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加布里尔丨重新思考哲学(<为何世界不存在>导言部分)
译自《为何世界不存在》(<Warum es die Welt nicht gibt>)导言部分。 1、由德文译出。
2、该书作者马库斯·加布里埃尔(Markus Gabriel)是德国波恩大学哲学系教授,他的教席是“认识论与近代哲学”。他在海德堡大学答辩通过的博士论文是关于谢林的神话哲学,当时的导师是Jens Halfwassen教授。加布里埃尔于2008年在海德堡通过了他的大学授课资格论文《古典时期的认识论与怀疑论》,成为了助理教授,并于2009年时以29岁的“低龄”成为了当时德国最年轻的大学哲学系(正)教授。他的哲学倾向是新实在论与后康德观念论,他已出版的书籍所研究的对象也几乎都来自这两个领域。《为何世界不存在》原书是出版于2013年的一本面向公众的哲学小册子,里面加布里埃尔用相对前沿的方式讨论了哲学最基本的问题:关于世界,关于存在,关于意义以及真理。他在书中采用通俗的日常语言,借助简单且形象的思想实验与概念分析,辅以对图像、电影、小说的阐释与解读,向读者展示他本人的思考。在该书中,他提出了他颇具原创性的意义场”(Sinnfelder=fields of sense)理论,而此后他又在2015年出版的《意义场》(<Fields of Sense: A New Realist Ontology>)一书中继续发展了这一理论。
3、这本书里将多次出现Gegenstand(object),该词的三个主要意思为:①作为认识活动的「对象」;②作为与主体相对的「客体」;③生活中一般所谓的「物」、「东西」,这既可以是抽象指代也可以代表具体的某个东西。所以当新实在论强调Gegenstand的真实性时,它实际上同时强调了:①认识活动中抽象对象的实存、②存在着主体能够明确认识的客体、③具体事物的真实存在。若有必要,我都会标注出这个词的原文以提示读者。
4、das Ganze有点类似于英语里的“whole”,在不同的语境里分别可以翻译成“全部”、“整体”或“总体”。我在翻译时优先选择译为“整体”,但也会根据语境偶尔采用另外两种译法。在德语中说“was das Ganze soll?”时,大概的意思是“这些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它们有什么意义?”在这个表述中因为有Ganze这个词的存在,所以又可以理解成是对这个Ganze发问,这样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在问“全部”、“整体”的意义为何。抛开德语语境不谈,在我们中文的日常对话中,问“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世界有什么意义?”时,也都预设了一个整体,然后我们对这个整体进行发问。当我们在提出一些“大问题”时,我们希望知道的是一切的意义何在,而不是具体的例如“我眼前的这个苹果有什么意义”,我们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或有关真理的话题时,一般不会单独去思考后者。从书名可以得知作者关心的是“世界”的“存在”问题,所以他首先要对这两个词进行分析。什么是世界?什么是存在?读者很快会发现,作者口中的“世界”意味着无所不包的“整体”,而“存在”则意味着“存在于某一处”。以下的这篇导言的主要任务,就是对这两个词进行分析与界定,帮助读者快速进入该书的语境中。
5、该书的中译本预计将在今年由“拜德雅”出版。
6、以下部分尚未定稿,仍在不断修改中。
重新思考哲学
关于生活、宇宙以及其余一切,或许每个人都曾如此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都意味着什么。我们置身何处?我们只是身处世界这个大容器中的基本粒子的聚合体吗?而我们的思考、愿望与希冀,又是否是现实的?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们又是何种现实呢?我们如何理解我们自身的存在,甚或一般意义上的存在?我们的认识能触及到的范围有多广?
