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学投机分子的遭遇

太不幸了，女朋友去草莓玩泥巴了，我只能待在宿舍里做题目，准备迎接积欠考试，做着做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那一刻我想到了刘老板。
大半个刘老板都陷在椅子里，双腿架在桌子上，怀里抱着一大桶可乐，忧郁地看着空荡荡的大厅，他吸了口可乐，忽然就流出了泪来，他问我：“小（xiāo）刘（liù）啊，你们年轻人为什么喜欢去音乐节啊？”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还在华莱士炸鸡排，有一天店里收银的小姐姐和炸鸡排的小姐姐纷纷向刘老板请假要去什么垃圾音乐节玩，“听说马頔也去呢”，她们在办公室里愉快地交流着，刘老板随口说了句：“马頔不是个傻逼吗？”两个小姐姐的脸上顿时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刘老板，我以为你和这个炸鸡排的垃圾是不一样的！”炸鸡排的小姐姐很委屈地指着我说，确切地说她是负责给鸡排裹面粉的，自从被一滴油烫伤了手后她就不炸鸡排了。她老是一边裹面粉一边唱《南山南》，偶尔唱尧十三，我建议被她裹出来的鸡排都改名为Pussy鸡排，从那以后她就很讨厌我了。
我还记得工作的第一天她在扣扣空间里发了张自拍说“来朋友的店里玩，体验生活”，有个男孩子回复道“下厨房也这么漂亮，人美有钱三观正”外加一个爱心的表情，有个女孩子回复道“用的什么眼影啊，这么好看”，我院一四十岁秃头没结婚的男老师回复道“好样的，大学生就应该这样，多走出宿舍，体验生活！”并且加了个中年人最爱用的点赞表情。那张自拍连同下面的回复都让我印象深刻，当代三流大学中人类的生活现状。人类真是太不幸了，她不能告诉她那些谈论着申请Top学校或者什么化妆品好用的同类她是个炸鸡排的。她是个好人，即便讨厌我还是会叮嘱我不要被油烫伤了，说那句话的时候不停地摸着自己被烫伤的地方，撅着嘴巴，甚是可爱。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和她共事，没有人裹的鸡排能比她更好了，没有人。
刘老板同意了她们的请假申请，在两个小姐姐都走之后，店里就只有我跟刘老板两个人了。我站在收银台后面，没有客人，昏昏欲睡，刘老板大半个人都陷在椅子里，双腿架在桌子上，怀里抱着一大桶可乐，那是刘老板开发的华莱士超级大可乐，全家桶那么大的桶，只要五块半，可以喝一整天。刘老板忧郁地看着空荡荡的大厅，他吸了口可乐，忽然就流出了泪来，他问我：“小（xiāo）刘（liù）啊，你们年轻人为什么喜欢去音乐节啊？”
我说：“刘老板，我不知道，我没去过音乐节，刘老板，你为什么说你们年轻人啊，你并没有老啊刘老板。”
刘老板无力地摇了摇头说：“我老了，再过一个月就28岁了，一个一事无成的老废物。”
我说：“不，刘老板，你是刘老板啊。”
刘老板说：“对面卖把子肉的生意都比我们好，我们要倒闭了，回宿舍睡觉吧小刘。”
我说：“即便这样，你还是我校的比较文学研究生呢。”
刘老板坚定地说：“不，我只是一个文学投机分子！”
我一脸困惑地说：“有这个词吗刘老板？”
“有的！”他吸了口可乐，继续说道：“我刚来徐州时，在你校周围看房子，在一间阴暗的屋子的墙上啊，我发现了一句话，'刘文礼这种文学投机分子我是绝对不会与之为伍的！‘，然后我就要了那间房，那是一间没有暖气的屋子啊，小刘。”
我又问：“这个文学投机分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刘老板看着我说：“就是，以文学为手段，去追逐自己的欲望，去和女读者上床，去欺骗别人的感情，用垃圾换取硬币，用废物换取避孕套。”
我说：“刘老板，我们不都是这么干的吗？我认识的一个办地下杂志的，都睡遍全中国了。”
刘老板喷了一口可乐出来，“是吗？那你们完了呀，你们的文学生涯已经结束了。”
我更正道：“是我们完了。”
刘老板说：“对的对的，我们完了。”
说罢，店里来客人了，是不远处琴行的邹老板，他进门先向刘老板打了个招呼：“刘老板，今天不改论文吗？”
刘老板说：“My fuluande（这是拼音），今天不组织一波卖唱吗？”
邹老板笑了笑，径直来到了收银台，他说：“amigo！一份超级大鸡排，一桶华莱士超级大可乐，咦，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小刘？”
我边打收银机边说：“那两个女人去音乐节玩啦。”该死的收银机，怎么都弹不出来。
