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白鹿原》的陈忠实去世了

                
                
在已丧失影响力的茅盾文学奖的历史上，唯有两部作品值得铭记：一部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另外一部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两位作者同是是陕西作家。
按照时间是淘洗作品唯一法则，多年以后重读，你会发现《白鹿原》比《平凡的世界》好太多，《平凡的世界》时代的痕迹过于明显，青春的情绪过于浓烈，读多了反而觉得矫情，它只适合青春期阅读。
而《白鹿原》放置在人生中的任何阶段，都不会觉得过时，它是真正超越了时代，用家族史写历史，又超越了历史，既有对历史的审视和观照，又有对人性的淬炼和洞察入微。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白鹿原》是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文学史诗的长篇力作。《白鹿原》的内封中借用了巴尔扎克的名句，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既是致敬传统，也诉说了作者的创作野心。史诗性的作品并非泛泛而谈，基本上要具备四元素：篇幅长、讲述英雄事迹、民族主义且充满诗意，这些元素《白鹿原》通通具备。小说篇幅有53万字，讲述的是白鹿原上白家和鹿家两个家族长达几代人的家族史，时间跨度上清末到解放，出场人物众多，而且基本每个人物都很鲜明的个性。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黑娃、田小娥、鹿兆鵬、白孝文、白灵，想到每个名字都会自然想到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
《白鹿原》的开头被认为是借鉴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典型：“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装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关于《白鹿原》与《百年孤独》之间借鉴关系，很多学者都有论文。我之前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很多中国作家都模仿《百年孤独》，最终只是学会了那个著名的开头而已。但《白鹿原》的写作真正渗透到了骨子里，在中国的传统和历史土壤中扎下了根。陈忠实曾在创作手记中提及到，他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系，他自己的阅读经验中，不是对《百年孤独》印象深刻，反而是被卡彭铁尔的《王国》震撼到了：“我当时还在认真阅读多种流派的作品。我尽管不想成为完全的现代派，却总想着可以借鉴某种乃至一两点的艺术手法。卡彭铁尔的宣言让我明白一点，现代派文学不可能适合所有作家。”
当得知卡彭铁尔为了寻根，寻找拉美移民历史的根，深入几年终于写了一部《王国》，让欧美文坛惊讶的拉美长篇小说，陈忠实突然意识到了他要写什么，“我在卡彭铁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首先是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彻底打碎，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无论你怎么模仿和学习西方作家或者拉美作家都不重要，技巧是虚的，总有用尽的时候，扎根自己民族土壤的故事才是实在的。《白鹿原》是真正做到了在模仿魔幻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将其成功本土化，讲述自己的民族史诗。
当然，这样说显得有些学究气。我相信很多人阅读《白鹿原》是被其中的故事，甚至其中的性刻画吸引住的。在陈忠实之前，同为陕西作家的贾平凹以《废都》闻名于世，但《废都》差点毁了贾平凹，用他自己的话说，《废都》之前他是文坛最干净的人，之后他变成文坛最脏的那个人。其实说起来有点夸张，《废都》的性因为有着大量的删节，大量的空格为明显标志，招致了很多非议。而《白鹿原》中的几场性描写，极度坦白自然，酣畅淋漓，有时候又极度丑陋，令人作呕。尤其书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田小娥，极度悲惨的一生，让人读后心情十分压抑。
很多女性作者十分厌恶此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几乎成为男性玩物的角色，她的逆来顺受，曲意逢迎，来者不拒，恰恰证明了那个时代女性生存的卑微，她只能依靠男人才能生存，就像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玛莲娜一样，她是乱世中的浮萍，无力依靠，无力生存，男人是她所有的希望。你在阅读中的厌恶，恰恰证明了陈忠实写作的成功。
我读《白鹿原》还在中学时候，之前从未读过尺度如此之大的文学作品，当时的那种莫名的震撼，又夹杂着一丝慌乱和羞耻。忍不住偷看，又怕被人发现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如在昨日。我记得在宿舍床上，临睡前读《白鹿原》，正好读到黑娃与田小娥偷情的部分，正读得脸红发烫的时候，对床的哥们突然把我手中的书夺了过去，吓得我手忙脚乱，赶紧跟他抢。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书，只是心血来潮地打闹，而我的表现更像被人发现了正在偷看AV一样。
有多少八零后是读着《白鹿原》性启蒙的。很可笑的是，等到陈忠实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新版的《白鹿原》将书中那些偷情的部分删得一干二净。删节版的《白鹿原》已经预示了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白鹿原》的失败。想要改编这部民族史诗，在两三个小时的篇幅中穷尽所有的人物和故事，注定是失败的。更何况，大银幕上的光影如何讲述这个民族百年的苦难史、革命史和两党斗争史？只有小说这种形式可以涵盖这一切，电影不行，尤其中国的电影和电影人不行。
读《白鹿原》有很多种复杂难描的经验，但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反而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片段，也并非情色描写，而是黑娃吃冰糖：
他一扬手接住鹿兆鹏扔过来的东西，以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丢掉。鹿兆鹏喊：“甭撂甭撂！”他看见一块白生生的东西，完全像沙滩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凉冰冰的。他间：“啥东西？”鹿兆鹏说：“冰糖。”黑娃捏着冰糖问：“冰糖做啥用？”鹿兆鹏笑说：“吃呀！”随之伸出舌头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块儿。黑娃把冰糖丢进嘴裹，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里说：“水晶饼。比冰糖比平常的点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里的圆圆的水晶饼，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却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拣回来！”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么饼儿什么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颤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
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他愈来愈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后来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颤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
经历过饥荒年代，总是吃不饱饭的人都会有类似的经验，我小时候读到这部分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文学是这样地紧扣人心，可以如此真实描慕一个饥馑年代那些底层和卑微的小人物的心理状态。
我记得陈忠实后来接受电视台采访，好像是艺术人生的朱军问他，《白鹿原》获得矛盾文学奖之后，小说也大卖，他也有钱了，会怎么花？陈忠实说，他回到老家，把房里院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灯火通明，亮了一夜。
这是个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有《白鹿原》的印记。
以此纪念去世的作家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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