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抱的一切思想，仿佛都是没有钱而引起的

                
                石川啄木，明治时期诗人、小说家，以短歌著称，一生贫病，故去时仅二十六岁。
啄木的一生有多落魄，他的短歌就有多受日本读者喜爱，如此一个失败者变成“国民诗人”，自有其原因。他曾有一短歌云“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也是很恰如其分。
啄木打小被视作“神童”，还在小学里结识了一辈子的友人金田一京助；到了中学，又是早恋，又是闹学潮，最后成绩下滑在数学考试中作弊被发现，找了个借口申请退学，上京做文学青年梦去了。
可是他既无文凭，又无一技傍身，落得一身病回到家中，继而尝试当小学老师、文员、校对、编辑，终究都做不久。“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你那精瘦的身子/全是反派精神的凝结。’”因为与《小樽日报》同事的纠纷和被殴，啄木愤而辞职，就这样迎来了明治四十一年（1908）的元旦。
如今想来，
输的是我，
引起争吵的也是我。
他说：“我打你！”
我说：“打吧！”就凑上前去，
从前的我也很可爱啊。
在北海道地方报社《钏路新闻》安定没多久的啄木再一次动了上京的念头，打算在文学上大展拳脚，于是将家属安顿在函馆，由友人宫崎郁雨照顾，独自一人上了京。
石川啄木自横滨下船转火车到东京，出站被电车打败了，上哪儿坐？不知道；怎么换乘？不知道；只好“打了的”——叫了一辆黄包车。在与谢野铁干家叨扰了几天后，他找了个膳食公寓赤心馆，一个月收十元。他一心想写小说，可是完全拿不出手。没有进账，房租自然一直拖欠着。自六月中旬开始，他写起和歌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从一千余首里选了511首，收录在《一握砂》中），连着写了关于童年和过去的追忆。
轻轻的叫了自己的名字，
落下泪来的
那十四岁的春天，没法再回去呀。
能够比谁都先听到秋声，
有这种特性的人
也是可悲吧。
文学京漂没有这么好当，没有各路朋友的庇佑，啄木也许连二十六岁都活不到。金田一京助堪称他的“山姆·甘姆吉”，他将自己的东西典当变卖也要支撑友人的文学坚持，啄木六月的房租就是他代付的，他还把所有的冬天衣物典当来的三元五十钱都给了啄木，结果，啄木拿了一元去买花，又花了一元买花瓶。
卖新书来读的夜半
这个快乐也是
长久的不能忘记。
到东京三个月后，被房东催缴房租、被逼无奈的啄木将英日辞典卖掉，买了电车票想去郊外自杀。他打算死之前再看看整个东京，然而电车下来走太多路人有点中暑，于是又上了电车，对换乘感到厌烦时，他想就这么一头撞死在行驶中的电车上，千钧一发之际想到自己的死状将会被登在报上任人指指戳戳，就此断了寻死的念头。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八月底房东又来催缴，金田一京助因为谈判破裂火气上涌，跑去神田把自己所有的文学书散了，卖得四十元，因书太多，货车分两次才搬完。等他找到新住所回去通知啄木时，啄木还在呼呼大睡。醒来听闻有新住所激动不已的啄木，得知代价是好友藏书散尽，只能以“我死后会保佑你”作答。
                
                不过石川啄木的好日子并没有就此到来，搬到盖平馆的他仍旧拖欠房租，为此房东曾吩咐女佣不得给他饭吃。就算是寄上一元请宫崎转给家人的书信里，也半想着饶点钱花花，“倘若有个二十元，就能摆平房东，租个房子接家人过来一起住”。（明明是一个自己的婚礼都缺席的人。）
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
谁看见了都会
怀念我的长信。
明治四十二年（1909）二月底他拍电报给《钏路新闻》时期因主持“平康艳事”栏目而结识的艺妓小奴（电报费是当铺和旧书店筹措来的），小奴当了恩客赠的金表，寄来二十元，他当天就花了一半，还买了本不怎么看得懂的英文书。（当年啄木离开钏路时，还曾自其他恩客那儿讹到十五元，美其名曰远离小奴，相对于把小奴卖给了别人；小奴饯别时也给了过他五元。）
叫作小奴的女人的
柔软的耳朵什么的
也难以忘怀。
自三月一日起，他开始于银座附近的东京朝日新闻社当校对，月薪二十五元（如有加班，加班费一次一元），跟已经辞去东大教职的夏目漱石也算是同事了，当然月薪是啄木的八倍，不好比的。
春天的雪
在银座后街的三层砖房上
柔软的落下。
                
