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第一章
第一章
～张晓
“这世上，没人能杀死别人，死在刀下的无非自己的灵魂。”
我的刀穿过他身体，像是劈开一段木柴，鲜血喷溅而出，映衬着天边彩霞，彷佛我那一刀刺破的不止是他身体，还有远方天际，倒在我眼前这人，原是天下闻名的刀客，人说他的刀快如肃杀秋风，而在我看来，也无非如此，杀他我并不用太快，我每年都接受很多刺杀令，我杀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人说鲜血从身体里喷溅而出的声音像是风声，我并不认同，如果你的刀够快，那么鲜血是来不及流出的，看上去，那人完好如初，事实上却早已失去生机，人死如灯灭，其实也不尽然，灯灭无非转瞬，而人死却需要一段时间，像是连茎斩断的花朵，在一段时间里，缓缓凋零，而这人的脸，也在渐渐失去血色，一炷香之后，他会变成一抹寒霜，甚至比霜雪还更为寒冷，原则上我并不怜悯死在我刀下的人，在这世上我们所做的无非是伤害别人，或者为别人所伤害。
八年前，我曾受命刺杀一名刀客，传闻他刀法精妙决绝，少有匹敌，我和刀在严冬夜色中沉默了三个晚上，只为让自己的心更加冰冷，事实上，到了我这个级别的杀手，心已是寒冷的足够冰封整个冬季，然而我做事向来谨慎，为了让心再也没有一点温度，我又特意花了三个晚上，终于，落在身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我很满意。
我曾经问过师傅，怎样才能成为好的杀手，他笑容轻快，“很简单，只要三件事”他看着我的眼一字字说出来，眼神像是黑夜里明灭灯火，“第一，一把足够快的刀，第二，一颗足够冰冷的心，第三……”他蓦地纵起，像是一道魅影，一道凛冽刀劲直逼我颈部，我瞬间呼吸不到氧气，而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他果然是我师傅，刀也果真快的无法想象，而我之所以呼吸不到氧气，是因为他的刀快，连虚空也划破，我痛苦的跪在地上，有风吹来，我听说很多东西会随风消散，而现在生命的气息正渐渐散尽，成为这夜色的一部分，像往日，如初始，他轻拍我的头，像是佛家所言说的，惊醒梦魇，看尽诸法空相，“如今你已经有了一把足够快的刀，而你的心却不够冰冷，现在我已让他寒冷了，这便是我能为你最后做的，作为杀手你所应有的，已三成其二，剩下的需你自己寻找，日后，好自为之”我抬头看他，他的身影在黑暗里不太清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落在遥远天际，他的身体像大树般轰然倒下，我的泪被风吹落，凋零在手中利刃上，连悲伤也被杀死！
我这一生很少流泪，我听说泪水是生命中快乐的结晶，一个人流泪太多，其人生便空旷虚无，我怕的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一直觉得人生并无太多快乐，无非是掩饰失望罢了，师傅是这世上我最后的亲人，他死在我的刀下，虽感伤悲，但亦是安慰，这乱世里能死在自己亲近人刀下不失为一种幸运，作为一个杀手，我很清楚，他亦清楚，一个杀手牵绊太多，便离死亡越近，如果一个杀手的师傅不是以一种名誉的虚无而存在，那么，对其而言便是一种亵渎，他教会我很多东西，然而至死也没说破，杀手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我又要去哪里寻找，在我终于明白的时候，已是很多年以后，时间太久，我已回不了头。
我将去刺杀一名刀客，我的脚步很轻，簌簌'雪声将身后痕迹湮灭，彷佛身后的一切都从未存在过，我很喜欢那感觉，风将星辰吹落，我看到寂寞是白色的，我对寒冷并无感触，我说过，我心可以冰封整个冬季。
我泰然的走近院落，并不掩饰什么，也并不怕惊吓到什么，对杀手而言，没有比杀人更正大光明的了，然而我喜欢在夜里执行命令，我所杀的人都死在夜里，这很好解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偏爱，像是有人喜欢侧着脸看风景，有人喜欢吃饭的时候骂脏话，都是如此，而我就喜欢在夜里杀人，他们倒下的时候像是睡着，只是太阳再也不在他们眼中升起，我从来不担心对手狡猾，和潜逃，狡猾的人反而更好对付，因为我深知狡猾是一种无用的挣扎，一个人越是狡猾其本质越是平庸，所谓狡猾无非是因为自己无能需要以另一种方式作些设防，而第二种，逃离的人更是可笑，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地方可以躲藏，又怎会有这许多失望，因此可以隐藏的最好地方只会是坟墓，死亡才是真正的不露声色，借着落雪的光亮，周围景物隐约可见，那不是我要关心的。
