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两篇（已刊于《童话世界》）
吃梯子的小刺猬
一阵金属敲击声吵醒了我。
现在是寒假，学校里除了我和看门大爷，大概没别人了吧。我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想着。是谁在敲我的床？从二层的床上望下去，房间里空空如也，地板白花花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可是敲击声还在继续。
我攀在床边栏杆上，伸着脑袋往下面的衣柜、书桌、书架逐一扫视——咦，梯子上面是什么？
一个灰不溜秋的仙人掌正伏在我书桌床梯子的最下面一格，在铁架上摇晃。叮叮叮的敲击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嗨，请问你在干什么？”我趴在床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梯子上的灰色一僵，露出了一个粉色的脑袋，缀着两颗黑亮的小星星——哎，原来是一只小刺猬！等等，它跳下梯子，往门那边跑去了！
“不要跑呀！”我从床上探出身子喊，“我没有恶意，你可以继续……”我看了看梯子最下面一格横着的半截铁架，“嗯……吃（大概吧）……梯子的。”
小刺猬停了下来。
“而且，”我指了指我对面的那张床，“那边梯子你也得吃掉一截，要不然我这里少的太明显了。”当然，食用范围只限于最下面一格，毕竟平时爬上爬下的时候并不太会踩到它。室友假期结束回来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发现。嗯。
小刺猬转过身。不过它依然停在离我两米远的安全距离。我爬下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最后一格半截梯子。随着我的靠近，小刺猬背后的刺刷的一下炸起来，团成了一个刺球。
我蹲在它身边认真打量：“是真的刺猬呢！”它跟我的巴掌一边大，我在心里暗自比量，应该可以稳稳地放到手心里。不过它的刺还竖着，我可不敢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刺猬吃梯子吗？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介绍说是吃果子昆虫一类的东西的啊。
“真无礼！我可不是刺猬！”一个尖尖的声音。哈？
“我是精灵。精灵！”一个粉嫩嫩的脑袋从灰蒙蒙的刺林中探出来抗议。
“精灵？”仔细看，它的脸有些像老鼠，鼻子好长，还有白白的横胡须。
“嗯！”小刺猬一脸得意，小黑眼睛炯炯放光，“吃结构的精灵。我们靠吃特定结构而生。我是专吃‘H’结构中间那一小横的。”它说着还舔了舔嘴巴。
吃结构的精灵？我愣在那里。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小刺猬挺了挺胸脯，“你们人类有种叫做招牌的东西吧，用来招揽顾客的那种。到了晚上大街上一排排亮闪闪的全是它们，可刺眼了。”
“你是说……”我脑中灵光一闪，“那些缺撇少捺的霓虹广告，都是你们干的？”
小刺猬满意的挑了挑眉。
哦，这么说，前几天我看到有家运动服装商店招牌的白底红字“I CAN PLAY”（我能玩）赫然只剩“I CAN PAY”（我付得起），应该是遇到了专吃“L”结构的小精灵吧。
就在我认真思索，理解这天外逻辑的功夫，叮叮叮的声音又钻进了耳朵。小刺猬回到我的梯子上继续进餐了。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剩下的半截消失了。原来五个横栏的梯子只剩下了四个。
小刺猬往上面的一阶爬去。
我赶忙指对面床：“你接下来的目标是那里！记得只能吃最下面一个！”否则室友会打我的。
我蹲在小刺猬旁边，看着它啃梯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都长得是刺猬的样子吗？”
“当然不是！”小刺猬并没有停止叮叮叮的进程，“每个精灵都对应一个现实世界的形态，大家都不一样：狗啦，铅笔啦，饮料瓶啦，飘在空中的塑料袋啦……因为我们没法隐身，形态太单一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的。这是我们的伪装策略。”
小刺猬吃光了室友最下面那阶梯子后，跳上了我的手，“难得今天能饱餐一顿呢。作为感谢，我就记住你的名字吧。”手掌上暖暖的，没有预想的刺手。它的刺收敛起来了，软和的小肚皮贴着我的手心，非常舒服。
“我叫龚月明。”我用空闲的右手在纸上写给它看。
小刺猬低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它跳下我的手掌，趴在白纸上，覆盖住了我的名字。等它再起身的时候，三个字各少了1、2、3个横。我傻傻地盯着陌生的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新鲜的墨水味道真不赖。”小刺猬舔舔舌头，“文字结构是最好吃的。可是，妈妈禁止我们吃书上的字，说会妨碍人类的阅读。路边的广告招牌因为没有人真的会去认真看，所以我们就算啃了也没关系。不过，广告招牌太热闹了，吃了总觉得头晕晕的，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集中注意力。太危险啦！所以，就算眼馋纸上的安静味道，我也只能找被遗弃的旧报纸上的字来吃。可是哟，”它吐了吐舌头，“过期的油墨味儿太恶心啦，腻得让我反胃。还是新写出来的汉字结构好吃。新鲜可口。”小刺猬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忽然它警惕地抬起小脑袋，“我没妨碍你阅读，对吧？”
我默默地摇摇头。虽然，自己的名字看起来感觉很奇怪。
小刺猬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嗯，找个角落隐藏起来。等到天黑再去寻找有好吃的的新去处。”
“如果……”我有些害羞，“你不介意的话，要留下来和我一起住吗？我可以一直写我的名字给你吃。”我好想养一只小刺猬哦！一个人在学校过寒假，孤零零的，实在是无聊。
小刺猬盯着我。看得出我开出的条件很有诱惑，它在犹豫。“妈妈说过，不要和人类打交道。虽然是人类造出的文明构造养活了我们，但是你们本性贪婪，我们的存在只能是秘密，若被发现会很危险。我以为这房间没人，所以才……”
“我不会和别人说你的事情的。”我急忙保证，“你可以就住一阵子。何况，现在学校里根本没有别人。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闷死啦，就算想和别人说也没有机会吧。”
“好吧，你要保证不和别人说我的秘密。”
“没问题。”
