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女儿
我提着红桶踉跄地走到寝室楼下的晾衣处，湿漉的被单被套紧紧地相互挤压揉捏在一起，等待着被太阳烘晒。虽然已是初春，可寒意依旧逗留在这个小城，迟迟不愿退去，微风卷动着我的衣摆，我感觉一丝冷风灌入颈口，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这阳光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前几天刚下过雨，到处都是细尘。我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纸巾，把双杆上的稀落灰尘擦净。准备搭衣物时，手机响了，放下纸巾，掏出手机，是雪打来的。
雪说她晚上九点多经过乌城，让我到火车站去接她。
我还记得那天她昂着头，瞪着弹珠般的眼睛，死死地咬着干白皱裂的嘴唇，望着某个不知明的方向说，谁是谁的谁啊！那时我就应该猜到她是不会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即使当时她是那般软弱，如泄气的皮球。
那晚，我和爸妈都不敢上前。大伯蹲坐在磨平的门坎上，铁青着脸，眉尖的疤印如卷缩的褐蛇愈发清晰，这是他几年前因为喝酒惹事留下的。那次在工厂打工的雪不知从哪筹了一万块钱寄给了大伯，让他交了罚款，大伯才免于被告的境地。大伯埋着头不停气地抽烟，想要用白色朦胧的烟雾罩住压抑的黑暗，烟灰像碎屑散了一地，大伯右脚边靠着一个平时用来防贼的大铁棍，铁皮松落，铁棍破旧不堪。大伯说雪如果今天想要踏出这个门，要么从他尸体上走过去，要么被铁棍活活打死。而此时雪躺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咖啡色的头发膨胀散乱四处张扬如一滩浓浓的血，她一动不动，赤裸着双脚，拖鞋被远远地甩在桌子下面。大婶摊坐在雪身边抓着雪的衣角，眼睛红肿如两个饱满的核桃，劣质的化妆品在眼泪的侵蚀下白一块黑一块地紧紧贴在脸上，这个爱美的中年妇女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她正在试图用亲情挽回多年来早已千疮百孔的亲情。
雪儿，你就听妈一句吧，别再闹了，咱家都已经收了他家的礼金了。这几万块钱的礼金钱也退不回去了，全让你爸还赌债了，你爸手贱是该活活被人砍，可是他也是你爸呀，雪，你说句话，他家条件好，你去了不会吃亏的……
雪盯着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像一具奄奄一息的死尸，大婶的声音犹如碾碎的米粒吱吱地不停地叫着。
雪出外打工那一年我14岁，她16岁。迫于经济的原因她不得不放弃本该属于她的花季去面临生存的艰难险阻。她走的那天晚上我逃课跑到火车站去送她，远远的我就认出了她。她一个人站在破旧的绿皮火车旁边，身上穿着一套洗的发白的粉色运动服，胸前打脏了几滴黑色墨水，肩膀上挎了一个牛仔布的大包。她左右张望迟迟不愿上车，像是等待着什么。我躲在大石柱后面，偷偷地望着她，我有些不敢靠近她，靠近了不知说什么才好。该是说离别，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讨厌离别，讨厌那种想说却说不出口埋在心里窒息的感觉，我不想让她走。
一声鸣笛声唤醒了我，我愣了一下神，可是雪却不见了，我抱着东西慌忙地跨过大栏杆。我跑到雪刚才呆过的位置，转身、张望、回头，寻找了靠近火车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当我听到火车“隆隆”地驶开时，一刹那，我脑子“嗡”的一声如一滩浆糊，我像失去玩具的孩子，蹲在地上哭了，姐走了，在我还来不及送别时。
我紧紧地抱着为雪准备的东西，蹲在地上，自责、悔恨、伤心夹杂在心头。突然，我感觉我的头发像被微风轻轻吹过，心里一触，抬起头，真的是雪。
姐，我仰着头望着雪叫道。不知怎么了又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姐这不是在这么，你哭啥？雪扶起我，擦擦我的眼泪。
我把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放到雪怀里，总共十六个鸡蛋，今天是七月九号，雪的十六岁生日，我记得。鸡蛋是妈妈帮我煮好的，让我带过来的。
姐，生日快乐，我笑着说。
雪撸撸前额的刘海，拍拍我的脑袋，酒窝浅浅凹陷，抓着袋子，手背青筋隐现，一丝失落，却又是淡淡的满足。
姐，这个拿着，我妈给我的，我攒的，我说。我把一叠一块，五块、十块皱皱巴巴的钱递给雪，可是雪不接，我有些急了，往她口袋里塞，她却故意躲开。
芯儿，鸡蛋姐拿了，这钱姐不会留的。姐知道你疼姐，这个家也只有你疼姐了，钱留着买书，你比姐命好，你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姐就比你还高兴。