邹老板不停地摇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没事都喜欢往音乐节跑呢？去年我们乐队上了迷笛，我觉得下面就是一帮傻逼啊，我跟别的乐队交流了一下，他们也觉得下面就是一帮傻逼啊。”
“在你国做独立音乐太不容易了，要唱歌给一帮傻逼听。”邹老板总结道。
我很生气地说：“怎么就是你国了呢？你是哪国的？”
邹老板拿出护照说：“我是印度尼西亚的。”
我我我立马说：“那你滚回你国去啊！”
邹老板叹了口气说道：“我回不去了，我原来是搞朋克乐队的，我们的政府腐败专制，我和我的朋友们想用音乐来表达我们的愤怒，后来他们都被抓了，强制剃掉了莫西干，扔到劳里去改造，太不幸了，奥斯维辛都没有那么残忍。而我逃到了你国，my fuluande，没有地方比伊斯兰世界更需要朋克了。”
过了会儿他补充道：“你国也需要朋克，但是amigo，你国没有朋克，你国只有音乐投机分子。”
我太惊讶了，我说：“那你是个真朋克啊我的朋友。”
“啊音乐节！”大半个身子陷在椅子里的刘老板说话了，我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又流出了眼泪，“旁友，你有什么故事要讲吗？”邹老板问道。
刘老板就开始讲述了啊：
“去年的这个时候啊，我在玩人人网，认识了一个远在云南的小姐姐，啊不，大姐姐。她是一位大资本家的女儿，她28岁了，还没有结婚，她看伦勃朗的画，她听德彪西的音乐，她爱伍尔夫的小说，她告诉我，她是不会去相亲的，她要像伍尔夫女士那样找到自我，要为自己活着。她说她爱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我，让我带着她私奔吧，去有彩虹的地方，对着鲜花大海发誓，永远在一起。
她说爱我，我就信了。她说在迷笛音乐节见面吧，我就去了。但我并没有在那里找到她，微信啥的也都不回我，我在那个愚蠢的地方待了三天啊，那帮愚蠢的人除了摇头晃脑叫着牛逼，别的什么都不会，太不雅了。
朋友们，我被骗了，爱情的小手枪击中了我的心脏，那弹头上涂满了套路的毒药啊！
你们看过《红与黑》吗？你们知道于连黑索尔的结局吗？我们不可以追求超越自身阶级的爱情，否则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断头台啊！
我，一个亲密关系中的畸形儿！一个爱情温水中的蟾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刘老板长啸一声，昏死过去了，泪水还在他脸庞荡漾，邹老板说：“Wy 普洱 fuluande，爱情毁了你！但是于连的故事跟你不太搭噶吧，这更像一个传统的网络诈骗故事，虽然不知道你是被骗了钱，还是被骗了裸照。”
我说：“被骗了感情啊，我的朋友。”
“啊，是啊，太可怜了，感情是有限资源，用完就没了，他以后不会再如此爱上一个女人了！他会变成一只种猪，成为一只男女关系中的投机分子！”邹老板拍了拍收银机，叮的一声，收银机弹出来了，里面一块钱都没有，看来我们真的要倒闭了。
我一脸抱歉地说：“邹老板，我们没钱找你了，要不你用支付宝吧。”
他挥挥手说：“不！老子不用支付宝，从来不用的，我爱现金，cash！多么悦耳啊！现在的人啊逛商场都不带现金了，迟早要完！”
最后我跑大街上找了个乞丐，给他支付宝转了三十四块半，然后从他的破碗里拿了三十四块半找给了邹老板。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被解雇了，我没有再去过鸡排店，倒是遇到过几次刘老板，他的脑袋越来越光滑了。
在做题目做到流眼泪之后我跑去拉了个屎，不幸的是我喷出了不少血，天呐，我有痔疮了，虽然痔疮不会死，我还是担心自己会死掉。我是一个胆小的人，稍有点小毛病我都会跑医院去看医生。于是我跑徐州四院去了，我爱四院，那里的护士姐姐很漂亮，我就是在那里割的包皮，我躺在床上，打了麻药，一个男医生握着一个漂亮护士的手说：“来，我教你怎么操作。”“欸，割少了，没事，我们再来一遍。”那是一次毕生难忘的经历啊。
我带着我的医保去了四院，我跑去挂号，有十个人排在我前面，一个女医生跟我讲：“试一试我院最新的微信挂号吧，不需要等，非常方便。”
我离开了队伍，跟着她去学习如何用微信挂号了，过了二十多分钟，我终于挂上了号，肛肠科，一个老中医，他听完我对自身病情的描述后说：“讲的不错嘛，适合去写色情小说啊，嘿嘿嘿。”我也嘿嘿嘿了起来，好久没遇到过这么不正经的医生了，他嘿完说：“但还是要让医生摸一摸啊，摸了才知道具体的病情。”然后他让我带着单子去401室门口等戚小明医师，我去了，远远地我看到了一颗熟悉的脑袋，它没有头发，光溜溜的，我认得那颗脑袋，那是刘老板的脑袋啊。上一次见到时，那颗脑袋上还有不少头发，想必刘老板最近过得又不太好了。