我坐在书桌前做假期作业。思绪一直不能集中——我实在太高兴啦！因为爸爸妈妈整个假期都不在家，所以我只能呆在学校。本来以为要苦苦熬过来的沉闷无聊的假期，瞬间就被这精彩的插曲点亮了——我可是碰到了一只精灵！而且，最关键的，它喜欢吃我的名字！爸爸妈妈当初给我起名字时，绝对不会想到，我名字的特殊结构还有充当食物换取精灵小伙伴的神奇功效。得意从心底一波一波蔓延出来，飘啊飘啊遍布全身，扰得我痒痒的。我从作业本中偷眼瞟在书架上熟睡的小刺猬，它呼吸均匀，一起一伏地打着轻微的小鼾。据它说，白天保证充足睡眠，晚上才能有效率的觅食作业。为了躲避人类，无法隐身的精灵都具有昼伏夜出的习性。
真难以想象这么可爱的刺猬会是一只精灵！它有寿命年限吗？它会死吗？我托着腮胡思乱想。我一直渴望有一只宠物，可惜校规禁止住校生在宿舍养宠物。虽然没有规定禁止养精灵，但是，如同刚才约定好的，小刺猬在我这里只住一阵子。总有一天，它会离开的。
“龚月明”三个字，是我所有写的字里面最好吃的字。这是小刺猬在比较品尝之后告诉我的。大概因为从小到大，这三个字我写的次数最多，也最为熟练吧。不过，再好吃也有吃厌的那天。就像即使我最喜欢吃玉米，如果连着三天三餐全吃玉米，第四天我也会央求妈妈做些别的饭的，哪怕是我最讨厌的洋葱也好。所以，一旦小刺猬觉得我写的名字不再好吃，或者，在此之前，就到了开学的时候，那么，我们就必须说再见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沮丧，之前得意洋洋的心情一扫而光。低头一看，纸上全是我无意识地练习的自己的名字。写了这么多，小刺猬只会吃几个横。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每个名字能提供作为食物的有意义的横只有六个。我数了数，纸面上有七个名字，那就是四十二个横。够小刺猬一顿饭吃的吗？我还得继续努力写，毕竟，我可再没有梯子给它吃了。
太阳落山了。窗外是一片紫色，天和房屋的边缘缀着灿烂的霞光。小刺猬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哇，好多！”他看着我写了满满一页纸的名字，目光中充满了惊喜。“我开始吃了哦！多谢招待！”
我扣住看了一半的书，专心看小刺猬撅着身子埋头苦吃。它认真进食的样子让我写得酸痛的右手觉得无比欣慰。不过，我注意到，小刺猬的进食速度慢了下来，由鲸吞变成了……蚕食。
“怎么了，不好吃吗？”我有点担心。
“……”小刺猬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咀嚼着，像个美食家，紧紧地闭着眼睛。
我不明就里。小刺猬开始吃下一个名字。
“果然呢！”小刺猬停了下来。
我紧张地望着它的嘴巴，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每个名字的味道会有不同呢。这三个是甜甜的。”小刺猬侧头示意，认真点评，“可是这三个，就变成甜和咸的混合了。最后，就完全是泪水的味道了。你写到这里时，觉得难过吗？”它用四个指头的小小粉嫩爪子拍了拍纸面。
正是第七个名字，我之前停下来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这么说，我的名字会含有我不同时刻不同情绪的味道吗？甜甜的，就是快乐。甜和咸，是快乐过后的思考和忧虑。最后的泪水味道，大概就是沮丧、失落、伤心一类的，涩涩咸咸的了吧。我猜想着不同情绪的口感。
“是不是到了后面不好吃了？”如果是我，当然最爱吃甜丝丝的快乐。
“也不是。”小刺猬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饱了。”
他摸摸肚皮。
“这不像梯子。梯子冷冰冰的，吃多少也不会觉得有分别，我可以吃到肚子鼓起来为止。但是，这个就不同啦，”小刺猬困惑地挠挠脑袋，“我觉得它们沉甸甸的。虽然之前就发觉文字结构更有饱腹感，但是，吃了几口就满足了，还是第一次呢。大概是因为这不同味道的缘故？”它的神情困惑极了。
“味道是确实不赖，不过再吃就受不了啦。”
小刺猬仰面躺倒在桌子上，露出了毛绒绒的白肚皮和慵懒伸展着的粉红娇嫩四肢。
“大概……”我低头沉思，“情绪大多是强烈的，因而也是短暂的，我们人类不能长时间呆在一种情绪里面。就算再怎么狂喜或者失落，也只能是有限的一段时间之内的事情。情绪的这种特性，变成了食物之后大概也一样吧。胃里不能装太多，否则你也会像我们人类一样受不了的。”不是有调查证明，即使是中了500万大奖的人，一年之后，巨大的喜悦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和平日里一样生活了吗？
“这样啊。”小刺猬继续仰面朝天，摇晃了两下胖乎乎的身体。
“情绪这种东西，真好吃啊。不过消化起来可有点儿累。”小刺猬含糊念叨着。
“你要不要吃柿子？”我瞟见窗台上三个黄澄澄的新鲜柿子，是不错的饭后小食。
“不要，我对人类的食物没兴趣。”小刺猬打了个滚儿，舒服地缩成一个刺团。
“嗯，我决定好了，我要留下来！”
哎……我听到了什么？
看着我睁得大大的眼睛，小刺猬舔舔嘴巴：“嗯，这种情绪应该也很好吃。我猜猜……欣喜和……惊讶？”它俏皮地眨眨眼睛。
“不过，我决定的关键可不仅仅在于这个。”小刺猬伸了个懒腰，“你的每个名字会随着你的不同情绪变化，口味丰富，我很喜欢。”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是它们中间的灵魂主味是不变的。每个人的名字里都会有他灵魂的味道。勇气和恐惧，贪婪和懦弱，这是妈妈描述过的，所有人类都有的危险味道。不过，人和人又会由于不同的混合比例，而具有不同的气质差别，形成自己的独特气味。遇到一个好味道的灵魂是很难得的。这需要善良，希望，还有……什么来着？妈妈说过的。不管啦！”小刺猬翻过身来，四脚并用地往书架上爬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为寻找食物发愁啦，不用东奔西走，担心被发现，而且口味还十分对我胃口！——不过，它们的分量实在太足啦。”
小刺猬在书架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耳朵扑棱扑棱：“我算了算，你一天啊，给我写三个名字吃就够了。”
“这容易！”我急忙答应。
“但是……”我想了想，连忙补充道，“等到开学我室友回来时，你可得装成一只普通刺猬。不然，见到一只刺猬张口说话，她会吓傻的！”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能接受有精灵存在这个事实的。所谓每个人价值观不同嘛！
不过，这得等我回头再和它解释了。因为这只不再吃梯子的小刺猬一转眼，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
我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今天光顾着写名字，不知不觉错过了午饭。竟然也不觉得饿。
是时候好好吃顿晚饭了呢。
一个胖子国的瘦子
阿海是胖子国里唯一的瘦子，他很不开心。
