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情人》讀書記
《情人》這本書“大部分是由過去已經說過的話組成的”。 杜拉斯說,《情人》“是一本由不得自己寫出而又舍我而去的書,它離開我的雙手被送出去,此後它就是它了。這是我寫的許多書中與各數諧音最少的一本。其中只有一句話沒有寫進故事框架之內,即‘我的生命的歷史並不存在……’等等,關於寫作一事對於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只講過這麼一次:‘寫作,什麼也不是。’這本書全部都在這裏了……” 致 布魯諾·努伊唐(法國當代著名的很有才華的電影攝影師) “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衰老的過程是冷酷無情的。我眼看著衰老在我顏面上步步緊逼,一點點侵蝕,我的面容各有關部位也發生了變化,兩眼變得越來越大,目光變得淒切無神,嘴變得更加固定僵化,額上刻滿了深深的裂痕。我倒並沒有被這一切嚇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顏面上肆虐踐踏,就好像我很有興趣讀一本書一樣。我沒有搞錯,我知道;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會減緩下來,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進。 西貢:越南胡志明市舊稱 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經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麼人也沒有。 那時我是在硬要我顧及羞恥心的情況下拿起筆來寫作的,寫作對於他們來說仍然是屬於道德範圍內的事。現在,寫作似乎已經成為無所謂的事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光豔奪目又疲憊憔悴的面容(15歲少女) 法屬殖民地印度支那分為三部分: 北部的東京地區、 中部的安南地區:1945年以越南之名獨立 南部的交趾支那 他有意讓自己有這樣一種流浪青年彎腰曲背的形象。他喜歡這樣,他喜歡這種貧窮,這種窮相,青年人瘦骨嶙峋這種怪模樣。 First Meet The Man:歐式衣著,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淺色柞綢西裝 The Girl:男士呢帽,鑲金條帶的鞋 The Place:渡船上,是在煙霧濛濛、炎熱無比的光線之下 我曾經回答她說,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就是寫書,此外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 對那兩個兒子,沒有什麼可憂慮的。但這個女兒,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是要走的,總有一天,時間一到,就非走不可。 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麼做,如果她有力量,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母親一定也會選擇她的孩子走的這條路。 關於毀滅和死亡的故事裏(Family) 這恨就隱藏在我的血肉深處,就像剛剛出世只有一天的嬰兒那樣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據以開始的門檻。只有沉默可以從中通過,對我這一生來說,這是綿綿久遠的苦役。 我自以為我在寫作,但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寫過,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麼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 小哥哥一死,對我來說,她應該也是死了。同樣,我的大哥,也可以說是死了。這一來,他們加之於我的恐懼感,我始終沒有能克服。他們對於我從此不再有什麼重大關係了。從此以後,對於他們我也無所知了。 現在,母親和兩個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也嫌遲了。