她不要遇见任何坏人,祈祷上天保佑泽泽,让泽泽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保护她。
2
后来,我北上她南下。
她在华南师大读了三年研究生,最后在深圳一家研究所上班,月薪四千五。
当她说工资时,我吃惊得问她。
“泽泽,四千五怎么喂饱自己?你研究生毕业拿四千五怎么可以?”
她说四千五已经够多了,每个月还能剩下不少钱。
泽泽对钱从来都没有概念,一百块钱在她看来也是不少钱,口袋里有够吃一顿饭的钱,她也觉得自己不缺钱。
“我不买化妆品,也很少买衣服,吃得东西从菜市场买来回家做,我现在学会煲好几种汤呢,等你过来做给你吃呀。”
在最初来北京慌乱的日子里,隔几周我都会给她打打电话,她对生活的那种满足与知足感,总会让悬挂在半天上的焦躁的我,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找到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从大学到研究生,泽泽都没有谈恋爱,追她的男孩子不少,泽泽总是笑着拒绝了他们,理由是家里人还不让谈恋爱,让她好好念书。
大约她毕业两年后,泽泽突然有一天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她恋爱了。对方是她去参加画展活动认识的,人超级帅超级酷,十五年前组过乐队,去过世界很多地方,会开拖拉机也会开小游艇,会弹吉他也会拉小提琴还会画画。
“叫什么名字?”
“侯坤。”
“做什么的?”
“画廊的主人。”
“额……”
她兴奋地讲,我担忧得听。泽泽单身了二十四年,现在终于恋爱了,估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处女岁月生涯。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应该替她高兴的,心里却好恨好恨那个让她心花怒放的画廊主人。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忘了祝福她了。
3
那年的五一,我去了深圳,见到了她口中的侯坤。
这个侯坤,留着半脸胡渣,齐耳的长长头发,说起话来总爱提从前怎么怎么样,站着的时候因为太高了有点驼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装得驼背,好让自己像颓废艺人;坐着的时候喜欢跷二郎腿,话说到关键点,头往后仰,右手忘脑门后撸一撸头发。甩头的姿势,让我一下子联想到刘欢的《好汉歌》。一副流浪好久之后,安居在城市一偶的苍老文艺男青年。
我对这个侯坤一点都不喜欢,可泽泽却喜欢得不得了。
她每天欢天喜地,变着花样煲着不同的汤,玉米排骨汤,藕片番茄虾仁汤,青笋猪蹄汤,红枣枸杞乌鸡汤,当归牛肉汤,即便是早晨,她都会起个大早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菜,煲一小锅好喝的汤。
喝汤时,泽泽会托着腮看她的侯坤,然后期待,等他的评判。我在旁边小口啜着,汤是真的很好喝,不舍得一口喝完。没品几口,侯坤那边已经喝完,擦吧擦吧嘴,坐到了沙发上,饭桌上只留下我和我的泽泽。
一共在那里待了三天,侯坤每天换一身衣服,本来就不近视的眼镜也换了好几副,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靠得很近。走之前,我跟泽泽说。
“他这个人不靠谱。”
“为什么?”
“凭直觉。”
“其实他人蛮好的,很有爱心,豆豆就是他收养的流浪狗,以前在街头吃垃圾,你看现在他把它养得多胖啊……”说起侯坤,她又来了一车子的话。
“……”
登上飞机的那刻,我回头看着向我招手的泽泽,发现她把头发帘剪了,中分的直发让她成熟了好多。
是啊,留齐刘海,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4
谈了恋爱的泽泽,也是很低调,从来不会在朋友圈里晒幸福,还是和往常一样只负责给别人点赞。我也知趣得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掉,更不去问她和画廊主人侯坤的事情。如果她不来找我,说明她的日子还过得去,还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大事。
大约过了一年,泽泽突然打来电话。那时候我正忙着和小团队与一家公司谈个大合同,看到从荒年里奔来的泽泽的号码,不顾尴尬,我接了电话,点头哈腰跑出了会议室。
“分手了?”为了表示我的聪明与先知,不等她说一句话,抢先说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怀孕了。下个月结婚。你来不来呀?”