“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拥有像海一样无尽的体重，哎。”妈妈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瘦，可怎么有出路？”无论上溯阿海的爸爸还是妈妈，两条血缘关系都找不到像阿海这样瘦的先例。
要知道，在胖子国，胖是无上荣耀，而瘦子是没有出路的。资源有限，只有尽可能地储存脂肪，在食物紧缺的时候才能存活。
胖是美的，圆润，柔软，充满着包容一切的可能性。而瘦就是虚弱，干瘪，是危险的代名词。
据说，胖子国的祖先是不胖的。他们结成群体，在森林中采取浆果为生。直到有一年，连续九个月没有下雨，森林没有结出一颗果实。动物大批死亡，存活的也饥肠辘辘，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胖子国的祖先们，人数只剩下三分之一，他们在森林中向东不停地走，最后，在遇到他们族群的守护神时，只剩下七个人。
神是一只巨大的鸡，常年卧在空地上一动不动。在遇到七个人的转天早晨，它产下了七个蛋。奄奄一息的七名祖先得以存活。自此，七名祖先便以它为中心，建造房屋，修建道路，随着日月更替，一点点发展壮大，形成了胖子国。
那只供给七名祖先生命之蛋的鸡神，如今住在胖子国的中心广场。每当有新生儿清脆的啼哭，它便会多下一个蛋。而若是绝望痛苦的哀悼悲号，他便将产蛋数量减少一个。
每天，鸡神产下三千四百二十一个蛋。
因为，胖子国有三千四百二十个胖子和一个阿海。
鸡神是胖子国的太阳，是全国胖子的能量来源。
但是，它就要死了。
鸡神一动不动地卧在广场，它产蛋的速度越来越慢。胖子们圆圆的脸上写满忧虑，但谁也不愿意开口谈论这件事。大家只是躺在床上，每天除了去广场上领取鸡蛋，绝不出门。
“阿海，阿月找你。”浑厚的男声响起。
这厚实的底气不用听也知道是阿鲁，最具潜力的下任国王继承人。他在胖子国所有青少年中，是胖得最为匀称的领军人物。普通人的肚子最容易储存脂肪，因而最为凸显。而阿鲁不同，他的胳膊，腿，脖子，脚面也和他鼓胀的肚皮一样，拥有着优美宽阔的深邃弧线。能够胖得如此全面，非常难得，说明他具有规划的智慧，运动的节制，尝试的勇敢，决断的正义，对神的虔诚。这些都是难能可贵，令人钦佩的美德。
阿鲁快步走到阿海身边，他的步速竟然达到了五秒一米，这是表达对趋近对象的尊敬，平时难见的高级礼仪。阿海有些受宠若惊，跟随阿鲁一起朝祭坛走去。身后是一群胖子的指指点点：
“阿海，你这么瘦，可是很危险啊！”
“不要没事儿往家外面跑了，你看看你的脂肪，这么一点点——怎么行？”
“哎，阿海妈哟，你也不管管你家孩子。我家阿勇，就从来不出门！”
胖子们对于自己生死充满忧虑，而这种忧虑，都通过对于阿海的“关心”而得到发泄。
阿海把头埋得低低的，孤独和无力感冰冷透心，蔓延全身——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一个胖子？
“阿海，你被选中去寻找鸡神接班人。”阿月是胖子国的祭司，拥有和鸡神沟通的特殊能力。她的语气温柔沉稳，金黄色的长发好看地披散下来，别着小巧的白色桂花，散发出沁人的淡香。白皙的皮肤可以看到血管，手腕和脚踝都有着藕节般交叠的好看厚实的曲线，紫色丝绸长袍柔软地覆盖在她圆肥的身上，彰显着她在胖子国的特殊地位。
“我是个瘦子，走不了那么远啊？”阿海有些惶恐，扭头看向身强体壮的阿鲁。难道，为了节省食物，大家要放逐最虚弱的自己吗？
“恐怕只有你能走那么远。”阿鲁耸肩，“为了不消耗我‘勇敢’的体型，鸡神广场到我家，就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距离。。”
“阿海，你十三岁时行走过的距离已经可以抵上我们国家十个三十岁的成年人。”阿月眼神肯定，给阿海鼓劲。
“我是个瘦子，我不确定我能……”阿海低下头，目光定住自己瘦长伶仃的双腿。他始终无法节制自己行走的渴望，光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可以使他身体每一个细胞放声歌唱。而这，就是他无法长胖的原因。
“为了在饥馑情况下依然得以存活，祖先教诲我们要在有食物的时候，全力储存身上的脂肪。但是，这不能，也不该成为一种道德判断、一种绝对准则，被他人用来剥夺你的人格。阿海，你是谁，不取决于你现在有什么，而是取决于你做了什么。”阿月肥白厚实的双手轻轻拍着阿海的肩，“鸡神给你预备了足够的鸡蛋。阿海，不要限制你自己的可能性。”
“可是，‘最舒适的地方莫过于自己的家’……”这是胖子国的第二句建国宣言。
“第一句呢？”
“胖子是全世界最好的。”阿海不自觉叹了口气。
夕阳下，阿鲁的影子把阿海完全覆盖了。
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阿海想。站在阿鲁旁边的自己如同精装辞海旁边的羽毛笔。钢笔尖是他胖子国国民的身份，其他的一切就犹如笔身单薄的羽毛，只是点缀，没了笔头，可以飘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让我试试吧。”阿海抬起了头。
在第二天清晨，阿海与恋恋不舍的父母告别之后，正式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小小的包裹里只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口袋里揣着九枚鸡蛋。远行无轻载，一切从简是最好的选择。
我会遇见什么？鸡神接班人是什么样的？会有危险吗？我还能再回来吗？阿海心里满是忐忑与不安。他的脚丫却在行走中愉快地歌唱。
胖子国之外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位于何方。在林海中穿梭，经常会有野性十足的小松鼠抱着一枚松果，用阿海的肩膀当落足点穿梭而过，一点也不怕人。
阿海用太阳判断方向，按照祖先的习惯，继续向东走。
走了三天三夜，他看到了胖子国之外的人。
这是一群瘦子。但是，丝毫不能鼓舞阿海。因为他们就和胖子国的教诲一样，形容枯槁，无精打采，一点活力也没有，每个人都奄奄一息，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和胖子国国民的形容阔绰悠然自得简直判然两别。阿海有点失望。
瘦子们弯着腰，在草丛中缓慢又迫切地摸索与寻找。
“请问，你们在找什么？”阿海礼貌地向离自己最近的瘦子询问。
“浆果啊。”这家伙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答。
“你们的神呢？”
“死了。”瘦子烦躁地指向不远处，“只留下一个蛋。”
阿海循着手指望过去，一颗洁白的，像阿拉伯圆屋顶般的硕大鸡蛋竖立在地上，被石头固定住，大约有十几米。
他走近，将手覆在蛋壳上，虽然大了数十倍，但是和自己国家的鸡蛋是一样的触感，细滑又粗糙，温柔又坚硬，温暖安心的气息。咦，温暖？阿海愣了一下，随即将耳朵贴在蛋壳上。耳中立刻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两军激烈交战的鼓点，千军的马蹄，得得作响，重叠交织，荡气回肠。
心跳！而且，是很多的心跳！躁动不安。似乎在忧虑着什么，像一个皱眉的的人在会议厅不停走来走去的躁狂脚步。