現在,我對他們已經無所愛。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愛過他們。我已經離開他們。 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記不起來了。所以,我現在寫她是這麼容易,寫得這麼長,可以一直寫下去,她已經變成文從字順的流暢文字了。 從1932年到1949年,這個女人大概一直是住在西貢。 我的小哥哥是在1942年12月死的。 母親做的事當然永遠都是為了這個大兒子,這個五十歲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計,不會掙錢,說起來,她所做的一切,簡直不可想像,她居然利用她的古堡設法賺錢。 Mother:但她確實是一個瘋人。生來就是瘋人。血液裏面就有這種瘋狂。她並沒有因瘋狂而成為病人,她是瘋狂地活著,就像活著健康生活一樣。她是同阿杜和大兒子一起生活過來的。只有在他們之間,他們是知己,互相瞭解。 他說他是中國人,他家原在中國北方撫順。 當時,他從黑色小汽車走下來,開始往她這邊走過來,走近她,當時,她就已經知道他心有所懼,有點怕,這,她是知道的。 她上了那部黑色的小汽車,她心裏很清楚,這是她第一次避開她家做的事,由此開始,這也就成了永遠的回避。 她很注意這裏事物的外部情況,光線,城市的喧囂嘈雜,這個房間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 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對他說:我寧可讓你不要愛我。即便是愛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習慣做的那樣做起來。 他對她說他已經知道她不會愛他。她聽他說下去。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後來,她不說話,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是孤獨一個人,就孤零零一個人,再就是對她的愛,這真是冷酷無情的事。 她對他說:她也是孤獨一個人。還有什麼,她沒有講。 他沉浸在一種糟透了的愛情之中。 我說我母親沒有因痛苦而死去,我是不能離開她的。 他說從渡河開始,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我得到第一個情人後一定會是這樣,他說我愛的是愛情,他說他早就知道,至於他,他說我把他騙了,所以像我這種人,隨便遇到怎樣一個男人我都是要騙的。 Lie:他把我當做妓女,下流或,他說我是他唯一的愛,他當然應該那麼說,就讓他那麼說吧。他怎麼說,就讓他照他所說的去做,就讓肉體按照他的意願那樣去做,去尋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沒有多餘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經過重新包裝,一切都隨著急水湍流裹挾而去,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被沖決。 他對我說:將來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下午,儘管那時我甚至會忘記他的面容,王及他的姓名。 我說這和隨便哪里的房間沒有什麼兩樣。(Lie,才不一樣) 我再看看他的面孔,那個名字也要牢記不忘。 這裏是悲痛的所在地,災禍的現場。 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笑了。 他說:不管是真愛還是不愛,心裏總要感到慌亂,總是害怕的。 她呼號叫喚,她說不要等待什麼,不要期待於任何人,任何國家,任何上帝。 ……活下去,為什麼偏偏這麼難。 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也許有人說那是慰藉。在家裏我是不哭的。那天,在那個房間裏,流淚哭泣竟對過去、對未來都是一種安慰。我告訴他說,我終歸是要和我的母親分開的,甚至遲早我會不再愛我的母親。我哭了。他的頭靠在我的身上,因為我哭,他也哭了。我告訴他,在我的幼年,我的夢充滿著我母親的不幸。