“我去,真的假的?”
“真的啊。”
“孩子是他的吗?”
“废话啊……”
“那你结吧。下个月我有事,过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挂了电话,比她告诉我她恋爱了,她怀孕的消息更让我慌张。有时候我很相信我的预感,女人深处的预感。幸运的事情往往从天而降,不幸的事情,人类提前会有感知。
后来,泽泽没有结婚。
5
差不多隔了两周吧,泽泽又给我打来电话,说婚礼取消了。我问为什么,她一下子在电话那头大声哭了起来,嚎嚎大哭的声音一点都像她,我在离她几千里的另一个城市急得要死。
“你别哭啊。先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是那个侯什么坤的死了吗?”
“没死……”
“那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有。”
“那你别哭啊。快说清楚,我快急死了。”
“他好像在一直有别人,而我都不知道……”
“啊?……”
听她哭了很久,我一句话都没有说,等她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此时我的心和泽泽一样痛。
这是泽泽啊,怎么可以有人伤害泽泽呢,她那么单纯那么好,对每个人都很好的泽泽啊,当时我们上高中的时候,班里的男生女生都喜欢的泽泽啊。现在居然有人骗了她一两年,还让她怀了孕。
“泽泽,乖,你不要哭了,想想你的孩子,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是不是?”
稍稍平复的泽泽,听到我的话,又大哭了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她把这辈子所有的怨气都在这个时候释放了出来,她身边没有人吗?只有她一个人吗?
“泽泽,你把孩子怎么了?”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马上想赶到她身边去。
“孩子刚刚没有了····”
“啊啊啊啊······”
都安静了下来。
6
第二天,我赶到了深圳,去了泽泽的住处。
泽泽一直在研究所工作,干了两年,工资从四千五涨到五千,就一直没有涨。她住在研究所给分配的小公寓里,总喜欢把钥匙藏在门垫子下面,掀开一看,果然还在。
这个傻泽泽。
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喊了声“泽泽,你看谁来了?”
没有人应我。走进去屋里,发现泽泽睡着了。她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俞泽泽了。
以前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总是在一起,晚上我们俩也有祷告的习惯,我睡在她的上铺,每天晚上她都板板得,把双手放在胸前,身体伸得笔直,一动不动,像个天使一样祈祷着入睡。我都没有问过她祷告些什么。
现在的她咬着嘴唇,嘴巴干干的裂了口子,眼睛肿了起来,长长的头发剪成了短发,牛奶般的皮肤也发黄发暗,额头和下巴上还有几颗大痘痘。
突然之间,脑海里浮现十多年前的一幅画面,我的泽泽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用细细的嗓音喊“哇哦,到啦到啦到啦!”
我们前面是一大片一大片开满白色梨花的果园,泽泽小跑花儿底下,贪婪地闭着眼,一口气,闻个够。如果我是造物者的话,我会把泽泽固定在那个场景里面,时间就让它停止算了。
而现在的泽泽,同样闭着眼睛的泽泽,今年二十七岁,刚刚失去第一段恋爱和第一个孩子。
7
我只会煮小米粥,等泽泽醒了,我把那碗煮得滚烂的小米粥端到她身前。等她慢慢喝完,又给她盛了一碗。
“疼不疼?”
“疼。”
小声说了一个字,泽泽便别过了头去,一行泪花瞬间留了出来,啪嗒一下,落在了枕头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泽泽哭。没有声音。
我坐在她的床边,心里好像被刀子一刀刀硬生生捅一样。她是不是就这样子,一个人哭了很久,才做了决定?才一个人去了医院做了流产?然后一个人打车回到这个小公寓?
“侯坤怎么说?”
“没有和他说。”
“什么叫没有和他说?!”腾地一下子,一股无名火冲上脑袋。
“他还不知道我发现了,也不知道我把孩子打掉了。”
“什么?!”我更吃惊,“为什么不跟他说啊,不管你最后跟不跟他结婚,这个责任他必须付的!”