每个杀手在杀人之前，都要仔细考量，谨慎细微，我虽秉性谨慎，但从来不做如此，我明白，做得越多，便错的越多，所有的杀手都把生死交给经验，交给先前的仔细考量，甚至交给自己的内心，作为一个杀手这多荒谬啊，而我只将生死交予手中这柄利刃，我总是很信任她，这便是我能一直活到现在的秘诀。
他早已等候在那里，一颗落光叶子的丁香树下，明年的某一刻，树会开花，树会生叶，花会生香，叶会长大，而遗憾的是，他将只能留在这一刻，所有存在的都将成为回忆，只是迟早，光线熹微，她的发很长，披风下垂，衣袂纷飞，“可有话留下”我问道，一般来说，人分善恶，只是在我看来，无论大善还是大恶，死在我刀下便从此再无分别，它们统统只归于一种，便是死人，因此如有遗愿未了我愿意代劳，“天长地亦久，此去应不还”她看着远方暗黑长空淡然笑言，仿若梦呓，彷佛眼前并非攸关生死，只不过刹那风情，通常我不会留给对方太多时间，杀人要趁早。
这刀跟我很配，从师傅倒在刀下的时候起，这刀就是我最后可亲近的，我的手指微微弯曲，刀已经在鞘跳动，风大了些，雪花夹着寒冷，吹向那人，我视力很好，这是杀手必备的，借着霜雪，她眉目露出来，是名女子，我并不意外，这世上已很少有事物能让我感到意外，只是或多或少有些不解，这世上做杀手的人很多，有的因为钱财，有的因为仇恨，而一个女子会因为什么？我不知道答案，也没兴趣寻找答案，我明白这世上事情并不是每样都有答案的，就像杀死一个人，很多时候我只按章行事，并不知道为何要他死，今日我来这里也不过为了取她性命，别的与我何干，“出刀吧，是时候了，”她没有兵刃，从发上取下一柄玉梳，握在怀里，彷佛是怕这玉梳被夜色寒凉，“与君初见时，春暖花含香，自君离别去，余梦多寒凉，江湖无音信，相思无近况，书月笺流水，复恨道阻长，天涯遥且远，两心勿相忘，此生再无事，予君试嫁裳。她语音空幽，缓缓念道，黑色披风从肩上落下，风雪里，她竟着一身红色嫁衣，像是曾倒在我脚下的刀客身下缓缓蔓延的血迹，风雪寒凉，这夜里唯一温暖的或许只有她不真切的心和破碎回忆，一个人如果只剩下回忆，那么她本身早已死去，现在我要毁灭是她的躯壳，她微微闭上眼睛，梳理耳侧长发，其实我早已明白，有些人闭上眼和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风景，而她看到的将只有黑暗，一道劲力破空而来，像是某个被拉伸的慢镜头，周围簌簌下落的雪花被力量震破，玉梳飞过的轨迹带着强大劲道，划出一道风雪无法沾染的虚空，杀手不一定都用刀，玉梳杀人，倒也别致，作为一个女子，这武器很适合她，我毫不迟疑，刀已经跳在手里，我侧身引刀而去，某个瞬间，我们身体短暂相遇，然后又向着相反的方向落下，她的刀法果然神妙，我的刀劲险被击破，这世上很多人以为，高手之间相搏相杀必是过三二百招方见高下，那皆是虚传，我杀过很多人，其中不乏高手，却从未出过第二刀，这道理再简单不过，高手之间争之毫厘，一刀已定生死，一刀无法致人于死地，那一刀便已不是一刀，是破绽，一刀过后，哪里还有第二刀的机会，杀人就是这样，你若不死，顷刻我亡，事实上说赌博也不为过，筹码便是性命，然而我总是很幸运，从未出过第二刀，现在我站在丁香树下，忽然有种感觉，这树丁香来年此时，定会绽放，花色绛红，如她嘴角溢出的鲜血，亦像她此时衣着的嫁衣，玉梳被我利刃折断，斜插在她脚下，积雪被玉梳之上的劲道震散，地面已看的清晰，这其实不错，人若将死，却踏不到出生的地面，多少会显得遗憾，她脖颈很白，像是脚下的霜雪，又或是我曾经记忆里无数个皎洁的月色，只是我的刀已在那里留下了痕迹，生命之完美，已被我破，而这一次我的刀很快，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只是心中放佛有个幻影在我与她相遇的瞬间变成了她，此生愁绪，挥刀尽斩，我没有丝毫迟疑，“承蒙垂怜”她对我淡然一笑，而我知道，没有意外，这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我说过，如果出刀很快，那么除了刀痕，一切完好如初，甚至连躯体本身也感受不