我說,我只夢見我的母親,從來夢不到聖誕樹,永遠只有夢到她,我說,她是讓貧窮給活剝了的母親,或者她是這樣一個女人,在一生各個時期,永遠對著沙漠,對著沙漠說話,對著沙漠傾訴,她永遠都在辛辛苦苦尋食糊口,為了活命,她就是那個不停地數說自己遭遇的瑪麗·勒格朗·德·魯拜,不停地訴說著她的無辜,她的節儉,她的希望。 我們從公寓揍出來。我依舊戴著那頂有黑飾帶的男帽,穿著那雙鑲金條帶的鞋,嘴唇上搽著暗紅唇膏,穿著那件綢衫。我變老了。我突然發現我老了。他也看到這一點,他說:你累了。 在我們交往期間,前後有一年半時間,我們談話的情形就像這樣,我們是從來不談自己的。自始我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共同的未來未可預料,當時我們根本不談將來,我們的話題就像報紙上的新聞一樣,內容相同,推理相逆。 他比我大12歲,這讓他感到可怕。他說著,我在聽,又說什麼他是受騙了,還說什麼他反正是愛我的,說得很有戲劇味兒,說得既得體又真摯。 我對他說我準備把他介紹給我家裏的人,他竟想逃之夭夭,我就笑。 他不擅於表達他的感情,只好採取模仿的辦法。 他找不到戰勝恐懼去取得愛的力量,因此他總是哭。他的英雄氣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親的金錢。 在原則上,我不應該愛他,我和他在一起是為了他的錢,我也不可能愛他,那是不可能的。他或許可以承擔我的一切,但這種愛情不會有結果。 Family:從來不講什麼你好,晚安,拜年。從來不說一聲謝謝。從來不說話。從來不感到需要說話。就那麼呆在那裏,離人遠遠的,一句話不說。這個家庭就是一塊頑石,凝結得又厚又硬,不可接近。我們沒有一天不你殺我殺的,天天都在殺人。我們不僅互不通話,而且彼此誰也不看誰。看永遠是污辱人的。交談這個字眼是被禁止的。 Mother:她是很不謹慎的,她真沒有道理,真不負責任。她是這樣。她活下來了。我們三個孩子都愛著她,還不止是愛。正因為這樣,她過去、現在都不能保持沉默,躲躲藏藏,說謊騙人,儘管我們三個人沒有共同之處,但是我們愛她,這是相同的。 我的小哥哥死於1942年12月日本佔領時期。我在1931年第二次會考通過後離開西貢。十年之中,他只給我寫過一封信。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 他說他抱吻我,因為他愛我,深深地愛我。他沒有談到戰爭,也沒有提到我們的大哥。 我相信,我的母親只把她那個唯一的大兒子叫作我的孩子。她通常就是這樣叫的。另外兩個孩子,她說:兩個小的。 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忘了。我竟忘記提上一筆,當時我們是多麼愛笑的孩子,我的小哥哥和我,我們一笑就笑得氣也喘不過來,這就是生活。 戰爭我親眼看見過,那色調和我童年的色調是一樣的。我把戰爭同我大哥的統治混淆不清。這無疑因為我的小哥哥死於戰時:是人的心堅持不住,退讓了,像我說過的那樣。 我們又到公寓去了。我們是情人。我們不能停止不愛。 我不願意睡在他的懷抱裏,我不願意睡在他的溫暖之中。 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寵愛的。我如遇到別的男人,他就怕,這樣的事我不怕,從來不怕。他還另有所懼,他怕的不是因為我是白人,他怕的是我這樣年幼,事情一旦敗露,他會因此獲罪,被關進監牢。 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她是美國人,我相信我記得不錯,她是從波士頓來的。她的眼睛灰藍,清澈明亮。那是在1943年。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滿額金髮,又有點憔悴。仍然很美,我認為她很美。她有一個特點,總是倉促一笑,笑容一閃就不見了。她說話的聲音,我忽然想起,是低音的,發高音時,有些不協調。她已經45歲,年紀不小,就是這個年紀。People meet there:聽大家談話,戰爭談得很多,主要是將史達林格勒,那時在1942年冬末。 貝蒂·費爾南代斯。對男人的回憶不會像對女人的回憶那樣,在恍然若有所悟的光彩中顯現,兩種回憶不相像。她是一個外國人。只要提起名字,她立刻就浮現在眼前,在巴黎一條街上,她正在巴黎的一條街上走過,她眼睛近視,她看不清,為了看清她要看到的對象她得兩眼眯起來看,這時,她才微微舉手向你致意。你好你好,你身體好嗎?至今她不在人世已經很久了。也許有30年了。那種美雅,我依然記得,現在要我忘記看來是太晚了,那種完美依然還在,絲毫無損,理想人物的完美是什麼也不能損害的,環境,時代,嚴寒,饑餓,德國的敗北,克裏米亞真相——都無損於她的美。