“这只蛋下了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瘦子依然不耐烦。“不然我们怎么会饿到如此地步？”
“你们为什么不尝试敲开那个鸡蛋？它……”
“什么？”坏脾气的瘦子睁大眼睛，立刻打断了阿海的话。他惊讶了十五秒钟，突然跳起来，向那群搜索浆果的瘦子们跑去，“这个家伙侮辱我们的神！他要我们凿开神的墓碑！”
弯腰的瘦子们静止了。他们直起身来，聚拢上前，在坏脾气而且大嗓门的瘦子带领下，围住了这个年轻人。
“他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人类了啊……”
“这家伙这么瘦，竟然精神十足地走到了这里？”
“就是他要凿开墓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坏脾气又在说谎吧？”
“你怎么向着一个外人！”
“就是就是！我刚刚好像真听到那孩子说‘我要将鸡蛋打烂！’”
人群中此起彼伏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亵渎了我们的神，外乡人。”一名白胡子的老者走出人群，他眉须皆长，虽然瘦削，但是很有风骨，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这在我们族是死罪。谅在你初来乍到，我允许你做出辩解。”
“我是从距离这里三天三夜脚程的胖子国来的。” 阿海急忙自我介绍。
听到他走了三天三夜，人群中有骚乱起来。
“怎么可能，如果是我们，别说走三天，半天就会饿死了吧。”
“等等，他说他来自胖子国，那里食物应该很多吧。”
“骗子！神死后，我们派出去那么多求救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四周肯定没有国家了。这个骗子一定是恶魔的使者，不要被他幼稚孩童的外表蒙骗！”
“可是，如果那个什么胖子国真有三天三夜脚程那么远，我们的人可能在途中就死掉了啊……”
“你又胳膊肘往外拐？”
阿海手心浸满了汗水，老师的话又在他的头脑中响起：胖是一种美，圆润，柔软，充满着包容一切的可能性。而瘦就是虚弱，干瘪，是一种危险的代名词……
——难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在脑中紧张地思索着自己该如何措辞。
“请你们听我说，”阿海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那颗蛋不是什么墓碑。是你们的神留下的一颗活蛋。里面有生命，而且是很多！我听到了它们的心跳声。”
人群安静下来。
老者微微点头：“年轻人，说话要有根有据。神离我们而去后，这一年多我们都在忍饥挨饿，以浆果裹腹。不敢动一丝冒犯神灵的念头。但若像你说的，这是一颗活蛋，那就不同了。那无疑是我们的神留下来的继承者。可是，你怎么解释它过了一年多这么久也没有孵化呢？”
阿海转身，绕着巨大的鸡蛋走了一圈，他用老师教过的方法来观察。虽然胖子国的课堂不常上课，但是关于鸡蛋的知识却是他们每一个国民的基本常识。
“这颗蛋蛋壳上的角质层太厚了。”因为体积巨大，要保护它不受侵害，需要更多的黏液保护，这是必须的策略。可是随着时日增长，黏液风干，厚厚的角质阻碍了外部风沙与细菌的同时，也会有碍里面的小鸡神将蛋壳啄破。时间拖延越久，从内部出来就越困难。
“你的解决方案是？”
“打破它！”
人群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抗议！”
“我们不能这样对我们的神！”
“妈妈我好饿，让那个哥哥试一试吧！”
“呜呜呜呜……”
“不行，人穷也要有志气！万一他是恶魔派来蛊惑我们的呢？”
老者颔首沉思，半晌后询问：“我们的人都没有了繁重体力劳动的力气。年轻人，若是你一个人做，你需要多久？”
阿海逐一打量那些面黄肌瘦的人们，确认老者所言非虚。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打破一颗体积是他三十倍的鸡蛋？
阿海的沉默催化了人群中的恐慌与焦虑。
“渎神者！”
“骗子！”
“烧死他！”
阿海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兜。咦，衣兜？他摸到了里面安静躺着的六枚鸡蛋。
如果一次吃下六个，体积很小，应该胃不会太涨，也许，有一试的可能。至少，比被当做渎神者活活烧死好。
阿海抬起头，望向老者：“请让我试试。给我半天时间。”
老者的身后继续是不断的抗议。
“不要相信他，满嘴谎言！”
“万一什么都没有呢？我们岂不是惹恼了神……”
恐惧和担忧攫住了每一个瘦子的心。
“年轻人，恐怕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
阿海点点头。他理解作为领袖的老人的压力，能够顶着众人的不满，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已经令人感激。
他向老人借了一把斧子，在鸡蛋前站定，试着小力轮了一圈，确定了斧头与鸡蛋接触方便的受力点后，便捏开一个小女孩递过来的浆果，用红色的汁液在此处做了一个星星状的标记。
瘦子们远远围着他。阿海坐下来，开始剥鸡蛋。一颗，两颗，三颗……
人群中有吞口水的声音。
在第五颗鸡蛋下肚过后，阿海便感觉得浑身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
好吧，留一颗也罢。他将最后一颗重新放回口袋。以防万一，这样就算死的时候鸡神与我同在。
他深吸一口气，抡起了斧子。向着星星标记砍去。
“锵——”鸡蛋纹丝不动，稳稳受力。
“锵——”一丝细小的裂纹。
“锵——”裂纹蔓延长大，鸡蛋轻微震动起来了。
瘦子们骚动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年多来安静沉寂的鸡蛋，此刻愈发强烈地晃动不已
万马千军的鼓点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逐渐逼近，声音越来越大。每个在场的瘦子都感受到一股越来越强的气息。大家不再说话，屏气凝神，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枚巨大的蛋。
裂纹蔓延至整个蛋壳，擂鼓声就在耳边了！
突然，一声巨雷闷声爆炸在头顶，万千只金黄绒绒的小鸡从天而降。
“大家快接住！”阿海不自觉大喊起来。
无精打采的瘦子们突然有了活力，纷纷冲上前去，伸开双臂，接住雨点般落下，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鸡们。
阿海永远也忘不掉这天的景象。
好了，这就是瘦子国诞生的缘由。
这个直到今天还存在在我们世界某个角落的国家，建国宗旨仍然没变：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瘦子和胖子，他们都是好的。
哦，你说什么？
