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的爱情
1980年代的爱情 一 读野夫的书多少需要点勇气,对于心肠绵软的读者而言,野夫是一片禁区,因为他的文字,实在太过悲苦了。 野夫出生在一个国民党军官家庭,书香门第,家世显赫,当经历山河色变,这种出身反倒沦为他的人生负担。这个家庭成为历次政治运动的批判对象,童年在风雨飘摇中沉浮长大,上了一所中国最普通的大学,转而又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遭遇牢狱之灾后进入中国知名学府,继而流落江湖,在商界中摸爬滚打亦小有成就,迈过中年,终洗尽铅华,蜕变为一个伏案桌前安静的写作者。 无论是《江上的母亲》还是《乡关何处》;无论是《父亲的战争》还是《身边的江湖》,野夫对于他前半生的坎坷、家族的不幸,一直都毫不避讳地书写记录,饱含深情,一片赤心。读他的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位握紧双拳、两眼噙满泪花的土家族汉子形象,坚韧、倔强、硬气,像狂风暴雨中的不倒翁,屡仆屡起,从不妥协。 野夫毫无疑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硬汉,一个不卑不亢的战士。黄永玉曾经给沈从文写过一块墓碑,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话:“一个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野夫也有自己的故乡,但他没有沈从文幸运。生活给予这个土家族汉子的考验过于苛责,他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就如同他在《1980年代的爱情》里写的,“父母没了,亲人没了,其实,你的故乡也就没了。”失去故乡后的野夫没有退路,只有在人生这片沙场上继续战斗。他用一支秃笔不断书写回忆,告慰那些久已逝去的至亲以及风雨如晦的年代,他没有忘记,也没有向生活屈服。如果说《父亲的战争》和《乡关何处》是对双亲的祭奠,是他献给梦中故土的一份祭品,那么,《1980年代的爱情》则是一本野夫写给自己的书。 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许多文艺青年憧憬的时代,也是中国社会风云突变的转折点。 中国社会从五十年代开始到七十年代中期,在政治运动感召之下,社会生活各个方面都在持续不断“震动”。从日常生活到社会意识、从言谈举止到个人前途,“个体”不断被消解,思想被牢牢禁锢,个人诉求被习惯性打压忽略,九亿人被历史洪流裹挟着集体向前推进,整个社会生活呈现单一化倾向。但热热闹闹的政治运动掩盖不了人们普遍压抑、苦闷的心灵,七十年代中期,笼罩在社会上空的政治阴霾渐趋消散,九亿人压抑的心理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出口。 但经历了此前长达二十多年的思想禁锢、目睹过屡次政治运动的反复无常,人们暂时还不敢放肆“喧哗”,在巨变的社会形势面前,纷纷采取临时观望态度。等到时间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程度加深,人们终于能够确认——时代果真变了! 变化最先从富有朝气与活力的青年开始,就像开闸的大坝,被封堵了几十年的思想洪流全部喷涌而出。个性解放、崇尚自由,文艺成了青年学生竞相追捧的对象,年青人一方面畅游在中国本土的文学海洋中,另一方面也主动进入外来文化的文艺领域。青年追随文艺世界,文艺世界也在塑造着青年的梦,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浪漫时代,恰如诗人北岛在散文《波兰来客》中写的:“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野夫的青年时代恰好与八十年代相逢,并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与爱情邂逅。不过,这段《1980年代的爱情》却有点五味杂陈。 三 这本书的故事情节很简单。8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山区工作的雨波意外邂逅高中初恋丽雯,乡下半年,70年代被压抑的情愫不断增长,两个青年互相爱慕,男主人公多次想表达心中爱意,却屡次被女方适时拒绝,最终他们各自带着遗憾分别。数年后,男主人公尝尽生活酸辛,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两人偶然相遇,虽然情意未减,但不得不又再次擦肩,最终永别。 小说以雨波身陷牢狱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青春浪漫,后一部分是“饱经沧桑”的人世悲情。 确切说来,这段爱情既没结果也没有善终,是个十足的悲剧。野夫在书中写道:“我想纪念20世纪唯一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段时光留在每个过来人心底里,是久经复苏的浪漫人性和绝美的纯情”。这段1980年代的爱情虽然悲苦,野夫却依然将其看作“美好”过往,显然,他要纪念的不单单是“无疾而终”的爱情,最重要还有那时的“纯情与浪漫”。 倘若算上初恋时光,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跨越了七十、八十、九十,整整三十年。他们没有做过一天情侣,甚至没有一次花前月下的深情告白。然而,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无论是故事里的主人公还是故事里的旁观者,没有人会否认他们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让人不禁要追问一句,究竟何为爱情? 四 几年前,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一度流行。