所有這些歷史事件儘管是那麼可怕,而她卻超越於歷史之上,永遠在那條街上匆匆走過。那一對眼睛也是清澈明亮的。身上穿著淺紅色舊衣衫,在街上的陽光下,還戴著那頂沾有灰塵的黑色遮陽軟帽。她身材修長,高高的,像中國水墨勾畫出來的,一幅版畫。這個外國女人目無所視地在街上踽踽而行,路人為之駐足,為之注目,讚歎她的美雅。就像是女王一樣。人們不知她來自何方。所以說她只能是從異域而來,來自外國。她美,美即出於這種偶然。……她的美就是這樣,破破爛爛、瑟瑟發抖、淒淒切切的,而且流落異鄉、飄零不定,什麼都不合體,不相稱,不論什麼對她都嫌太大,但是很美,她是那樣飄逸,那樣纖弱,無枝可依,但是很美。People Meet There:沒有德國人。大家不談政治。只談文學。拉蒙·費爾南代斯談巴爾扎克。貝蒂·費爾南代斯,她僅僅是談到一些人,談她在街上見到的和她認識的人,講他們的情況,講櫥窗裏還有待出售的東西,講到額外配給的牛奶、魚,講到有關匱乏、寒冷、無止境的饑餓的令人安心的解決辦法,生存下去的那些具體細節她始終不忽視,她堅持著,心裏永遠懷著殷切的友誼,非常忠誠又非常剴切的情誼。有多少通敵合作的人,就會引出多少費爾南代斯。還有我,我在戰後第二年參加了法共。這種對應關係是絕對的,確定不移的。一樣的憐憫,同樣的聲援救助,同樣是判斷上的軟弱無力,同樣的執著,不妨說,執著於相信個人問題可以從政治得到解決。她也是這樣,貝蒂·費爾南代斯,她癡癡看著德國佔領下闃無人跡的街道,她注意著巴黎,注視著廣場上正在開花的卡特來蘭草,就像另一個女人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她也有她接待友人的接待日。 她(mother)說:這個小姑娘一向自由慣了,不是這樣,她就會逃走,就是我,作為她的母親,也拗不過他,我要留住她,那就得放她自由。——【關於女兒總是不回寄宿學校】 海倫·拉戈奈爾是不知羞的。……她很膽怯,總是躲在一邊,默默地坐在那裏,常常一個人啜泣。……她不學習,學不下去,讀不進。……她不知道,海倫·拉戈奈爾,她不知道她很美。 海倫·拉戈奈爾,我已經懂得的事,可是,她還不知道。她,她畢竟才17歲。這大概是我的猜測:我現在已經知道的事,以後她永遠不會明白。 我因為對海倫·拉戈奈爾的欲望感到衰竭無力。 我因為欲望燃燒無力自持。 海倫·拉戈奈爾,她是那個痛苦的男人的女人,那個男人使我獲得的歡樂是那麼抽象,那麼艱難痛苦,堤岸的那個無名的男人,那個來自中國的男人。海倫·拉戈奈爾是屬於中國的。 我沒有忘記海倫·拉戈奈爾。我沒有忘記那個痛苦的男人。自從我走後,自從我離開他以後,整整兩年我沒有接觸任何男人。這神秘的忠貞應該只有我知道。 我在堤岸公寓裏度過的時間使那個地方永遠清晰可見,永遠煥然一新。那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接近死亡的地方,是暴力、痛苦、絕望和可恥的地方。 我母親所以活下來就是為了他,為了他吃飽,睡暖,能夠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她為他買下昂布瓦斯的地產,是十年省吃儉用的代價。僅僅一夜,就被抵押出去了。她還付了息金。 Big Brother:他生活在徹底的孤獨狀態下。這孤獨隨著人漸漸老去更加孤苦無告,日甚一日。他本來是一個流氓,所求不多。在他四周,看起來他很可怕,不過就是這樣。對我們來說,他的真正統治已告結束。他還算不上匪徒,他是家中的流氓,撬櫃的竊賊,一個不拿兇器殺人的殺人犯。他也不敢觸犯法刑律。那類流氓壞蛋也就是他這副腔調,十分孤立,並不強大,在恐慌中生活。他內心是害怕的。母親死後,他過著離奇的生活。……他年過50,總算第一次有了一個職業,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工資過活,成了一家海運保險公司的信差。我想,這個差事,他幹了有15年。後來他進了醫院。他沒有死在醫院裏。他是死在他的住房裏的。 我的母親從來不提她這個兒子。她從來也不抱怨。她決不向任何人講到這個撬開櫥櫃偷東西的賊。對這種母愛來說,那就仿佛犯有某種輕罪一樣。她把它掩蓋起來不外露。 克制的說法是:一切都已耗盡了。 黃昏在一年之中都是在同一時刻降臨。黃昏持續的時間十分短暫,幾乎是不容情的。 夜晚,有一些夜晚,我還記得,沒有忘記。那種藍色比天穹還要深邃邈遠,藍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後面,籠罩在世界的深處。 Night:夜照耀著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無際的盡頭。