没错，说这句话的，就是第一代国王，我们的阿海。
一阵金属敲击声吵醒了我。
现在是寒假，学校里除了我和看门大爷，大概没别人了吧。我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想着。是谁在敲我的床？从二层的床上望下去，房间里空空如也，地板白花花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可是敲击声还在继续。
我攀在床边栏杆上，伸着脑袋往下面的衣柜、书桌、书架逐一扫视——咦，梯子上面是什么？
一个灰不溜秋的仙人掌正伏在我书桌床梯子的最下面一格，在铁架上摇晃。叮叮叮的敲击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嗨，请问你在干什么？”我趴在床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梯子上的灰色一僵，露出了一个粉色的脑袋，缀着两颗黑亮的小星星——哎，原来是一只小刺猬！等等，它跳下梯子，往门那边跑去了！
“不要跑呀！”我从床上探出身子喊，“我没有恶意，你可以继续……”我看了看梯子最下面一格横着的半截铁架，“嗯……吃（大概吧）……梯子的。”
小刺猬停了下来。
“而且，”我指了指我对面的那张床，“那边梯子你也得吃掉一截，要不然我这里少的太明显了。”当然，食用范围只限于最下面一格，毕竟平时爬上爬下的时候并不太会踩到它。室友假期结束回来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发现。嗯。
小刺猬转过身。不过它依然停在离我两米远的安全距离。我爬下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最后一格半截梯子。随着我的靠近，小刺猬背后的刺刷的一下炸起来，团成了一个刺球。
我蹲在它身边认真打量：“是真的刺猬呢！”它跟我的巴掌一边大，我在心里暗自比量，应该可以稳稳地放到手心里。不过它的刺还竖着，我可不敢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刺猬吃梯子吗？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介绍说是吃果子昆虫一类的东西的啊。
“真无礼！我可不是刺猬！”一个尖尖的声音。哈？
“我是精灵。精灵！”一个粉嫩嫩的脑袋从灰蒙蒙的刺林中探出来抗议。
“精灵？”仔细看，它的脸有些像老鼠，鼻子好长，还有白白的横胡须。
“嗯！”小刺猬一脸得意，小黑眼睛炯炯放光，“吃结构的精灵。我们靠吃特定结构而生。我是专吃‘H’结构中间那一小横的。”它说着还舔了舔嘴巴。
吃结构的精灵？我愣在那里。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小刺猬挺了挺胸脯，“你们人类有种叫做招牌的东西吧，用来招揽顾客的那种。到了晚上大街上一排排亮闪闪的全是它们，可刺眼了。”
“你是说……”我脑中灵光一闪，“那些缺撇少捺的霓虹广告，都是你们干的？”
小刺猬满意的挑了挑眉。
哦，这么说，前几天我看到有家运动服装商店招牌的白底红字“I CAN PLAY”（我能玩）赫然只剩“I CAN PAY”（我付得起），应该是遇到了专吃“L”结构的小精灵吧。
就在我认真思索，理解这天外逻辑的功夫，叮叮叮的声音又钻进了耳朵。小刺猬回到我的梯子上继续进餐了。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剩下的半截消失了。原来五个横栏的梯子只剩下了四个。
小刺猬往上面的一阶爬去。
我赶忙指对面床：“你接下来的目标是那里！记得只能吃最下面一个！”否则室友会打我的。
我蹲在小刺猬旁边，看着它啃梯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都长得是刺猬的样子吗？”
“当然不是！”小刺猬并没有停止叮叮叮的进程，“每个精灵都对应一个现实世界的形态，大家都不一样：狗啦，铅笔啦，饮料瓶啦，飘在空中的塑料袋啦……因为我们没法隐身，形态太单一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的。这是我们的伪装策略。”
小刺猬吃光了室友最下面那阶梯子后，跳上了我的手，“难得今天能饱餐一顿呢。作为感谢，我就记住你的名字吧。”手掌上暖暖的，没有预想的刺手。它的刺收敛起来了，软和的小肚皮贴着我的手心，非常舒服。
“我叫龚月明。”我用空闲的右手在纸上写给它看。
小刺猬低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它跳下我的手掌，趴在白纸上，覆盖住了我的名字。等它再起身的时候，三个字各少了1、2、3个横。我傻傻地盯着陌生的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新鲜的墨水味道真不赖。”小刺猬舔舔舌头，“文字结构是最好吃的。可是，妈妈禁止我们吃书上的字，说会妨碍人类的阅读。路边的广告招牌因为没有人真的会去认真看，所以我们就算啃了也没关系。不过，广告招牌太热闹了，吃了总觉得头晕晕的，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集中注意力。太危险啦！所以，就算眼馋纸上的安静味道，我也只能找被遗弃的旧报纸上的字来吃。可是哟，”它吐了吐舌头，“过期的油墨味儿太恶心啦，腻得让我反胃。还是新写出来的汉字结构好吃。新鲜可口。”小刺猬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忽然它警惕地抬起小脑袋，“我没妨碍你阅读，对吧？”
我默默地摇摇头。虽然，自己的名字看起来感觉很奇怪。
小刺猬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嗯，找个角落隐藏起来。等到天黑再去寻找有好吃的的新去处。”
“如果……”我有些害羞，“你不介意的话，要留下来和我一起住吗？我可以一直写我的名字给你吃。”我好想养一只小刺猬哦！一个人在学校过寒假，孤零零的，实在是无聊。
小刺猬盯着我。看得出我开出的条件很有诱惑，它在犹豫。“妈妈说过，不要和人类打交道。虽然是人类造出的文明构造养活了我们，但是你们本性贪婪，我们的存在只能是秘密，若被发现会很危险。我以为这房间没人，所以才……”
“我不会和别人说你的事情的。”我急忙保证，“你可以就住一阵子。何况，现在学校里根本没有别人。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闷死啦，就算想和别人说也没有机会吧。”
“好吧，你要保证不和别人说我的秘密。”
“没问题。”
我坐在书桌前做假期作业。思绪一直不能集中——我实在太高兴啦！因为爸爸妈妈整个假期都不在家，所以我只能呆在学校。本来以为要苦苦熬过来的沉闷无聊的假期，瞬间就被这精彩的插曲点亮了——我可是碰到了一只精灵！而且，最关键的，它喜欢吃我的名字！爸爸妈妈当初给我起名字时，绝对不会想到，我名字的特殊结构还有充当食物换取精灵小伙伴的神奇功效。得意从心底一波一波蔓延出来，飘啊飘啊遍布全身，扰得我痒痒的。我从作业本中偷眼瞟在书架上熟睡的小刺猬，它呼吸均匀，一起一伏地打着轻微的小鼾。据它说，白天保证充足睡眠，晚上才能有效率的觅食作业。为了躲避人类，无法隐身的精灵都具有昼伏夜出的习性。