我当然知道雪喜欢读书，她临走时把家里的书全都给我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宝贝，以前都放在她的枕头边的。小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雪了，她的嘴巴就像是一个魔法盒，能够编出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和人物，有娇小可爱、聪明伶俐的拇指姑娘，有美丽善良、勇敢坚强的灰姑娘，还有蔚蓝神秘的大海中敢爱敢恨勇于付出的海的女儿。雪讲故事的时候身上好像会发光，仿佛长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鱼尾巴，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可是一次雪正讲着白雪公主吃了后母的毒苹果中毒的时候却突然哭了。姐姐，不哭不哭，白雪公主一定战胜后母的，七岁的我擦着雪的眼泪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幼稚的我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却不懂得现实世界的种种无奈和不该。第二天雪又拿了一本《一千零一夜》，高兴地对我说，芯儿，爸爸说了又让我上学了，哥哥上，我也上，嘿嘿，姐还给你讲故事。雪嘴巴咧开，雪白的牙齿像小兔子一样笑得很开心。我嘟囔着嘴，心里嘀咕着，上学有什么好啊，这么高兴。也许从那时起我们两个有的不仅仅是年龄的差距，更多的是她早有的成熟和渴望。
我手里面空空的，雪走了，她那单薄的背影在黑暗中越来越模糊，这一次，没有丝毫逗留，那么的坚定。
期间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那是我刚进入高三的那个暑假。那天天气燥热，家里的老黄狗趴在角落阴凉处不住地吐着鲜红的大长舌头，我问雪她那边热吗？她说那里不热，那有海风。我羡慕极了。雪告诉我，她那个地方有一眼望不见的大海，有许多比我们村还要大的大学，大学生神气活现的像只精灵，她让我好好上学，以后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在城市。雪答应我等我考上大学了，她就回来看我，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穿，像城市的女孩一样。我很高兴，不是因为我要有漂亮的衣服了，而是我很快就能见到雪了。
高三就在忙碌和等待中度过，高三下学期雪给我寄了一本书——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并在书上写了“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这句话，字体依旧娴熟隽永，我想雪在那里一定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我将这本书放在枕边，每每翻起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雪离开时那双坚定的眼神。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立马冲到后屋抱起电话就给雪打了过去，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电话一直都打不通。我以为是家里的电话坏了，就跑到集市的电话亭里去打，可是换来的依旧是无法接通。一整个暑假我都在等电话和打电话中度过，可是雪却杳无音讯了。我去问大伯大婶，大伯出去打牌去了，大婶正在学跳广场舞。大婶说，她死不了，好好的，每个月都在往家里汇钱。我看着这个麻木的女人再次想起了雪临走前的背影，侵染无尽的落寞和凄凉，这些东西本不该属于她，但她却以异样的坚强承受着。
村里流传着关于雪的一些流言蜚语，一群女人扎堆议论雪在外面某某洗脚城当洗脚妹，有人花钱包养她，家乡里的人都看见了。她们眉飞色舞，你一句我一句。我抓着一大把沙子扔在她们脸上，我的自尊心像是被恶狗狠狠地咬了一下，没有流血但紫了一片中间化脓。
不可能，你们这群无聊的人。我大声地吼道，我不允许她们造谣，她们有羞有怒四处散开，她们一定以为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发疯了。我哭着跑到了火车站，看着火车嗡嗡地远去，我相信雪是不会那样的，只因为她是雪，冰冷的外表下有一个灼热的心。
可是就这样她一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打过电话，我不知道她在哪，正在做什么，但是正如大婶说的她还活着，因为她每个月都在往家里寄钱，直到今年除夕。
那晚吃过年夜饭，妈妈在厨房刷碗，我和爸爸在客厅下象棋。突然门口的老黄狗像是发疯了一样“汪汪”直叫，我们以为它被鞭炮惊吓住了，就没有管它，可是叫声却没有终止。我“光荣”地被妈妈派去瞅瞅，不情愿地拉开门，却没人。
芯儿，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我走出去，一个陌生的女人正靠在我们家墙上。
妈，我大声喊了一声。