多次在各种场合同这本书碰面,但从不敢鼓起勇气翻阅,一方面渴望了解作者的分析解说,一方面又害怕面对作者的通透阐述。有关爱情,听得太多,见的太多,尤其在今天看似“感情泛滥”的年代,“爱情”作为一种商品,甚至正在被肆意消费、尽情挥霍。 看惯了街头亲昵无间的情侣,听惯了缠绵悱恻的婉转情话,突然间面对《1980年代的爱情》,心中不免萌生些许诧异。原来,没有情话、没有誓言、没有耳鬓厮磨、甚至于匮乏物质基础,爱情照样可以如此温馨浪漫、动人心扉。 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家庭“成分”不好的乡村售货员,一个是穷的叮当响的下乡学生,故事发生的地点——公母寨,更贫穷的出奇。但爱情就这样发生了,他以“买酒”的名义频繁上门“搅扰”她,她在心里埋怨他喝酒过度,特意为他预备“掺了水”的白酒。她是性格冷傲的女子,他是心怀理想的青年,他屡次送出“饱含深情”的爱意,她呢,一以贯之地以高冷姿态拒绝。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多时候都隔着一个柜台,但心灵碰撞出的火花,早已到了“乱花飞溅”的状态。乡下人在心底里为这两个年青人的交往感到高兴,而两个年青人只是在心里经营各自的纯情。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真正肩负“情侣”之名,却在心里早已种下“爱情”之实。 究竟什么是“浪漫”?伴随网络媒体极速发展,所谓的“浪漫”几乎随处可见。街头声势浩大的求婚、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众目睽睽之下的大胆告白......规模宏大,份量沉重,似乎没有惊天动地的举止,没有标新立异的形式,浪漫就没有土壤发芽。 照此看来,1980年代的雨波和丽雯,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和资本去大搞一番浪漫。然而,无论是阅读小说或是欣赏电影,都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故事真的好浪漫! 月光下,他们在土家族村寨的青石路上散步的身影;河畔草地上,他为她深情弹唱情意绵绵的诗歌;她给他偷偷织的毛衣,他给她枕头底下悄悄藏起来的书信。1980年代的乡村,生活贫苦,物资匮乏,但他们却用一身纯情,外加一份那个年代悄然涌动的梦想,书写了人世最美妙的浪漫华章。 1980年代的爱情似乎是如此廉价,只要固守一份纯情与勇气,真挚的爱情便会发生;1980年代的浪漫又是那样简单,只要足够真诚执着,朴实的话语和一次不经意间的回眸,依旧能够打动爱人的心。 五 此外不能忘记,八十年代也是盛产梦想的年代。《1980年代的爱情》中,雨波想成为时代弄潮儿,大学毕业分配下乡后一度苦闷;丽雯也曾有自己的梦想,但父亲的遭遇,让她失去了做梦的可能。 雨波刚来到公母寨时,满心愁苦,他看不到前途和梦想,只渴望早早逃离这个地方。当他遇见丽雯,坠入情网之后,又开始喜欢这个地方,梦想被抛弃了,他一度幻想能够和丽雯喜结连理,长相厮守在公母寨,直至终老。丽雯了解雨波的志向,雨波对她的爱、她对雨波的爱,都心知肚明,但是她从来不肯承认。她明白,倘若接受雨波爱意,这个下乡的热血青年,从此便会彻底失却一腔热血,沉迷于爱情的温床当中,余生大概跟公母寨大多数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 很显然,当雨波和丽雯同时坠入爱河,丽雯比雨波更加清醒。她屡次漠视雨波的“传情”,故意带雨波去见她“生不逢时”的父亲,目的只有一个,帮助这个青年摆脱情丝,唤醒内心梦想,走出大山,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里闯荡一番。 由于“政治原因”,丽雯这辈子只能陪伴父亲相守大山。若是收获一份甜蜜幸福的爱情,对于屡遭不幸的她而言,也算命运的一次慰籍和补偿。她有机会选择这种“幸福”,但在雨波的梦想和自己的幸福之间,她舍弃自己,她想要成就雨波,单纯一心为“他”计。 她把他果断推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许多年后,他被生活抽打地伤痕累累,傲气全无,失魂落魄,一无所有。这时丽雯再次出现在雨波的生命里,她给他疗伤,给他慰籍,安抚他被生活折磨受伤的心灵,雨波亦如年青时那样,再次向她表白爱意。当时的丽雯已然孤苦无依,本可选择“尘世”幸福,但她再一次“狠心”拒绝,照样将他推向生活。她依然相信,自己所深爱的青年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而爱情只会束缚其心志。 不管是在当年的公母寨,还是后来的九十年代,不管雨波意气风发,还是穷困潦倒,丽雯始终在为雨波的梦想考虑。她固执地坚信雨波的梦,也理性执着地帮助他成就人生。长相厮守固然朴实无华,相互成就或许更加深沉有力。他们没有做过一天情侣,仿佛永远相离,但彼此心照不宣,在情感上终身相依。我想,野夫所怀念的“绝美的纯情”也正是如此吧! 六 读完这个故事后,浏览了网上部分读者评价。有人说,倘若丽雯早早答应雨波的求爱,两个人的生活总归不会如此悲苦。其实,对于丽雯而言,成就所爱之人便是人生最浪漫的情事,1980年代,那般纯情的丽雯,又怎会一味贪恋俗世幸福? 如今,被世俗重重包裹的浪漫,被无限装饰渲染的爱情,轻浮泛滥之间,正如和野夫一同经历过八十年代的诗人北岛所言,“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野夫怀念1980年代的纯情与浪漫,现代人又何尝不会怀念?或许,我们给“爱情”所加的修饰词,实在太多了。 八十年代,不止有文艺,还有那时的纯情! 作者简介: 马鹏波,1993年出生,陕西宝鸡人,致力于“非虚构”写作,作品散见于《作品》《中国青年》《时代报告》,出版有《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个人公众号:chenshig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