真难以想象这么可爱的刺猬会是一只精灵！它有寿命年限吗？它会死吗？我托着腮胡思乱想。我一直渴望有一只宠物，可惜校规禁止住校生在宿舍养宠物。虽然没有规定禁止养精灵，但是，如同刚才约定好的，小刺猬在我这里只住一阵子。总有一天，它会离开的。
“龚月明”三个字，是我所有写的字里面最好吃的字。这是小刺猬在比较品尝之后告诉我的。大概因为从小到大，这三个字我写的次数最多，也最为熟练吧。不过，再好吃也有吃厌的那天。就像即使我最喜欢吃玉米，如果连着三天三餐全吃玉米，第四天我也会央求妈妈做些别的饭的，哪怕是我最讨厌的洋葱也好。所以，一旦小刺猬觉得我写的名字不再好吃，或者，在此之前，就到了开学的时候，那么，我们就必须说再见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沮丧，之前得意洋洋的心情一扫而光。低头一看，纸上全是我无意识地练习的自己的名字。写了这么多，小刺猬只会吃几个横。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每个名字能提供作为食物的有意义的横只有六个。我数了数，纸面上有七个名字，那就是四十二个横。够小刺猬一顿饭吃的吗？我还得继续努力写，毕竟，我可再没有梯子给它吃了。
太阳落山了。窗外是一片紫色，天和房屋的边缘缀着灿烂的霞光。小刺猬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哇，好多！”他看着我写了满满一页纸的名字，目光中充满了惊喜。“我开始吃了哦！多谢招待！”
我扣住看了一半的书，专心看小刺猬撅着身子埋头苦吃。它认真进食的样子让我写得酸痛的右手觉得无比欣慰。不过，我注意到，小刺猬的进食速度慢了下来，由鲸吞变成了……蚕食。
“怎么了，不好吃吗？”我有点担心。
“……”小刺猬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咀嚼着，像个美食家，紧紧地闭着眼睛。
我不明就里。小刺猬开始吃下一个名字。
“果然呢！”小刺猬停了下来。
我紧张地望着它的嘴巴，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每个名字的味道会有不同呢。这三个是甜甜的。”小刺猬侧头示意，认真点评，“可是这三个，就变成甜和咸的混合了。最后，就完全是泪水的味道了。你写到这里时，觉得难过吗？”它用四个指头的小小粉嫩爪子拍了拍纸面。
正是第七个名字，我之前停下来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这么说，我的名字会含有我不同时刻不同情绪的味道吗？甜甜的，就是快乐。甜和咸，是快乐过后的思考和忧虑。最后的泪水味道，大概就是沮丧、失落、伤心一类的，涩涩咸咸的了吧。我猜想着不同情绪的口感。
“是不是到了后面不好吃了？”如果是我，当然最爱吃甜丝丝的快乐。
“也不是。”小刺猬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饱了。”
他摸摸肚皮。
“这不像梯子。梯子冷冰冰的，吃多少也不会觉得有分别，我可以吃到肚子鼓起来为止。但是，这个就不同啦，”小刺猬困惑地挠挠脑袋，“我觉得它们沉甸甸的。虽然之前就发觉文字结构更有饱腹感，但是，吃了几口就满足了，还是第一次呢。大概是因为这不同味道的缘故？”它的神情困惑极了。
“味道是确实不赖，不过再吃就受不了啦。”
小刺猬仰面躺倒在桌子上，露出了毛绒绒的白肚皮和慵懒伸展着的粉红娇嫩四肢。
“大概……”我低头沉思，“情绪大多是强烈的，因而也是短暂的，我们人类不能长时间呆在一种情绪里面。就算再怎么狂喜或者失落，也只能是有限的一段时间之内的事情。情绪的这种特性，变成了食物之后大概也一样吧。胃里不能装太多，否则你也会像我们人类一样受不了的。”不是有调查证明，即使是中了500万大奖的人，一年之后，巨大的喜悦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和平日里一样生活了吗？
“这样啊。”小刺猬继续仰面朝天，摇晃了两下胖乎乎的身体。
“情绪这种东西，真好吃啊。不过消化起来可有点儿累。”小刺猬含糊念叨着。
“你要不要吃柿子？”我瞟见窗台上三个黄澄澄的新鲜柿子，是不错的饭后小食。
“不要，我对人类的食物没兴趣。”小刺猬打了个滚儿，舒服地缩成一个刺团。
“嗯，我决定好了，我要留下来！”
哎……我听到了什么？
看着我睁得大大的眼睛，小刺猬舔舔嘴巴：“嗯，这种情绪应该也很好吃。我猜猜……欣喜和……惊讶？”它俏皮地眨眨眼睛。
“不过，我决定的关键可不仅仅在于这个。”小刺猬伸了个懒腰，“你的每个名字会随着你的不同情绪变化，口味丰富，我很喜欢。”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是它们中间的灵魂主味是不变的。每个人的名字里都会有他灵魂的味道。勇气和恐惧，贪婪和懦弱，这是妈妈描述过的，所有人类都有的危险味道。不过，人和人又会由于不同的混合比例，而具有不同的气质差别，形成自己的独特气味。遇到一个好味道的灵魂是很难得的。这需要善良，希望，还有……什么来着？妈妈说过的。不管啦！”小刺猬翻过身来，四脚并用地往书架上爬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为寻找食物发愁啦，不用东奔西走，担心被发现，而且口味还十分对我胃口！——不过，它们的分量实在太足啦。”
小刺猬在书架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耳朵扑棱扑棱：“我算了算，你一天啊，给我写三个名字吃就够了。”
“这容易！”我急忙答应。
“但是……”我想了想，连忙补充道，“等到开学我室友回来时，你可得装成一只普通刺猬。不然，见到一只刺猬张口说话，她会吓傻的！”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能接受有精灵存在这个事实的。所谓每个人价值观不同嘛！
不过，这得等我回头再和它解释了。因为这只不再吃梯子的小刺猬一转眼，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
我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今天光顾着写名字，不知不觉错过了午饭。竟然也不觉得饿。
是时候好好吃顿晚饭了呢。
一个胖子国的瘦子
阿海是胖子国里唯一的瘦子，他很不开心。
“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拥有像海一样无尽的体重，哎。”妈妈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瘦，可怎么有出路？”无论上溯阿海的爸爸还是妈妈，两条血缘关系都找不到像阿海这样瘦的先例。