大年三十吼啥吼，妈嚷嚷地跑了出来。
妈看了看她，愣了愣，似恍惚过来。
雪儿，你回来啦。妈拉着她的手颤着声音说。
她是雪，是吗？
雪烫着咖啡色的梨花大卷，画着眼影，打着粉底，穿着一个红色的格子大衣，异常妖艳，像碧梧枝头的一只火凤凰。黑色长筒靴直到膝盖，她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箱子，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发白运动服扎着马尾辫，冬天没有毛裤穿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对我来说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觉，她没回自己的家而是先到我家，爸爸妈妈慌忙把她拉到屋里，倒热水。
芯儿，怎么翻着两只大眼盯着我，不认识姐了吗，雪笑着说。眼角的黑痣还是那麽分明。
我已经二十了，六年没见，我们彼此从熟悉到陌生再到无法言语的心境。我想问她，答应我的话为什么没有允诺，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懂得了，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笑了笑。
晚上我和雪睡在我的小床上，躺在床上，两个人静静的没有一句话，她身上散发的浓浓香水味使我有种莫名的排斥，我有意地向床沿挪了挪。她好像觉察到什么，她轻轻触碰我的指甲，噌噌直笑。我扭过头来，问她笑什么，她不说，我就用手挠她的脚窝，那个部位是她的痒穴，她只好投降。记得小时候我一生病，雪就给我买山楂片，然后就来陪我，我们两个在一起玩游戏，谁输了谁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而她的弱点也就是怕痒。
她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指甲从来不是剪的，而是咬的，我呵呵地笑了，她也笑了。还是那个浅浅的酒窝，岁月让她脸上润了光泽，比以前精神漂亮了许多。
姐，你还和以前一样吗？我问她，她怔了怔，看着我，点点头。我一瞥看见她胳膊上的长长疤印，准备用手碰碰，雪却像是被电着一样忽地一闪。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愿敞开的秘密，她更是，六年的时光她一个人经历了许多，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
她这次回来先到我家的目的就是希望我爸妈能够劝劝大伯大婶把户口本拿出来，同意她嫁到外地，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云南男人，之后他们两个再一起出国做生意。爸妈最后还是答应了，因为雪的苦苦哀求，我也能看得出来雪下的决心有多大，与其说是想要征求父母的同意不如说只是想要过过形式而已，毕竟对于多年游走在孤独国境的她早已熟知了亲情只是血型相符而已。
爸妈的帮劝并不抵任何作用，最后还是被大婶的冷言冷语打发回来。雪为了这件事和父母进行了一场由始以来的恶战，年意也被冷战冻结。雪不吃不喝，不说话，整天待在六年前依旧的房子。
那天晚上我推门进入雪的房间，屋里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一团无尽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洞。我摸着墙打开门后的按钮，雪躺在床上，头缩在被子里面，黄色的羽绒服还穿在身上，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在地上。我想要把妈妈做的饺子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可是却无处可放，唇膏、眉笔、小本子、 圆珠笔、纸团，各种瓶瓶罐罐散倒一片，凌乱不堪。
姐，姐，妈让我给你送饺子来了，你最喜欢吃的虾仁馅的。我坐到床边拍拍雪的身子说。
被子蠕动了一下，等了一会，她还是没起来，我又喊了一下她。妈妈做的虾仁饺子是雪最喜欢吃的，以前雪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妈妈是雪的语文老师。大婶大伯一有事就让雪到我家吃饭，一放学妈妈就带着雪到菜市场买虾仁，然后给她包饺子，我和弟弟也高兴雪能来，因为雪一来，我们也就能够吃上一份热腾腾的虾仁饺子了。
芯儿，先放桌子上吧。细小如蚊的声音从被子里飘出来，我想雪现在肯定是没有胃口的。我把桌子的东西整了整，放到抽屉里，打开第二层时一摞白色的纸和一本书吸引了我。我拿起靠在最上面的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有些潦草，但是可以看出还是雪写的字。好像写的是一个关于一个男孩成长的小说，小说还没有完成。这本书看起来已经破旧了，书页泛黄，页脚卷折皱在一起，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看来雪把这本书翻了好多遍了。田村·卡夫卡在曼妙的征途中经历了奇幻的遭遇之后，最终走出了森林寻找到了自己。而雪的人生或许不尽人意，但是我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入口石，寻找到自己的幸福。