到破损，只是言语已微有力道，生命之气息便决堤而出，就像支离的冰面，裂痕并不足以破碎，可怕的是施加于裂痕上的细小力道，很显然她的言语便是破碎那冰面的力道，而她之所以谢我，是因为我的刀快，她的容颜和躯体依旧美丽如生得以完整，她很在乎容貌，在杀手里这很少见，我的刀虽快，只是破碎的东西也毕竟是破碎了，我不知道在我的刀划破她脖颈之时是否也划开了她渴望的梦境，还有那些经年不语的等待，刀在鞘里沉默，今日任务已经完成，我拾起披风盖在她身上，夜凉雪厚，虽然她一如冰雪般寒冷了，然而我明白，每个人，无论好人坏人，甚至死人，本质上每个人都是向往温暖的，我想起她之前念的诗，我忽然有个设想，事实上，今夜她并非在这侯我，而是出于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我并不计较答案，答案对杀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她已睡着，我将踏雪而去！
这江湖上最大的杀手门派是生死门和焚心门，生死门杀身，焚心门诛心！这便是二者的区别，我十六岁入生死门，而今十年有余，生死门，生进死出，终身不可背叛，一入生死，至死方休，这十年里，已经不记得多少人死在我刀下，死人无非是那个样子，甚至连死之前惊惧的眼神都差不多，佛家说，诸法皆是空相，我深以为然，生死亦是，这世界上，每个人无论怎样，都得选择一条路，有人说，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我看来，哪里是身不由己，不过是命运使然罢了，这世上，并没有多余的路，无论怎样，有些路是注定要走的，逃不掉，丢不了，而杀手即是我的路，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多可笑，屠刀即握，哪里还有机会放下，回头是岸，可又有几人能渡河而过，一切皆是命数，屠刀即成，已是无间。
这么多年，我从未后悔过任何事，人的一生，对也好，错也好，后悔的事却最多只能有一次，而我有过那一次，从此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后悔的借口，很多年前，在我后悔的那次，也曾问过自己，路，怎样才是路，我并没有能回答，很多年后的现在，命运早已带我回答，我才明白自己当年有多么愚蠢，这世上其实并没有路，只不过各自沿着命运掌纹继续下去罢了，那就是所谓的路吧，无论怎样，我从不怜悯死在我刀下之人，我始终觉得如非说我是杀手，倒不是如说我的刀是命运，他们死在我刀下，亦是被命运抛弃，这十年里，我杀过很多人，我的心从未有半点涟漪，除了他。
他，鬼彻，位列生死门排行榜第三位，生死门门规，生进死出，而他的错误在于，他想活着走出生死门，他亦是生死门数百年间第一个背叛之人，我即奉命斩杀，追寻他的循迹是再简单不过，他从未潜逃过，这很好理解，作为生死门里的杀手，一入生死，至死方休，我知他亦知，如果一个杀手惧怕生死，他必然成不了杀手，而他位列杀手榜第三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一间茅屋下，眼前是一片耀眼芍药，那花开的正好，“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人写过的一句词，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是啊，年年知为谁生，我和他我们都不知道，很可能很多年之前，也许在我们还未是杀手的时候，我们明白，而现在我们真的已经忘记了，“我从那丛芍药后面走出来，他见到我的时候很淡定，死亡每个人都会恐惧，除了一种人，-----本已死去的人，“不应该是你来的”他说，看着远处的山峰，他已经没有了杀手气息，“结果都是相同，我来亦会得到这个结果”他的眼神从远处落在我身上，一种怅然的神色流露出来，“你应该明白的，生死门，生进，死出，而今你出来，却还活着，这本身就是错误”他只是沉默，“如若求得门主宽恕，或可免去一死”他忽然笑的状若癫狂，他身后，云层单薄，近乎要被他笑声震破，“回去？