                上班才十天，啄木就找介绍他入职的同乡。编辑长佐藤北江预支薪水，佐藤自掏腰包借了二十五元给他。他交了二十元房租（实际已拖欠近百元），花了一元四十钱买了两本二十张的电车票，烟自然也不能少，还没焐热的钱还又换来一顿马肉。
他那高大的身子
真是可憎呀，
到他面前说什么话的时候。
把我看作不中用的
歌人的人，
我向他借了钱。
四月三日，因为薪水还了佐藤，电车票又用光了，啄木跷班宅家，正好收到了北原白秋的诗集《邪宗门》，读完之后，他对北原书写男女情爱甚是不屑。明明上个月带北原白秋去浅草破处的正是石川啄木（当然靠的是预支稿费，过了半天，到手的二十二元五十七钱就花得不到两元了），现在这小子竟以情场高手自居了？！不过又一细想，这书应该是自费出版，花了不老少钱，啄木得出看来找北原借钱是没可能了的结论。
一个月只要有三十块钱，
在乡下就可以安乐的过日子——
   忽然这样的想。
笑着说什么事都是钱，钱，
过了一会儿
忽然又起了不平的念头。
为什么会这样的软弱，
屡次申斥着怯懦的心，
出门借钱去。
他兜里只要有钱就会跑到浅草去，没什么钱则坐电车晃游，完全是一个感叹怀才不遇，又忍不住乱花钱的青年。预支、告贷是常态，往往薪水在手里停留不过二十四小时，如何筹钱是他人生的主要部分。
白兰地醉后的
那种柔和的
悲哀漫然的来了。
在拥挤的电车的一角里，
缩着身子，
每晚每晚我的可怜相啊。
浅草的热闹的夜市，
混了进去，
又混了出来的寂寞的心。
他用罗马字书写的日记里，有不少生活的记载，诸如女佣被房东差使上楼来催缴、预支了薪水就去浅草看活动写真（即电影），并做“生理上的浪费”（自这年秋至翌年五月间，他寻欢十六七次，有时还一下找两个，那可是在二叶亭四迷过世，他要负责接待的前夕）：“握着她温暖的手，闻到她浓烈的发香，此时的我光握着手已不能满足了，进而想要拥抱她柔软温暖又白皙的肉体。可是此时心里却在计算那钱包里的账目，想着现在要怎么样，要跟谁来借钱？”
日记是啄木精神的记录，也是他自我斗争的实录：“我为什么必须由于父母妻子而受束缚呢？父母妻子为什么必须做我的牺牲品呢？不过，这和我爱父母、节子和京子，自当别论。”后来，他又曾尝试过自杀……
                
                像一块石头，
顺着坡滚下来似的，
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啄木曾总结这生究竟欠了他人多少钱，得出的数字是一千三百七十二元五十钱，再怎么债台高筑，就是斩不断买买买的冲动，直到两年半后他撒手人寰，与金钱的恶缘才终告切断。（更讽刺的是，家人收到的奠仪一百六十元，这是石川啄木这辈子最大的一笔收入。）
我所抱的一切思想
仿佛都是没有钱而引起的；
秋风吹起来了。
石川啄木的放浪形骸似乎自迎接家人到来而终结，罗马字日记也不再继续下去。但命运已经撵上他，在身后不远了。他的儿子出生不久便药石罔效。
十月的产科医院，
在潮湿的长廊上
往复的行走呀。
                
                比悲哀还要强的
寂寞之感啊，
虽然我的孩儿的身体冷下去了……
悲哀的是
到天明时还余留着的
呼吸已绝的孩儿的肌肤的温暖。
这便是《一握砂》最后的两首和歌。
                
                像龙似的在天空中跃出，
随即消灭了的烟，
看起来没有餍足。
在蓝天里消逝的烟，
寂寞的消逝的烟呀，
与我有点儿相像吧。
这四五年来
仰看天空的事一回都不曾有过。
这样的事也会有的么？
把枕边的纸窗开了，
眺望天空也成了习惯——
   因了长久的卧病。
明治四十五年（1912）四月十三日晨，石川啄木辞世。
六月十四日，遗腹女房江诞生。二十日，第二本和歌集 《可悲的玩具》问世。
谨以纪念周作人译《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诗歌集》出版。
改写自《苍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