要知道，在胖子国，胖是无上荣耀，而瘦子是没有出路的。资源有限，只有尽可能地储存脂肪，在食物紧缺的时候才能存活。
胖是美的，圆润，柔软，充满着包容一切的可能性。而瘦就是虚弱，干瘪，是危险的代名词。
据说，胖子国的祖先是不胖的。他们结成群体，在森林中采取浆果为生。直到有一年，连续九个月没有下雨，森林没有结出一颗果实。动物大批死亡，存活的也饥肠辘辘，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胖子国的祖先们，人数只剩下三分之一，他们在森林中向东不停地走，最后，在遇到他们族群的守护神时，只剩下七个人。
神是一只巨大的鸡，常年卧在空地上一动不动。在遇到七个人的转天早晨，它产下了七个蛋。奄奄一息的七名祖先得以存活。自此，七名祖先便以它为中心，建造房屋，修建道路，随着日月更替，一点点发展壮大，形成了胖子国。
那只供给七名祖先生命之蛋的鸡神，如今住在胖子国的中心广场。每当有新生儿清脆的啼哭，它便会多下一个蛋。而若是绝望痛苦的哀悼悲号，他便将产蛋数量减少一个。
每天，鸡神产下三千四百二十一个蛋。
因为，胖子国有三千四百二十个胖子和一个阿海。
鸡神是胖子国的太阳，是全国胖子的能量来源。
但是，它就要死了。
鸡神一动不动地卧在广场，它产蛋的速度越来越慢。胖子们圆圆的脸上写满忧虑，但谁也不愿意开口谈论这件事。大家只是躺在床上，每天除了去广场上领取鸡蛋，绝不出门。
“阿海，阿月找你。”浑厚的男声响起。
这厚实的底气不用听也知道是阿鲁，最具潜力的下任国王继承人。他在胖子国所有青少年中，是胖得最为匀称的领军人物。普通人的肚子最容易储存脂肪，因而最为凸显。而阿鲁不同，他的胳膊，腿，脖子，脚面也和他鼓胀的肚皮一样，拥有着优美宽阔的深邃弧线。能够胖得如此全面，非常难得，说明他具有规划的智慧，运动的节制，尝试的勇敢，决断的正义，对神的虔诚。这些都是难能可贵，令人钦佩的美德。
阿鲁快步走到阿海身边，他的步速竟然达到了五秒一米，这是表达对趋近对象的尊敬，平时难见的高级礼仪。阿海有些受宠若惊，跟随阿鲁一起朝祭坛走去。身后是一群胖子的指指点点：
“阿海，你这么瘦，可是很危险啊！”
“不要没事儿往家外面跑了，你看看你的脂肪，这么一点点——怎么行？”
“哎，阿海妈哟，你也不管管你家孩子。我家阿勇，就从来不出门！”
胖子们对于自己生死充满忧虑，而这种忧虑，都通过对于阿海的“关心”而得到发泄。
阿海把头埋得低低的，孤独和无力感冰冷透心，蔓延全身——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一个胖子？
“阿海，你被选中去寻找鸡神接班人。”阿月是胖子国的祭司，拥有和鸡神沟通的特殊能力。她的语气温柔沉稳，金黄色的长发好看地披散下来，别着小巧的白色桂花，散发出沁人的淡香。白皙的皮肤可以看到血管，手腕和脚踝都有着藕节般交叠的好看厚实的曲线，紫色丝绸长袍柔软地覆盖在她圆肥的身上，彰显着她在胖子国的特殊地位。
“我是个瘦子，走不了那么远啊？”阿海有些惶恐，扭头看向身强体壮的阿鲁。难道，为了节省食物，大家要放逐最虚弱的自己吗？
“恐怕只有你能走那么远。”阿鲁耸肩，“为了不消耗我‘勇敢’的体型，鸡神广场到我家，就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距离。。”
“阿海，你十三岁时行走过的距离已经可以抵上我们国家十个三十岁的成年人。”阿月眼神肯定，给阿海鼓劲。
“我是个瘦子，我不确定我能……”阿海低下头，目光定住自己瘦长伶仃的双腿。他始终无法节制自己行走的渴望，光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可以使他身体每一个细胞放声歌唱。而这，就是他无法长胖的原因。
“为了在饥馑情况下依然得以存活，祖先教诲我们要在有食物的时候，全力储存身上的脂肪。但是，这不能，也不该成为一种道德判断、一种绝对准则，被他人用来剥夺你的人格。阿海，你是谁，不取决于你现在有什么，而是取决于你做了什么。”阿月肥白厚实的双手轻轻拍着阿海的肩，“鸡神给你预备了足够的鸡蛋。阿海，不要限制你自己的可能性。”
“可是，‘最舒适的地方莫过于自己的家’……”这是胖子国的第二句建国宣言。
“第一句呢？”
“胖子是全世界最好的。”阿海不自觉叹了口气。
夕阳下，阿鲁的影子把阿海完全覆盖了。
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阿海想。站在阿鲁旁边的自己如同精装辞海旁边的羽毛笔。钢笔尖是他胖子国国民的身份，其他的一切就犹如笔身单薄的羽毛，只是点缀，没了笔头，可以飘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让我试试吧。”阿海抬起了头。
在第二天清晨，阿海与恋恋不舍的父母告别之后，正式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小小的包裹里只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口袋里揣着九枚鸡蛋。远行无轻载，一切从简是最好的选择。
我会遇见什么？鸡神接班人是什么样的？会有危险吗？我还能再回来吗？阿海心里满是忐忑与不安。他的脚丫却在行走中愉快地歌唱。
胖子国之外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位于何方。在林海中穿梭，经常会有野性十足的小松鼠抱着一枚松果，用阿海的肩膀当落足点穿梭而过，一点也不怕人。
阿海用太阳判断方向，按照祖先的习惯，继续向东走。
走了三天三夜，他看到了胖子国之外的人。
这是一群瘦子。但是，丝毫不能鼓舞阿海。因为他们就和胖子国的教诲一样，形容枯槁，无精打采，一点活力也没有，每个人都奄奄一息，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和胖子国国民的形容阔绰悠然自得简直判然两别。阿海有点失望。
瘦子们弯着腰，在草丛中缓慢又迫切地摸索与寻找。
“请问，你们在找什么？”阿海礼貌地向离自己最近的瘦子询问。
“浆果啊。”这家伙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答。
“你们的神呢？”
“死了。”瘦子烦躁地指向不远处，“只留下一个蛋。”
阿海循着手指望过去，一颗洁白的，像阿拉伯圆屋顶般的硕大鸡蛋竖立在地上，被石头固定住，大约有十几米。
他走近，将手覆在蛋壳上，虽然大了数十倍，但是和自己国家的鸡蛋是一样的触感，细滑又粗糙，温柔又坚硬，温暖安心的气息。咦，温暖？阿海愣了一下，随即将耳朵贴在蛋壳上。耳中立刻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两军激烈交战的鼓点，千军的马蹄，得得作响，重叠交织，荡气回肠。
心跳！而且，是很多的心跳！躁动不安。似乎在忧虑着什么，像一个皱眉的的人在会议厅不停走来走去的躁狂脚步。
“这只蛋下了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瘦子依然不耐烦。“不然我们怎么会饿到如此地步？”