“为什么啊泽泽?为什么这么做?”想到这些,我也哭了起来。
泽泽不说话,只是流泪。过了好久,她小声得说。“我怕为难他。”
这事,也许只有泽泽这样的人才干得出来。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别人考虑。
“俞泽泽,你这个傻子,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干得出来这样的傻事!什么叫怕难为他,侯坤他妈的就一渣男,你还为他着想,你想过你自己么?!”
“就这样子吧。”
“什么叫就这样子吧,他人呢?”
“他去外地了。”
“去外地干嘛?”
“说是去采风,其实她也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
“侯坤在电脑上登了微信,忘了退出了。”
“好吧。又一傻逼……”
“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回青岛。”
“一个人?”
“嗯。”
“什么时候?”
“现在。”
“……”
8
原来泽泽已经提交了离职申请,领导想加薪让她留下来,泽泽说不是因为钱的事。
简单收拾了行李,发现她的衣服很少,书也很少,除了阳台上几盆植物,什么都没有。对了,她倒是默默地存了不少钱,虽然工资不高,但三四年多下来存了八九万。一个月存两三千,偶尔给别人画画插画,所得的插画费也存了起来。
深圳这个鱼龙混杂的新都市,本来就和泽泽的气质很不相符,在飞机上我问她当初为什么想留在深圳,而不是早点回青岛,她说可能是为了等着遇见侯坤。
说完,她又把头扭向了窗外。飞机的小旋窗外是湛蓝湛蓝的天际,还有刺眼的阳光,以及厚厚的云层,云层下面的山峦,山峦中间有湖泊,湖泊旁边是平原,平原的尽头是大海。
我们就在这个小星球上,经历着生,经历着死,经历着喜悦,相爱,背叛,离别,牺牲。从来都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仅仅只是经历,然后各自成长吧。
9
还是常常会和泽泽打长途电话,问她你还好吗,她总说好。问她在干嘛呢,她说学日语呢。
“要去日本么?”
“可能吧。”
真好。
十几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泽泽,总害怕她遇到坏人,觉得纯洁无暇的事物就需要有人来负责保护它的纯洁无暇。可是后来才发现,这些心底纯净的人与事物,在未来的途中可能会经历一些欺骗和背叛,甚至是深深的伤害与事故。你看它柔弱,看它经不起太残酷的现实,实际上,正是这些弱小的生物,才有强大的生命力。
泽泽走过了人生一段黑暗的时期,一个人,没有谁的帮助与陪伴,在青岛找住处,找工作,进公司,在职场上跟别人厮杀。但是她不像我,不会和别人吵架拍桌子,拿文件摔别人脸上,她有她的方式。她温和,她耐心,她冷静,她喜欢低头做实在的事,很少讲关于未来的话。
今年的春天,泽泽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鸭川的樱花道,很美很美的樱花道。
泽泽真的去了日本,念一个很偏很偏的学科,叫什么中国古诗对日本文化的影响。她说她每天早晨会六点起床,沿着鸭川走很长很长的路,她说樱花开的时候特别特别漂亮,落花的时候更漂亮。她说她会去区役所学日语,她说她逛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喜欢上了这个安静得能听见脚步踩地的古都。她还说,偶尔会想那个被打掉的孩子,现在应该会叫妈妈了吧。
现在的泽泽仍然在听tfboys的歌,仍然喜欢养些小植物,仍然在生人面前安安静静,仍然喜欢朴素简单的衣服,仍然说话时轻轻弱弱,让人听不清楚。
可这些都没有关系。柔弱的人,总有她天生柔弱简单的方式应对坚硬残酷谎言太多的世界。
我现在不担心泽泽了,不担心她会失去内心里让人舒服安心的东西。
祝好,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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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推荐你一首歌,叫“spring garden”。如果豆瓣可以插播音乐的话,我会把这首歌作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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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
每个故事都有原型,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着。
我希望自己写下来,也希望你们能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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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什么想说的,请留个言吧。
我会一条条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