哪里还能回得去，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时至今日，方才明白，死在刀下的，不过是自己灵魂”他的话我很费解，我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费解的事，我已不愿再去理解，一个杀手过问太多，心会沉，刀会慢，而我的刀向来很快，因为在这世上，我已没有任何东西可在乎的了，“门主待我，已是不薄，我知道今日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允我数月时光，我所有的心事在这些时日里都以料理干净，此生无憾！”我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这三间草房，屋檐低矮，室内干燥，“这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吧，他指着眼前的茅屋，和屋内简单的家具，放眼望去炉灶，木床系数完备，“我花了这数月时光，”看着眼前的茅屋，他又转过头去看着那一丛芍药，“没想到第一次种就开的这么好，我想，她定会喜欢”他笑的很真切，放佛这一切生活，在他眼里已成现实，“如果，命运未曾让你我成为杀手的话……可惜，都太迟了”“迟？怎么会迟，至少从此之后，我已不是杀手了，”是啊，他已不是杀手，是啊，从此之后，可是，从此之后……他过去躺在木床上“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今日天气大好，又逢吉日，是个做梦的好时机，你在屋外等我醒来吧”我替他关好房门，退到屋外站定，火红的花朵在风中笑的灿烂，人之将死，总要留下点遗言，大多不过遗憾，这一生中的最后时光里，很多人总想得到那些失去和未曾得到的，有些人是一碗饭，有些人是一个承诺，而他想得到的是一个梦，说来也巧，自从我杀死第一个人开始，我就如他一样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而到现在我才终是明了，所谓杀手，便是连自己的梦也要杀死，我已无需问他有什么遗言，有些人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我站在屋外闭上眼睛，等他出来，却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把那丛芍药看的更加真切了，这很奇怪，一炷香之后，门打开，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得到了最后的那个梦，然而我却明了，他最后的梦太过短暂，“出刀吧”我说，“我已不是杀手，那里还会那么奢侈”他抬起右手两指成剑，果然不愧是生死门排名第三的杀手，“大可放心，我的刀不会伤着房子分毫”“承谢”他说，“你的刀快，我信你”他始终面露微笑，他的剑指果然了得，两指破空而来，竟带着猎猎风响，刀触碰到他的剑指，放佛与利刃相较，剑气四溢而出，我的脸颊上被剑气划出伤痕，刀也被逼的微微停滞，这八年之间，我曾有很多东西挥斩不断，最后我想到一个办法，即，让自己的刀，尽可能的快，快到没有回忆，快到没有念想，于是一切都好起来，而我也再也没有慢下来，因为我明白，一旦慢下来，所有湿透而满是重量的事物就会追赶上来，而那时我将停在原地，失去所有速度，是啊！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世间一切，亦为快而苟且偏安！从我想到那个办法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我挥斩不断的东西，当然，包括他的剑指。
风起了，这个季节的风真是惬意，像是曾经记忆里，她的笑，片片绯红随风吹落，像是记忆里她肩上的朱砂痣，“果然是我见过最快的刀”他有些咳嗽，缓缓地走向不远处的屋檐，一块石磨沉默在屋檐下，他走过去靠在那里，眼神从天边的流云，落到绽放正好的芍药，落到眼前低矮的茅屋上，“回…家…了…”他微微一笑，像是从遥远的，无可窥知的地方，又或许是自他记忆力吹来的柔风，他安静的闭上了眼睛，我得到了我要的结果！
我有些怀疑，他最后想得到的可能不是一个梦，而是眼前暂可谓之的家，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得到了！
我想起他的话，“这世上没人能杀死别人，死在刀下的无非自己的灵魂”那茅屋真好，风景真漂亮，云朵藏在屋檐后，那般柔软，他沉睡在屋檐下，像是水墨画里，不小心沾染的墨迹，太阳足够温暖，花开正艳，这季节适合杀人!