“你们为什么不尝试敲开那个鸡蛋？它……”
“什么？”坏脾气的瘦子睁大眼睛，立刻打断了阿海的话。他惊讶了十五秒钟，突然跳起来，向那群搜索浆果的瘦子们跑去，“这个家伙侮辱我们的神！他要我们凿开神的墓碑！”
弯腰的瘦子们静止了。他们直起身来，聚拢上前，在坏脾气而且大嗓门的瘦子带领下，围住了这个年轻人。
“他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人类了啊……”
“这家伙这么瘦，竟然精神十足地走到了这里？”
“就是他要凿开墓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坏脾气又在说谎吧？”
“你怎么向着一个外人！”
“就是就是！我刚刚好像真听到那孩子说‘我要将鸡蛋打烂！’”
人群中此起彼伏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亵渎了我们的神，外乡人。”一名白胡子的老者走出人群，他眉须皆长，虽然瘦削，但是很有风骨，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这在我们族是死罪。谅在你初来乍到，我允许你做出辩解。”
“我是从距离这里三天三夜脚程的胖子国来的。” 阿海急忙自我介绍。
听到他走了三天三夜，人群中有骚乱起来。
“怎么可能，如果是我们，别说走三天，半天就会饿死了吧。”
“等等，他说他来自胖子国，那里食物应该很多吧。”
“骗子！神死后，我们派出去那么多求救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四周肯定没有国家了。这个骗子一定是恶魔的使者，不要被他幼稚孩童的外表蒙骗！”
“可是，如果那个什么胖子国真有三天三夜脚程那么远，我们的人可能在途中就死掉了啊……”
“你又胳膊肘往外拐？”
阿海手心浸满了汗水，老师的话又在他的头脑中响起：胖是一种美，圆润，柔软，充满着包容一切的可能性。而瘦就是虚弱，干瘪，是一种危险的代名词……
——难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在脑中紧张地思索着自己该如何措辞。
“请你们听我说，”阿海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那颗蛋不是什么墓碑。是你们的神留下的一颗活蛋。里面有生命，而且是很多！我听到了它们的心跳声。”
人群安静下来。
老者微微点头：“年轻人，说话要有根有据。神离我们而去后，这一年多我们都在忍饥挨饿，以浆果裹腹。不敢动一丝冒犯神灵的念头。但若像你说的，这是一颗活蛋，那就不同了。那无疑是我们的神留下来的继承者。可是，你怎么解释它过了一年多这么久也没有孵化呢？”
阿海转身，绕着巨大的鸡蛋走了一圈，他用老师教过的方法来观察。虽然胖子国的课堂不常上课，但是关于鸡蛋的知识却是他们每一个国民的基本常识。
“这颗蛋蛋壳上的角质层太厚了。”因为体积巨大，要保护它不受侵害，需要更多的黏液保护，这是必须的策略。可是随着时日增长，黏液风干，厚厚的角质阻碍了外部风沙与细菌的同时，也会有碍里面的小鸡神将蛋壳啄破。时间拖延越久，从内部出来就越困难。
“你的解决方案是？”
“打破它！”
人群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抗议！”
“我们不能这样对我们的神！”
“妈妈我好饿，让那个哥哥试一试吧！”
“呜呜呜呜……”
“不行，人穷也要有志气！万一他是恶魔派来蛊惑我们的呢？”
老者颔首沉思，半晌后询问：“我们的人都没有了繁重体力劳动的力气。年轻人，若是你一个人做，你需要多久？”
阿海逐一打量那些面黄肌瘦的人们，确认老者所言非虚。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打破一颗体积是他三十倍的鸡蛋？
阿海的沉默催化了人群中的恐慌与焦虑。
“渎神者！”
“骗子！”
“烧死他！”
阿海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兜。咦，衣兜？他摸到了里面安静躺着的六枚鸡蛋。
如果一次吃下六个，体积很小，应该胃不会太涨，也许，有一试的可能。至少，比被当做渎神者活活烧死好。
阿海抬起头，望向老者：“请让我试试。给我半天时间。”
老者的身后继续是不断的抗议。
“不要相信他，满嘴谎言！”
“万一什么都没有呢？我们岂不是惹恼了神……”
恐惧和担忧攫住了每一个瘦子的心。
“年轻人，恐怕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
阿海点点头。他理解作为领袖的老人的压力，能够顶着众人的不满，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已经令人感激。
他向老人借了一把斧子，在鸡蛋前站定，试着小力轮了一圈，确定了斧头与鸡蛋接触方便的受力点后，便捏开一个小女孩递过来的浆果，用红色的汁液在此处做了一个星星状的标记。
瘦子们远远围着他。阿海坐下来，开始剥鸡蛋。一颗，两颗，三颗……
人群中有吞口水的声音。
在第五颗鸡蛋下肚过后，阿海便感觉得浑身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
好吧，留一颗也罢。他将最后一颗重新放回口袋。以防万一，这样就算死的时候鸡神与我同在。
他深吸一口气，抡起了斧子。向着星星标记砍去。
“锵——”鸡蛋纹丝不动，稳稳受力。
“锵——”一丝细小的裂纹。
“锵——”裂纹蔓延长大，鸡蛋轻微震动起来了。
瘦子们骚动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年多来安静沉寂的鸡蛋，此刻愈发强烈地晃动不已
万马千军的鼓点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逐渐逼近，声音越来越大。每个在场的瘦子都感受到一股越来越强的气息。大家不再说话，屏气凝神，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枚巨大的蛋。
裂纹蔓延至整个蛋壳，擂鼓声就在耳边了！
突然，一声巨雷闷声爆炸在头顶，万千只金黄绒绒的小鸡从天而降。
“大家快接住！”阿海不自觉大喊起来。
无精打采的瘦子们突然有了活力，纷纷冲上前去，伸开双臂，接住雨点般落下，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鸡们。
阿海永远也忘不掉这天的景象。
好了，这就是瘦子国诞生的缘由。
这个直到今天还存在在我们世界某个角落的国家，建国宗旨仍然没变：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瘦子和胖子，他们都是好的。
哦，你说什么？
没错，说这句话的，就是第一代国王，我们的阿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