姐，饺子放着了，凉了就不好吃了。临走的时候我看着缩成一团的雪叮咛道。我不会担心了，因为我知道，爱书的人定会在书中找到生存的勇气，喜作的人定会为自己编造一个美丽的神话。
我慢慢地关上门，我想她会好的。
大婶背着她收了别人的礼金，打算过了年就把他嫁给东街卖电器的一个瘸子，这件事是我去小卖部买东西，听大婶的牌友说的，不晓得雪知不知道，零钱没有找，我就急忙跑到了大婶家，看到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谁是谁的谁啊！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在外拼死拼活的什么事都干过，唯一的心愿就是自己能够有一个家，你们谁都别想左右我的命运，把我搪塞给另一个男人，我要自己对自己做主，我要出去。雪光着脚从地上爬起来，翻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指着大伯大喊道。
随后就是大伯的一声怒吼，爸用力拉着大伯，唯恐大伯手中的大铁棍落到雪瘦弱的身上。
也许大伯在门口铺碎瓶渣说只要雪能够赤脚走过就同意这门婚事只是想打压她，只是没有想到雪真的走了。没有一丝犹豫，咬紧牙、不哭、不缩、不抖，我想要去拦着却被妈妈抓住了。当我看到碧绿的酒瓶上黑色的血迹时，我扶着雪哭了。
芯儿，终于，我自由了。雪歪在我身上颤着嘴唇说。
可是最后雪还是没有走，在雪收拾东西拉着箱子准备走的那一刻，大婶突然心脏病突发倒了。
那晚在医院里雪告诉我，彩礼钱她会自己赚钱还上的，那个她要嫁的云南男人，前几天把她积攒了五年的钱卷走跑了，可是她还是要和父母死磕到底。她是存在的，谁都无权干涉，六年前是，现在还是。但她说她也是人，毕竟他们生了她，这个时候她只能暂时留下，暂时。
你会原谅他们吗？我看着雪的眼睛问雪。
雪没有回答。
对，这就是雪，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故事。
火车站出站口堆满了人，像夹馅儿的面包一层又一层，天色已晚，快九点了。空气中夹杂着薄薄的淡雾，我站在栏杆旁边等待着，远远地我看见雪走出来了，还是那个白色大箱子，还是那件红色格子大衣，那么潇洒，那么霸气，像一个自由的女神正在前往她的国度。
前几天刚下过雨，到处都是细尘。我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纸巾，把双杆上的稀落灰尘擦净。准备搭衣物时，手机响了，放下纸巾，掏出手机，是雪打来的。
雪说她晚上九点多经过乌城，让我到火车站去接她。
我还记得那天她昂着头，瞪着弹珠般的眼睛，死死地咬着干白皱裂的嘴唇，望着某个不知明的方向说，谁是谁的谁啊！那时我就应该猜到她是不会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即使当时她是那般软弱，如泄气的皮球。
那晚，我和爸妈都不敢上前。大伯蹲坐在磨平的门坎上，铁青着脸，眉尖的疤印如卷缩的褐蛇愈发清晰，这是他几年前因为喝酒惹事留下的。那次在工厂打工的雪不知从哪筹了一万块钱寄给了大伯，让他交了罚款，大伯才免于被告的境地。大伯埋着头不停气地抽烟，想要用白色朦胧的烟雾罩住压抑的黑暗，烟灰像碎屑散了一地，大伯右脚边靠着一个平时用来防贼的大铁棍，铁皮松落，铁棍破旧不堪。大伯说雪如果今天想要踏出这个门，要么从他尸体上走过去，要么被铁棍活活打死。而此时雪躺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咖啡色的头发膨胀散乱四处张扬如一滩浓浓的血，她一动不动，赤裸着双脚，拖鞋被远远地甩在桌子下面。大婶摊坐在雪身边抓着雪的衣角，眼睛红肿如两个饱满的核桃，劣质的化妆品在眼泪的侵蚀下白一块黑一块地紧紧贴在脸上，这个爱美的中年妇女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她正在试图用亲情挽回多年来早已千疮百孔的亲情。
雪儿，你就听妈一句吧，别再闹了，咱家都已经收了他家的礼金了。这几万块钱的礼金钱也退不回去了，全让你爸还赌债了，你爸手贱是该活活被人砍，可是他也是你爸呀，雪，你说句话，他家条件好，你去了不会吃亏的……
雪盯着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像一具奄奄一息的死尸，大婶的声音犹如碾碎的米粒吱吱地不停地叫着。
雪出外打工那一年我14岁，她16岁。迫于经济的原因她不得不放弃本该属于她的花季去面临生存的艰难险阻。她走的那天晚上我逃课跑到火车站去送她，远远的我就认出了她。她一个人站在破旧的绿皮火车旁边，身上穿着一套洗的发白的粉色运动服，胸前打脏了几滴黑色墨水，肩膀上挎了一个牛仔布的大包。她左右张望迟迟不愿上车，像是等待着什么。我躲在大石柱后面，偷偷地望着她，我有些不敢靠近她，靠近了不知说什么才好。该是说离别，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讨厌离别，讨厌那种想说却说不出口埋在心里窒息的感觉，我不想让她走。