～张晓
“这世上，没人能杀死别人，死在刀下的无非自己的灵魂。”
我的刀穿过他身体，像是劈开一段木柴，鲜血喷溅而出，映衬着天边彩霞，彷佛我那一刀刺破的不止是他身体，还有远方天际，倒在我眼前这人，原是天下闻名的刀客，人说他的刀快如肃杀秋风，而在我看来，也无非如此，杀他我并不用太快，我每年都接受很多刺杀令，我杀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人说鲜血从身体里喷溅而出的声音像是风声，我并不认同，如果你的刀够快，那么鲜血是来不及流出的，看上去，那人完好如初，事实上却早已失去生机，人死如灯灭，其实也不尽然，灯灭无非转瞬，而人死却需要一段时间，像是连茎斩断的花朵，在一段时间里，缓缓凋零，而这人的脸，也在渐渐失去血色，一炷香之后，他会变成一抹寒霜，甚至比霜雪还更为寒冷，原则上我并不怜悯死在我刀下的人，在这世上我们所做的无非是伤害别人，或者为别人所伤害。
八年前，我曾受命刺杀一名刀客，传闻他刀法精妙决绝，少有匹敌，我和刀在严冬夜色中沉默了三个晚上，只为让自己的心更加冰冷，事实上，到了我这个级别的杀手，心已是寒冷的足够冰封整个冬季，然而我做事向来谨慎，为了让心再也没有一点温度，我又特意花了三个晚上，终于，落在身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我很满意。
我曾经问过师傅，怎样才能成为好的杀手，他笑容轻快，“很简单，只要三件事”他看着我的眼一字字说出来，眼神像是黑夜里明灭灯火，“第一，一把足够快的刀，第二，一颗足够冰冷的心，第三……”他蓦地纵起，像是一道魅影，一道凛冽刀劲直逼我颈部，我瞬间呼吸不到氧气，而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他果然是我师傅，刀也果真快的无法想象，而我之所以呼吸不到氧气，是因为他的刀快，连虚空也划破，我痛苦的跪在地上，有风吹来，我听说很多东西会随风消散，而现在生命的气息正渐渐散尽，成为这夜色的一部分，像往日，如初始，他轻拍我的头，像是佛家所言说的，惊醒梦魇，看尽诸法空相，“如今你已经有了一把足够快的刀，而你的心却不够冰冷，现在我已让他寒冷了，这便是我能为你最后做的，作为杀手你所应有的，已三成其二，剩下的需你自己寻找，日后，好自为之”我抬头看他，他的身影在黑暗里不太清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落在遥远天际，他的身体像大树般轰然倒下，我的泪被风吹落，凋零在手中利刃上，连悲伤也被杀死！
我这一生很少流泪，我听说泪水是生命中快乐的结晶，一个人流泪太多，其人生便空旷虚无，我怕的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一直觉得人生并无太多快乐，无非是掩饰失望罢了，师傅是这世上我最后的亲人，他死在我的刀下，虽感伤悲，但亦是安慰，这乱世里能死在自己亲近人刀下不失为一种幸运，作为一个杀手，我很清楚，他亦清楚，一个杀手牵绊太多，便离死亡越近，如果一个杀手的师傅不是以一种名誉的虚无而存在，那么，对其而言便是一种亵渎，他教会我很多东西，然而至死也没说破，杀手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我又要去哪里寻找，在我终于明白的时候，已是很多年以后，时间太久，我已回不了头。
我将去刺杀一名刀客，我的脚步很轻，簌簌'雪声将身后痕迹湮灭，彷佛身后的一切都从未存在过，我很喜欢那感觉，风将星辰吹落，我看到寂寞是白色的，我对寒冷并无感触，我说过，我心可以冰封整个冬季。
我泰然的走近院落，并不掩饰什么，也并不怕惊吓到什么，对杀手而言，没有比杀人更正大光明的了，然而我喜欢在夜里执行命令，我所杀的人都死在夜里，这很好解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偏爱，像是有人喜欢侧着脸看风景，有人喜欢吃饭的时候骂脏话，都是如此，而我就喜欢在夜里杀人，他们倒下的时候像是睡着，只是太阳再也不在他们眼中升起，我从来不担心对手狡猾，和潜逃，狡猾的人反而更好对付，因为我深知狡猾是一种无用的挣扎，一个人越是狡猾其本质越是平庸，所谓狡猾无非是因为自己无能需要以另一种方式作些设防，而第二种，逃离的人更是可笑，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地方可以躲藏，又怎会有这许多失望，因此可以隐藏的最好地方只会是坟墓，死亡才是真正的不露声色，借着落雪的光亮，周围景物隐约可见，那不是我要关心的。