刘老板坐在402室门口，腿上放着一堆资料，我看到封面上写着“当代文学投机分子的爱情观研究”，我说：“刘老板，这也是文学研究范畴内的东西吗？”
刘老板说：“我不是刘老板啦，华莱士被我卖掉了。”
我说：“刘老板，你还好吗？”
他目光呆滞，反应迟缓，身上满是伤痕，他说：“不好啊，不好。”
戚小明开始喊我了，“刘先生，刘先生，请到401室来接受检查！”
刘老板突然起身了，往401走，我说：“刘老板，是我，不是你，你等着啊，等我出来一起去吃点东西。”
然后我就去了401室，我脱掉裤子，趴在床上，我听到医生戴橡胶手套的声音，就那种啪的一声，我心里特别的舒服，医生的手伸了进去，好爽啊，天呐，我说：“为什么我会觉得舒服呢？”
医生说：“正常啊刘先生，直肠指检隔着直肠壁会触到前列腺，不需要觉得羞愧什么的，我们人类啊，只是动物，我们要正视一些东西，啊，爽吗刘先生？”
我说：“爽啊，戚医生。”
过了半个小时，我从401里走了出来，医生表示我确实有痔疮，千万不能再吃辣了，妈的，我们学校食堂连炒青菜都放辣椒。
我出来后发现刘老板已经不见了，地上遗留了几张论文，我捡了起来，好饿啊，我回学校后就去了华莱士。我发现刘老板居然坐在华莱士里，像往常那样，大半个人陷在椅子里，双腿架在桌子上，怀里抱着可乐，不同的是，可乐变小了，正常尺寸。
我走到收银台前，说：“一份超级大鸡排，一桶超级大可乐。”
那个收银员，一个男人，他说道：“我们没有什么超级大可乐，普通的，大可，一杯六块钱。”
我付了钱，然后拿着我的小鸡排和小可乐跑刘老板旁边坐下了，“这个鸡排都是面粉啊，跟屎一样！这个可乐一看就知道是劣质糖浆冲出来的啊，不能忍啊！”我抱怨道。
刘老板缓缓地说：“我去看我爸爸了，他说，刘隼啊，你真的很差劲啊，隔着监狱那个玻璃，他说，你真的很差劲啊。
我的导师，陈先生，他说，孩子啊，你退学回家吧，你不要读了。我说我没有家了，我是一条在干涸的泥塘中寻找水滴的丧家犬啊。
我还去了趟云南，她没有骗我，她都死了一年了。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那被逼婚然后死掉的表姐的故事吧。人类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这非人的人间呐！
我是个没用的老废物。”
刘老板开始呜呜呜地哭泣了，最近我总是见到男人哭泣，这种生物仿佛突然比女性更加柔弱一般。刘老板叫道“在你的脸颊上怎样滚动着吝啬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啊...”想必又是什么文学作品中的句子。
我问：“发生了什么？”问完我又说：“算了，我不想知道。”
“小刘啊，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啊，我们都活到文学里去了呀。”
我说：“我们不是活到生活里去了吗？”
刘老板说：“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能分清自己是活在冰血暴里，还是活在所谓的真实世界中嘛？”
我说：“我不知道，刘老板，但是你怎么能忍受鸡排裹着那么厚的面粉，这个地方没有华莱士超级大可乐呢？”
刘老板不再说话了，他闭上了眼睛，开始睡觉。
百无聊赖的我翻了翻刘老板的论文，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愈发觉得，活着就只是活着而已，并且承受这种状态带来的甜蜜与痛苦，快乐与忧伤，在生命的漫漫长夜中等待死亡的降临，期间或有光芒出现，也只是短暂的一瞬。我的生命之火一次又一次熄灭，我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将它点燃，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只是活着而已吧。我的勇气并不足以让我去死，已经死去的诸君，一了百了无需承担那些烦恼的诸君，你们是开着怎样的外挂离开人世的啊。
想必这不是一篇严谨的论文，想必他老的这篇论文还没有写完，我无意翻看之前的内容，即便想必那里面有我想知道的故事，我悄悄地离开了华莱士。过了几天，刘老板告诉我他又把华莱士买下来了，邀请我毕业之后去他店里炸鸡排，我欣然答应了他的邀请，这是怎样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邀请啊，它来自一个无数次被现实打败却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点燃了自己生命之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