一声鸣笛声唤醒了我，我愣了一下神，可是雪却不见了，我抱着东西慌忙地跨过大栏杆。我跑到雪刚才呆过的位置，转身、张望、回头，寻找了靠近火车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当我听到火车“隆隆”地驶开时，一刹那，我脑子“嗡”的一声如一滩浆糊，我像失去玩具的孩子，蹲在地上哭了，姐走了，在我还来不及送别时。
我紧紧地抱着为雪准备的东西，蹲在地上，自责、悔恨、伤心夹杂在心头。突然，我感觉我的头发像被微风轻轻吹过，心里一触，抬起头，真的是雪。
姐，我仰着头望着雪叫道。不知怎么了又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姐这不是在这么，你哭啥？雪扶起我，擦擦我的眼泪。
我把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放到雪怀里，总共十六个鸡蛋，今天是七月九号，雪的十六岁生日，我记得。鸡蛋是妈妈帮我煮好的，让我带过来的。
姐，生日快乐，我笑着说。
雪撸撸前额的刘海，拍拍我的脑袋，酒窝浅浅凹陷，抓着袋子，手背青筋隐现，一丝失落，却又是淡淡的满足。
姐，这个拿着，我妈给我的，我攒的，我说。我把一叠一块，五块、十块皱皱巴巴的钱递给雪，可是雪不接，我有些急了，往她口袋里塞，她却故意躲开。
芯儿，鸡蛋姐拿了，这钱姐不会留的。姐知道你疼姐，这个家也只有你疼姐了，钱留着买书，你比姐命好，你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姐就比你还高兴。
我当然知道雪喜欢读书，她临走时把家里的书全都给我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宝贝，以前都放在她的枕头边的。小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雪了，她的嘴巴就像是一个魔法盒，能够编出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和人物，有娇小可爱、聪明伶俐的拇指姑娘，有美丽善良、勇敢坚强的灰姑娘，还有蔚蓝神秘的大海中敢爱敢恨勇于付出的海的女儿。雪讲故事的时候身上好像会发光，仿佛长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鱼尾巴，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可是一次雪正讲着白雪公主吃了后母的毒苹果中毒的时候却突然哭了。姐姐，不哭不哭，白雪公主一定战胜后母的，七岁的我擦着雪的眼泪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幼稚的我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却不懂得现实世界的种种无奈和不该。第二天雪又拿了一本《一千零一夜》，高兴地对我说，芯儿，爸爸说了又让我上学了，哥哥上，我也上，嘿嘿，姐还给你讲故事。雪嘴巴咧开，雪白的牙齿像小兔子一样笑得很开心。我嘟囔着嘴，心里嘀咕着，上学有什么好啊，这么高兴。也许从那时起我们两个有的不仅仅是年龄的差距，更多的是她早有的成熟和渴望。
我手里面空空的，雪走了，她那单薄的背影在黑暗中越来越模糊，这一次，没有丝毫逗留，那么的坚定。
期间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那是我刚进入高三的那个暑假。那天天气燥热，家里的老黄狗趴在角落阴凉处不住地吐着鲜红的大长舌头，我问雪她那边热吗？她说那里不热，那有海风。我羡慕极了。雪告诉我，她那个地方有一眼望不见的大海，有许多比我们村还要大的大学，大学生神气活现的像只精灵，她让我好好上学，以后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在城市。雪答应我等我考上大学了，她就回来看我，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穿，像城市的女孩一样。我很高兴，不是因为我要有漂亮的衣服了，而是我很快就能见到雪了。
高三就在忙碌和等待中度过，高三下学期雪给我寄了一本书——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并在书上写了“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这句话，字体依旧娴熟隽永，我想雪在那里一定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我将这本书放在枕边，每每翻起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雪离开时那双坚定的眼神。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立马冲到后屋抱起电话就给雪打了过去，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电话一直都打不通。我以为是家里的电话坏了，就跑到集市的电话亭里去打，可是换来的依旧是无法接通。一整个暑假我都在等电话和打电话中度过，可是雪却杳无音讯了。我去问大伯大婶，大伯出去打牌去了，大婶正在学跳广场舞。大婶说，她死不了，好好的，每个月都在往家里汇钱。我看着这个麻木的女人再次想起了雪临走前的背影，侵染无尽的落寞和凄凉，这些东西本不该属于她，但她却以异样的坚强承受着。