我将在本书中勾勒出一个新哲学的原理,而这一新哲学发端自如下这一基本观点:世界并不存在。但如您将会看到的,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不存在。相反,我要说:行星、我的梦、演化、马桶刷、脱发、希冀、基本粒子、甚至包括那生活在月球背面的独角兽,它们统统都存在。“世界并不存在”这一命题包含着另一命题,即“除世界之外的其他一切全都存在”。至此,我便能提前将我的观点摆出来了,我认为,一切都存在,除了:世界。
本书的第二个基本思想是新实在论(der Neue Realismus)。新实在论勾画了一种或许能标志着所谓的后现代(Postmoderne)之后的时代已经到来的哲学立场(严格地说,这是我本人于2011年6月23日下午一点半左右,在那不勒斯与意大利哲学家Maurizio Ferraris吃午饭时提出的[1])。因此新实在论首先不过是对后现代之后的时代的命名。
后现代是在人类的一切神圣许诺(从宗教到现代科学,以至一切左翼或右翼的极权主义的过于激进的理念)都失败后的一次企图重新上路的激进尝试。后现代性试图打破一切与传统的联结并将我们从“存在人生的意义”这一幻觉中解救出来,而这一人生的意义或许是我们始终渴望拥有的[2]。但为了将我们从上述幻觉中解救出来,后现代却制造了一些新的幻觉——尤其是认为“我们仿佛被捕获于我们自身所制造的幻觉中”这一幻觉。后现代力图使我们相信,人类自古以来便受困于一种巨大的集体性幻觉,这一幻觉便是形而上学(Metaphysik)。
假象与存在
我们可以将形而上学定义为这样一种尝试,它试图发展出一套关于整个世界的理论。它应当阐明的,并非世界看似如何,或世界对我们而言显现为何物,而是世界实际是什么样的。形而上学因此一开始便在一定程度上以这种方式虚构出了世界。当提到“世界”时,我们所指的是一切事实上如其所是之物,或者说:现实(Wirklichkeit)。显而易见的是,我们人类便因此被从 “世界=一切事实上如其所是之物”这一等式中驱逐出去了。因为人们假定,事物对我们的显象与事物的实际存在不同。因此,为了认识事物的实际存在,我们必须清除一切认识过程中人类主观生造之物。现在我们已经深入到哲学语境中了。
然而后现代主义对此反驳道:事物只存在于其对我们所显现的状态中。在这背后根本不存一物,并不存在“自在的世界”或“自在的现实”。而一些不那么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者,例如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则认为世界的背后或许确实存在某些东西,但它与我们人类无关。
然而,后现代主义只是形而上学的又一个变体,确切地说,后现代主义与一种十分常见的建构主义(Konstruktivismus)的形式有关。建构主义建立在这一假定的前提上:根本不存在任何自在的事实,毋宁说只存在我们通过形形色色的话语(Diskurse)或科学方法所建构起来的事实。这一理论传统最重要的担保人是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康德提出我们无法认识自在的世界,无论我们认识到什么,它或许总是由人类所造。
让我们来举一个在人们论及这一话题时经常被提到的例子,即,色彩。自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 Galilei)与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以来,颜色的实际存在遭到了质疑。这一看法使歌德(Goethe)这类颜色控大为光火,他也因此而创作了《颜色学》(Farbenlehre)。人们或许会认为颜色不过是一些刺激了我们感受性器官的波长,而在自在的世界中则不存在任何颜色,自在的世界仅是由中等规模且互相缠绕的基本粒子所组成。这一观点正是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主张,自在的世界完全异于其对我们的显象。相比之下,康德则反倒更加激进,他提出,甚至是这一推测本身——即,时空之中的基本粒子——也只是自在的世界对我们显现自身的一种方式或方法。世界实际如何,我们永远无从得知。我们所认识的,都只是我们所造的,因此这也是我们能认识的。在一封给自己未婚妻威尔海姆·冯·庆恩(Wilhelmine von Zenge)的信中,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以如下方式生动形象地解释了康德式的建构主义:
当所有人用绿色眼镜来替代眼睛时,人们会将所有自己看到的对象都判断为是绿色的;他们将无法判断是否他们所看到的是事物自身的状态,而没有添加进由自己的眼睛所建构的、不属于事物自身的东西。这同样适用于人类的认识,我们无法判断我们所认为的真理是否确实是真理,或仅仅只是其向我们所显现的样子[3]。
建构主义相信康德的“绿色眼镜”。后现代甚至认为我们实际上不只佩戴了一幅眼睛,而是许多副眼镜:科学、政治、爱人间的语言游戏、诗歌、各种自然语言、社会风俗等等。一切都不过是幻觉的复杂游戏,在这游戏中我们相互为对方指派一个在世界中的位置。简单地说,后现代认为人的存在不过是一部冗长的法国艺术电影,人类在其中竭尽全力欺骗他人、争夺权力、操控别人。但这些陈腔滥调讽刺地在当代法国电影中遭到了质疑。说到这里人们会想到让-克劳德·布里索(Jean-Claude Brisseaus)的《都会性男女》(Heimliche Spiele)或卡特琳·布雷亚(Catherine Breillats)的《地狱解剖》(Anatomie der Hölle)。大卫·O·拉塞尔的电影《我爱哈克比》(I❤ Huckabees)也同样以一种妙趣横生的方式否决了上述的可能性,这部电影与《花木兰》(Magnolia)这种经典电影一道构成了新实在论绝佳的见证者。