每个杀手在杀人之前，都要仔细考量，谨慎细微，我虽秉性谨慎，但从来不做如此，我明白，做得越多，便错的越多，所有的杀手都把生死交给经验，交给先前的仔细考量，甚至交给自己的内心，作为一个杀手这多荒谬啊，而我只将生死交予手中这柄利刃，我总是很信任她，这便是我能一直活到现在的秘诀。
他早已等候在那里，一颗落光叶子的丁香树下，明年的某一刻，树会开花，树会生叶，花会生香，叶会长大，而遗憾的是，他将只能留在这一刻，所有存在的都将成为回忆，只是迟早，光线熹微，她的发很长，披风下垂，衣袂纷飞，“可有话留下”我问道，一般来说，人分善恶，只是在我看来，无论大善还是大恶，死在我刀下便从此再无分别，它们统统只归于一种，便是死人，因此如有遗愿未了我愿意代劳，“天长地亦久，此去应不还”她看着远方暗黑长空淡然笑言，仿若梦呓，彷佛眼前并非攸关生死，只不过刹那风情，通常我不会留给对方太多时间，杀人要趁早。
这刀跟我很配，从师傅倒在刀下的时候起，这刀就是我最后可亲近的，我的手指微微弯曲，刀已经在鞘跳动，风大了些，雪花夹着寒冷，吹向那人，我视力很好，这是杀手必备的，借着霜雪，她眉目露出来，是名女子，我并不意外，这世上已很少有事物能让我感到意外，只是或多或少有些不解，这世上做杀手的人很多，有的因为钱财，有的因为仇恨，而一个女子会因为什么？我不知道答案，也没兴趣寻找答案，我明白这世上事情并不是每样都有答案的，就像杀死一个人，很多时候我只按章行事，并不知道为何要他死，今日我来这里也不过为了取她性命，别的与我何干，“出刀吧，是时候了，”她没有兵刃，从发上取下一柄玉梳，握在怀里，彷佛是怕这玉梳被夜色寒凉，“与君初见时，春暖花含香，自君离别去，余梦多寒凉，江湖无音信，相思无近况，书月笺流水，复恨道阻长，天涯遥且远，两心勿相忘，此生再无事，予君试嫁裳。她语音空幽，缓缓念道，黑色披风从肩上落下，风雪里，她竟着一身红色嫁衣，像是曾倒在我脚下的刀客身下缓缓蔓延的血迹，风雪寒凉，这夜里唯一温暖的或许只有她不真切的心和破碎回忆，一个人如果只剩下回忆，那么她本身早已死去，现在我要毁灭是她的躯壳，她微微闭上眼睛，梳理耳侧长发，其实我早已明白，有些人闭上眼和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风景，而她看到的将只有黑暗，一道劲力破空而来，像是某个被拉伸的慢镜头，周围簌簌下落的雪花被力量震破，玉梳飞过的轨迹带着强大劲道，划出一道风雪无法沾染的虚空，杀手不一定都用刀，玉梳杀人，倒也别致，作为一个女子，这武器很适合她，我毫不迟疑，刀已经跳在手里，我侧身引刀而去，某个瞬间，我们身体短暂相遇，然后又向着相反的方向落下，她的刀法果然神妙，我的刀劲险被击破，这世上很多人以为，高手之间相搏相杀必是过三二百招方见高下，那皆是虚传，我杀过很多人，其中不乏高手，却从未出过第二刀，这道理再简单不过，高手之间争之毫厘，一刀已定生死，一刀无法致人于死地，那一刀便已不是一刀，是破绽，一刀过后，哪里还有第二刀的机会，杀人就是这样，你若不死，顷刻我亡，事实上说赌博也不为过，筹码便是性命，然而我总是很幸运，从未出过第二刀，现在我站在丁香树下，忽然有种感觉，这树丁香来年此时，定会绽放，花色绛红，如她嘴角溢出的鲜血，亦像她此时衣着的嫁衣，玉梳被我利刃折断，斜插在她脚下，积雪被玉梳之上的劲道震散，地面已看的清晰，这其实不错，人若将死，却踏不到出生的地面，多少会显得遗憾，她脖颈很白，像是脚下的霜雪，又或是我曾经记忆里无数个皎洁的月色，只是我的刀已在那里留下了痕迹，生命之完美，已被我破，而这一次我的刀很快，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只是心中放佛有个幻影在我与她相遇的瞬间变成了她，此生愁绪，挥刀尽斩，我没有丝毫迟疑，“承蒙垂怜”她对我淡然一笑，而我知道，没有意外，这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我说过，如果出刀很快，那么除了刀痕，一切完好如初，甚至连躯体本身也感受不到破损，只是言语已微有力道，生命之气息便决堤而出，就像支离的冰面，裂痕并不足以破碎，可怕的是施加于裂痕上的细小力道，很显然她的言语便是破碎那冰面的力道，而她之所以