村里流传着关于雪的一些流言蜚语，一群女人扎堆议论雪在外面某某洗脚城当洗脚妹，有人花钱包养她，家乡里的人都看见了。她们眉飞色舞，你一句我一句。我抓着一大把沙子扔在她们脸上，我的自尊心像是被恶狗狠狠地咬了一下，没有流血但紫了一片中间化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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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你们这群无聊的人。我大声地吼道，我不允许她们造谣，她们有羞有怒四处散开，她们一定以为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发疯了。我哭着跑到了火车站，看着火车嗡嗡地远去，我相信雪是不会那样的，只因为她是雪，冰冷的外表下有一个灼热的心。
可是就这样她一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打过电话，我不知道她在哪，正在做什么，但是正如大婶说的她还活着，因为她每个月都在往家里寄钱，直到今年除夕。
那晚吃过年夜饭，妈妈在厨房刷碗，我和爸爸在客厅下象棋。突然门口的老黄狗像是发疯了一样“汪汪”直叫，我们以为它被鞭炮惊吓住了，就没有管它，可是叫声却没有终止。我“光荣”地被妈妈派去瞅瞅，不情愿地拉开门，却没人。
芯儿，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我走出去，一个陌生的女人正靠在我们家墙上。
妈，我大声喊了一声。
大年三十吼啥吼，妈嚷嚷地跑了出来。
妈看了看她，愣了愣，似恍惚过来。
雪儿，你回来啦。妈拉着她的手颤着声音说。
她是雪，是吗？
雪烫着咖啡色的梨花大卷，画着眼影，打着粉底，穿着一个红色的格子大衣，异常妖艳，像碧梧枝头的一只火凤凰。黑色长筒靴直到膝盖，她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箱子，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发白运动服扎着马尾辫，冬天没有毛裤穿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对我来说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觉，她没回自己的家而是先到我家，爸爸妈妈慌忙把她拉到屋里，倒热水。
芯儿，怎么翻着两只大眼盯着我，不认识姐了吗，雪笑着说。眼角的黑痣还是那麽分明。
我已经二十了，六年没见，我们彼此从熟悉到陌生再到无法言语的心境。我想问她，答应我的话为什么没有允诺，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懂得了，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笑了笑。
晚上我和雪睡在我的小床上，躺在床上，两个人静静的没有一句话，她身上散发的浓浓香水味使我有种莫名的排斥，我有意地向床沿挪了挪。她好像觉察到什么，她轻轻触碰我的指甲，噌噌直笑。我扭过头来，问她笑什么，她不说，我就用手挠她的脚窝，那个部位是她的痒穴，她只好投降。记得小时候我一生病，雪就给我买山楂片，然后就来陪我，我们两个在一起玩游戏，谁输了谁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而她的弱点也就是怕痒。
她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指甲从来不是剪的，而是咬的，我呵呵地笑了，她也笑了。还是那个浅浅的酒窝，岁月让她脸上润了光泽，比以前精神漂亮了许多。
姐，你还和以前一样吗？我问她，她怔了怔，看着我，点点头。我一瞥看见她胳膊上的长长疤印，准备用手碰碰，雪却像是被电着一样忽地一闪。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愿敞开的秘密，她更是，六年的时光她一个人经历了许多，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