每一夜都是獨特的,每一夜都可以叫作夜的綿延的時間。夜的聲音就是鄉野犬吠發出的聲音。犬向著不可知的神秘長吠。它們從一個個村莊此呼彼應,這樣的呼應一直持續到夜的空間與時間從整體上消失。 他祈求允許把我留下,和他在一起,留在他身邊。他對他父親說他應該理解他,說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對這樣的激情至少應該有過一次體驗,否則是不可能的,他求他准許他也去體驗一次這樣的生活,僅僅一次,一次類似這樣的激情,這樣的狂魔,對白人小姑娘發狂一樣的愛情,在把她送回法國之前,讓她和他在一起,他請求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有時間去愛她,也許一年時間,因為,對他來說,放棄愛情決不可能,這樣的愛情是那麼新,那麼強烈,力量還在增強,強行和她分開,那是太可怕了,他,父親,他也清楚,這是決不會重複再現的,不會再有的。 父親還是對他重複那句話,寧可看著他死。 我說我拒絕和他留在一起。理由我沒有講。 在我一生的晚期,看到我母親病情日趨嚴重,我仍然十分害怕——病的情況我已記不起了——這就是使她同她的孩子分開的那種情況。 我終於沒有說出口。我根本沒有講。 在開口再和我說話之前,她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說,滿懷愛意地說: “你以為事情過去了?在殖民地你根本不能結婚,知道不知道?” 我聳聳肩,笑了。我說: “我願意的時候,管它什麼地方,我都可以結婚。” 母親表示不同意。不行。她說: “在這裏搞得滿城風雨,在這裏,就辦不到。”她望著我,她還講了一些令人難忘的事情: “他們喜歡你?” 我回答說:“是這樣,反正他們喜歡我。” 她說:“正是這樣,他們喜歡你,就因為你是你。”她還問我:“僅僅是為了錢你才去見他?” 我猶豫這,後來我說:“是為了錢。” 她又把我看了很久,她不相信。她說: “我和你不一樣,在讀書這件事上,我比你更苦,不過我是嚴肅的,我規規矩矩念書,這段時間拖得太長,也太遲了,所以對於歡樂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Mother:從她處事決不半途而廢、決不撒手不管,如對待自己的姐妹,對待艱難困苦,是不是也可以看到一些什麼呢?我相信是可以看到某種東西的。恰恰在這種屬於種族的荒誕的大智大勇之中,我發現有一種深邃的動人的美。 堤岸的情人,對這個正當青春期的小小白種女人一廂情願甚至為之入迷。他每天夜晚從她那裏得到的歡樂要他拿出他的時間、他的生命相抵。 他注目看著她。他閉上眼也依然還在看她。他呼吸著她的面容。他呼吸著眼前的一個孩子,他兩眼閉著呼吸著她的呼吸,吸取她身上發出的熱氣。 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天夜晚,他和他的孩子都在做愛。有時,他害怕,突然,他擔心她的健康,他發現她會死去,會失去她;這樣的意念在他心中閃過。突然間他又希望,她真是那樣柔弱,因此,有時,他還是怕,非常害怕。她的這種頭痛病也使他害怕,頭痛發作,她變得面無人色,僵死在那裏,眼上敷著浸水的布巾。還有這種厭惡情緒,甚至厭惡生命,厭惡感一出現,她就想到她的母親,她無端哭叫,想到不能改變世事,不能讓母親生前得到快樂,不能把害母親的人都殺死,因為忿恨而哭泣。他的臉依偎著她的面頰,吸取她的淚水,把她緊緊抱住,瘋狂地貪求她的淚、她的憤怒。 我已經不再和堤岸的那個男人談什麼了,他也不再和我說什麼了,我需要聽聽海·拉談談問題。 我在想堤岸的那個人。 這天晚上,堤岸的那個人,他的想法,我無法容忍。 母親說過:她這個人沒有滿意的時候,沒有什麼可滿意的。我認為我的生活剛剛開始在我面前顯示出來。我相信我能把這一點直言不諱對自己講出來,我相信我隱約間已經感覺到對死的渴望。死這個字我已經無法把它和我的生命兩相分開。我覺得我隱約間又苛求孤獨。同樣,自從我離開童年期,離開我那個可怕的家族,我也看到我不再是孤獨一個人。我要寫幾本書。這就是我在現時之外,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沙漠裏所看到的,而我的生命正是在大沙漠的特徵下在我的面前展現出來。 我的小哥哥死了。最初,不能理解,後來,仿佛從四面八方,從世界深處,悲痛突然洶湧而來,把我湮沒,把我卷走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除了悲痛我已經不存在了,是怎樣的悲痛,這是怎樣的悲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幾個月前一個孩子死了,孩子死去帶來的悲痛又重新出現,還是另一種新出現的悲痛,我不知道。 