谢我，是因为我的刀快，她的容颜和躯体依旧美丽如生得以完整，她很在乎容貌，在杀手里这很少见，我的刀虽快，只是破碎的东西也毕竟是破碎了，我不知道在我的刀划破她脖颈之时是否也划开了她渴望的梦境，还有那些经年不语的等待，刀在鞘里沉默，今日任务已经完成，我拾起披风盖在她身上，夜凉雪厚，虽然她一如冰雪般寒冷了，然而我明白，每个人，无论好人坏人，甚至死人，本质上每个人都是向往温暖的，我想起她之前念的诗，我忽然有个设想，事实上，今夜她并非在这侯我，而是出于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我并不计较答案，答案对杀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她已睡着，我将踏雪而去！
这江湖上最大的杀手门派是生死门和焚心门，生死门杀身，焚心门诛心！这便是二者的区别，我十六岁入生死门，而今十年有余，生死门，生进死出，终身不可背叛，一入生死，至死方休，这十年里，已经不记得多少人死在我刀下，死人无非是那个样子，甚至连死之前惊惧的眼神都差不多，佛家说，诸法皆是空相，我深以为然，生死亦是，这世界上，每个人无论怎样，都得选择一条路，有人说，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我看来，哪里是身不由己，不过是命运使然罢了，这世上，并没有多余的路，无论怎样，有些路是注定要走的，逃不掉，丢不了，而杀手即是我的路，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多可笑，屠刀即握，哪里还有机会放下，回头是岸，可又有几人能渡河而过，一切皆是命数，屠刀即成，已是无间。
这么多年，我从未后悔过任何事，人的一生，对也好，错也好，后悔的事却最多只能有一次，而我有过那一次，从此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后悔的借口，很多年前，在我后悔的那次，也曾问过自己，路，怎样才是路，我并没有能回答，很多年后的现在，命运早已带我回答，我才明白自己当年有多么愚蠢，这世上其实并没有路，只不过各自沿着命运掌纹继续下去罢了，那就是所谓的路吧，无论怎样，我从不怜悯死在我刀下之人，我始终觉得如非说我是杀手，倒不是如说我的刀是命运，他们死在我刀下，亦是被命运抛弃，这十年里，我杀过很多人，我的心从未有半点涟漪，除了他。
他，鬼彻，位列生死门排行榜第三位，生死门门规，生进死出，而他的错误在于，他想活着走出生死门，他亦是生死门数百年间第一个背叛之人，我即奉命斩杀，追寻他的循迹是再简单不过，他从未潜逃过，这很好理解，作为生死门里的杀手，一入生死，至死方休，我知他亦知，如果一个杀手惧怕生死，他必然成不了杀手，而他位列杀手榜第三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一间茅屋下，眼前是一片耀眼芍药，那花开的正好，“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人写过的一句词，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是啊，年年知为谁生，我和他我们都不知道，很可能很多年之前，也许在我们还未是杀手的时候，我们明白，而现在我们真的已经忘记了，“我从那丛芍药后面走出来，他见到我的时候很淡定，死亡每个人都会恐惧，除了一种人，-----本已死去的人，“不应该是你来的”他说，看着远处的山峰，他已经没有了杀手气息，“结果都是相同，我来亦会得到这个结果”他的眼神从远处落在我身上，一种怅然的神色流露出来，“你应该明白的，生死门，生进，死出，而今你出来，却还活着，这本身就是错误”他只是沉默，“如若求得门主宽恕，或可免去一死”他忽然笑的状若癫狂，他身后，云层单薄，近乎要被他笑声震破，“回去？哪里还能回得去，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时至今日，方才明白，死在刀下的，不过是自己灵魂”他的话我很费解，我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费解的事，我已不愿再去理解，一个杀手过问太多，心会沉，刀会慢，而我的刀向来很快，因为在这世上，我已没有任何东西可在乎的了，“门主待我，已是不薄，我知道今日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允我数月时光，我所有的心事在这些时日里都以料理干净，此生无憾！”