她这次回来先到我家的目的就是希望我爸妈能够劝劝大伯大婶把户口本拿出来，同意她嫁到外地，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云南男人，之后他们两个再一起出国做生意。爸妈最后还是答应了，因为雪的苦苦哀求，我也能看得出来雪下的决心有多大，与其说是想要征求父母的同意不如说只是想要过过形式而已，毕竟对于多年游走在孤独国境的她早已熟知了亲情只是血型相符而已。
爸妈的帮劝并不抵任何作用，最后还是被大婶的冷言冷语打发回来。雪为了这件事和父母进行了一场由始以来的恶战，年意也被冷战冻结。雪不吃不喝，不说话，整天待在六年前依旧的房子。
那天晚上我推门进入雪的房间，屋里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一团无尽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洞。我摸着墙打开门后的按钮，雪躺在床上，头缩在被子里面，黄色的羽绒服还穿在身上，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在地上。我想要把妈妈做的饺子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可是却无处可放，唇膏、眉笔、小本子、 圆珠笔、纸团，各种瓶瓶罐罐散倒一片，凌乱不堪。
姐，姐，妈让我给你送饺子来了，你最喜欢吃的虾仁馅的。我坐到床边拍拍雪的身子说。
被子蠕动了一下，等了一会，她还是没起来，我又喊了一下她。妈妈做的虾仁饺子是雪最喜欢吃的，以前雪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妈妈是雪的语文老师。大婶大伯一有事就让雪到我家吃饭，一放学妈妈就带着雪到菜市场买虾仁，然后给她包饺子，我和弟弟也高兴雪能来，因为雪一来，我们也就能够吃上一份热腾腾的虾仁饺子了。
芯儿，先放桌子上吧。细小如蚊的声音从被子里飘出来，我想雪现在肯定是没有胃口的。我把桌子的东西整了整，放到抽屉里，打开第二层时一摞白色的纸和一本书吸引了我。我拿起靠在最上面的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有些潦草，但是可以看出还是雪写的字。好像写的是一个关于一个男孩成长的小说，小说还没有完成。这本书看起来已经破旧了，书页泛黄，页脚卷折皱在一起，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看来雪把这本书翻了好多遍了。田村·卡夫卡在曼妙的征途中经历了奇幻的遭遇之后，最终走出了森林寻找到了自己。而雪的人生或许不尽人意，但是我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入口石，寻找到自己的幸福。
姐，饺子放着了，凉了就不好吃了。临走的时候我看着缩成一团的雪叮咛道。我不会担心了，因为我知道，爱书的人定会在书中找到生存的勇气，喜作的人定会为自己编造一个美丽的神话。
我慢慢地关上门，我想她会好的。
大婶背着她收了别人的礼金，打算过了年就把他嫁给东街卖电器的一个瘸子，这件事是我去小卖部买东西，听大婶的牌友说的，不晓得雪知不知道，零钱没有找，我就急忙跑到了大婶家，看到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谁是谁的谁啊！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在外拼死拼活的什么事都干过，唯一的心愿就是自己能够有一个家，你们谁都别想左右我的命运，把我搪塞给另一个男人，我要自己对自己做主，我要出去。雪光着脚从地上爬起来，翻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指着大伯大喊道。
随后就是大伯的一声怒吼，爸用力拉着大伯，唯恐大伯手中的大铁棍落到雪瘦弱的身上。
也许大伯在门口铺碎瓶渣说只要雪能够赤脚走过就同意这门婚事只是想打压她，只是没有想到雪真的走了。没有一丝犹豫，咬紧牙、不哭、不缩、不抖，我想要去拦着却被妈妈抓住了。当我看到碧绿的酒瓶上黑色的血迹时，我扶着雪哭了。
芯儿，终于，我自由了。雪歪在我身上颤着嘴唇说。
可是最后雪还是没有走，在雪收拾东西拉着箱子准备走的那一刻，大婶突然心脏病突发倒了。
那晚在医院里雪告诉我，彩礼钱她会自己赚钱还上的，那个她要嫁的云南男人，前几天把她积攒了五年的钱卷走跑了，可是她还是要和父母死磕到底。她是存在的，谁都无权干涉，六年前是，现在还是。但她说她也是人，毕竟他们生了她，这个时候她只能暂时留下，暂时。
你会原谅他们吗？我看着雪的眼睛问雪。
雪没有回答。
对，这就是雪，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故事。
火车站出站口堆满了人，像夹馅儿的面包一层又一层，天色已晚，快九点了。空气中夹杂着薄薄的淡雾，我站在栏杆旁边等待着，远远地我看见雪走出来了，还是那个白色大箱子，还是那件红色格子大衣，那么潇洒，那么霸气，像一个自由的女神正在前往她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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