錯了,人們是搞錯了。人們犯下錯誤只要幾秒鐘就可以傳遍世界。這種醜事在上帝統治的範圍內一直是存在的。我的兄弟是不死的,只是我們看不到他了。不死,在這個哥哥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潛存於他的肉體之中,而我們,我們竟看不到不死本來就寄居在這個肉體之內。我的哥哥的肉體是死了,不死和他一起也歸於死滅。 他27年生命,不死就隱藏於其中,它叫什麼名目,他也不知道。 【通過小哥哥的死發現永恆】 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人們。讓他們明白,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不死也可以死去,這事已經發生並且繼續還在發生的事實。不死也未見得就意味著這樣,它就是那種絕對的兩重性。它不存在於具體的細節之中,它僅僅存在在原則上。不死本來就寄託在存在之中,有些人在不知對之有所為的條件下,是能夠把不死寄之於存在的。同樣,另一些人在相同的條件下,在不知能夠那樣做的條件下,也可以在這些人身上把不死寄託在存在之中。要告訴他們,這是因為不死覺察到生命是不死的,因為不死原本就寄託在生命之中。要告訴他們,不死不是一個時間久暫的問題,不是一個不死的問題,而是至今不為人知的另一種事物的問題。要告訴他們:說它無始無終,和說它與對生命的意識共始終,同樣是謬誤的,因為它既具有精神的性質,同時也有追求虛無的性質。 對於小哥哥來說,那是一種不帶缺陷、沒有傳奇性、不帶偶然性、純一的、具有唯一內涵的不死。……他沒有受過教育,從來沒有學習過什麼。他不知怎麼談話,勉強能讀會寫,有時人們甚至認為他連什麼是痛苦也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什麼都不理解,而什麼都怕。 我對他(Little Brother)的愛是不可理喻的,這在我也是一個不可測度的秘密。我不知道為為什麼愛他竟愛得甘願為他的死而死。一別十年,事情真的發生了,過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愛他,也許永遠這樣愛他,這愛不可能再增加什麼新的東西了。那時我竟忘記有死。 我們在一起談話很少很少,關於大哥,關於我們的災難,關於母親的不幸,關於那平原上的土地的厄運都談得很少很少。 他比我大兩歲。 遙遠的行程永遠都是從海上開始的。永遠是在悲痛和懷著同樣絕望的心緒下告別大陸的。 幾百年的時間,乘船旅行使得旅人變得比我們今天的旅行者更加遲鈍,更帶有悲劇性。旅行的時間當然與空間距離一樣長。人們對人類在海上和陸地旅行這種緩慢的速度,已經習以為常,對於遲誤,等候風向,等待天氣轉為晴朗,遇難,烈日,死亡,也習以為常了。 他依然每天都要到堤岸的公寓區。……他還是緊靠著我,睡在我身邊,不過他已經變得無能為力了。離別的日期儘管為時尚遠,但是分別一經確定下來,他對於我,對我的肉體,就什麼也不能了。這種情況是突然發生的,他並不知道。他的肉體對這個即將離去、叛離而去的女人已經無所欲求。他說:我再也不能得到你了,我自以為還能,但是辦不到了。他說他已經死了。 當輪船發出第一聲告別的汽笛鳴聲,人們把跳板撤去,拖輪開始把它從陸地拖引開去,離岸遠了,這時,她也哭了。她雖然在哭,但是沒有流淚,因為他是中國人,也不應該為這一類情人流淚哭泣。 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好像這次該輪到她也縱身投到海裏自殺,後來,她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的那個男人,因為他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他,因為,他已經消失於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因為,只是在現在,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失去才意識到愛】 他必是通過謊騙在這個女人身中又找到自身,並且通過謊騙完成家族、上天和北方的祖先所企求於他的一切,即承祧姓氏。 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