我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这三间草房，屋檐低矮，室内干燥，“这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吧，他指着眼前的茅屋，和屋内简单的家具，放眼望去炉灶，木床系数完备，“我花了这数月时光，”看着眼前的茅屋，他又转过头去看着那一丛芍药，“没想到第一次种就开的这么好，我想，她定会喜欢”他笑的很真切，放佛这一切生活，在他眼里已成现实，“如果，命运未曾让你我成为杀手的话……可惜，都太迟了”“迟？怎么会迟，至少从此之后，我已不是杀手了，”是啊，他已不是杀手，是啊，从此之后，可是，从此之后……他过去躺在木床上“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今日天气大好，又逢吉日，是个做梦的好时机，你在屋外等我醒来吧”我替他关好房门，退到屋外站定，火红的花朵在风中笑的灿烂，人之将死，总要留下点遗言，大多不过遗憾，这一生中的最后时光里，很多人总想得到那些失去和未曾得到的，有些人是一碗饭，有些人是一个承诺，而他想得到的是一个梦，说来也巧，自从我杀死第一个人开始，我就如他一样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而到现在我才终是明了，所谓杀手，便是连自己的梦也要杀死，我已无需问他有什么遗言，有些人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我站在屋外闭上眼睛，等他出来，却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把那丛芍药看的更加真切了，这很奇怪，一炷香之后，门打开，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得到了最后的那个梦，然而我却明了，他最后的梦太过短暂，“出刀吧”我说，“我已不是杀手，那里还会那么奢侈”他抬起右手两指成剑，果然不愧是生死门排名第三的杀手，“大可放心，我的刀不会伤着房子分毫”“承谢”他说，“你的刀快，我信你”他始终面露微笑，他的剑指果然了得，两指破空而来，竟带着猎猎风响，刀触碰到他的剑指，放佛与利刃相较，剑气四溢而出，我的脸颊上被剑气划出伤痕，刀也被逼的微微停滞，这八年之间，我曾有很多东西挥斩不断，最后我想到一个办法，即，让自己的刀，尽可能的快，快到没有回忆，快到没有念想，于是一切都好起来，而我也再也没有慢下来，因为我明白，一旦慢下来，所有湿透而满是重量的事物就会追赶上来，而那时我将停在原地，失去所有速度，是啊！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世间一切，亦为快而苟且偏安！从我想到那个办法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我挥斩不断的东西，当然，包括他的剑指。
风起了，这个季节的风真是惬意，像是曾经记忆里，她的笑，片片绯红随风吹落，像是记忆里她肩上的朱砂痣，“果然是我见过最快的刀”他有些咳嗽，缓缓地走向不远处的屋檐，一块石磨沉默在屋檐下，他走过去靠在那里，眼神从天边的流云，落到绽放正好的芍药，落到眼前低矮的茅屋上，“回…家…了…”他微微一笑，像是从遥远的，无可窥知的地方，又或许是自他记忆力吹来的柔风，他安静的闭上了眼睛，我得到了我要的结果！
我有些怀疑，他最后想得到的可能不是一个梦，而是眼前暂可谓之的家，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得到了！
我想起他的话，“这世上没人能杀死别人，死在刀下的无非自己的灵魂”那茅屋真好，风景真漂亮，云朵藏在屋檐后，那般柔软，他沉睡在屋檐下，像是水墨画里，不小心沾染的墨迹，太阳足够温暖，花开正艳，这季节适合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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