人类存在和知识既非集体性幻觉,我们也并非陷入了一个背后隐藏着真实世界的图像世界或概念系统。新实在论认为我们所认识到的,是自在的世界。我们当然也有犯错的可能,那么在这类情况下我们确实处于幻觉之中。然而我们并非总是,或几乎总是,在犯错。
新实在论
为了帮助读者理解,新实在论在何种意义上为世界带来了一种新的立场,让我们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若小明正在苏莲托城(Sorrento)看维苏威火山(Vesuv),同时,我们(也就是您,亲爱的读者,还有我)也正从那不勒斯(Neapel)的方向看着维苏威火山。在这个场景中存在:维苏威火山、小明所看到的维苏威火山(即从苏莲托城看到的维苏威火山),以及我们所看到的维苏威火山(即从那不勒斯看到的维苏威火山)。形而上学认为,在这个场景中,只存在着一个现实的对象,即维苏威火山。只是刚好我们从不同的两个地方向火山望去,但这对火山本身并不施加任何影响。任何人对火山的关注都与火山本身毫无干系。这种观点是形而上学。
与之不同,建构主义假定这个场景里存在三个对象:小明眼里的火山、你眼里的火山、我眼里的火山。除此之外,并不存在任何对象或至少不存在我们希望认识到的对象。
而我们新实在论者,则假定在以上场景中至少存在着四个对象:
①维苏威火山
②从苏莲托城看到的维苏威火山(即小明的视角)
③从那不勒斯看到的维苏威火山(您的视角)
④从那不勒斯看到的维苏威火山(我的视角)
不难解释为何这一种说法是最好的。不仅“维苏威火山是一座位于意大利境内某处地表之上的火山”是事实(Tatsache),“维苏威火山从苏莲托城或那不勒斯的方位看上去有些不同”同样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甚至我在望着维苏威火山时产生的最私人的感受同样也是事实。新实在论认为对于事实的思考与被思考的事实一样都存在,在这方面二者具有相同的正当性。
形而上学与建构主义的失败之处都在于它们毫无根据地简化了现实,它们要么将现实片面地看作一个没有观察者的世界,要么同样片面地只将现实看作一个由观察者所建构的世界。我所认识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充满了众多观察者的世界,这个世界事实上并不为我所动,而是与我的旨趣(以及我的感知与感受等等)共同存在。世界并非只是没有观察者的世界,亦非只是观察者所建构的世界,这便是新实在论的观点。旧的实在论——即形而上学——只关注一个没有观察者的世界;建构主义则自恋地将世界以及一切如其所是的事物都看作建立在人类的想象之上。这二者都是错误的。
现在我们必须来解释,如何才能做到让观察者既存在于世界之中,却又不总是且到处都存在。本书将会通过引入一种新的存在论来完成这一任务。传统上人们将存在论(Ontologie)看作“关于存在者的学说(Lehre vom Seinenden)”。古希腊语中的分词“to on”对应德语里的“das seiende”(存在者),而“logos”在这里则指“Lehre”(学说)。存在论与存在的意义有关。例如当我们说“存在着猫鼬”时我们究竟表达的是什么?许多人认为这个问题属于物理学,或总的来说属于自然科学家所研究的领域。他们认为一切存在的东西都不过是物质性的。毕竟我们不是真的相信,存在着能够随意违反自然规律,以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围着我们飞转的精神(或者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不相信)。然而,如果仅仅这样便断定只有那些可以通过自然科学而被探究的事物(即,通过手术刀、显微镜、颅脑CT而能够被解剖、被制图)才是实际存在的,我们将错失重点。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德国联邦政府,连同我们的未来以及数字还有我的梦,都将不复存在。但正是因为它们都存在,所以我们不能将对存在的追问托付给物理学。我在下文中将会证明,物理学是偏颇的。
不止一个世界
或许自这本书的开篇起,您便想知道我所谓的“世界并不存在”意味着什么。那么我也不再卖关子,先行引入几个我随后会通过有助于理解的思想实验、案例与悖论来证明的观点。人们一般认为,世界是在我们四周且独立于我们的一切事物所组成的“域”(Bereich)。我们今天所说的“宇宙”,是一个无尽的广延(unendlichen Weiten),在其中太阳与行星沿着自己的轨道转动,而人类在银河系的一侧建立起文明。宇宙事实上存在着,我并不打算说星系与黑洞都不存在。我的意思是宇宙并不是全部(das Ganze)。严格地说,宇宙也不过只是整体(das Ganze)的一个部分。
人们将宇宙描述为一种在自然科学中可通过经验推导出的对象域(Ggenstandsbereich)。然而世界远大于宇宙。国家、梦、未实现的可能性、艺术作品以及尤其是我们对于世界的思考,也都属于世界。也即是说有许多人类无法把握的对象(Gegenstände)存在着。当您在领会我上文中所讲解的关于世界的思考时,您并未倏然消失,并从世界之外观察着作为整体的世界(Weltganze)。我们关于世界的思考是在世界之内的,因为我们无法仅通过思考便能轻易逃离世界。
尽管国家、梦、未实现的可能性、艺术作品以及我们关于世界的思考都内在于世界,但它们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对象域。我并没有听说物理学或生物学最近已经吞并了社会学、法科学、日耳曼语言学。我也没听说《蒙娜丽萨》(Mona Lisa)画像在某个化学实验室中被拆解了,否则,这也或许有点太过于奢侈与荒谬了。因此,只有当我们把世界描述为“无所不包的一切域的总域”时,对世界的定义才是有意义的。那么世界便成了这样一个域,在其中不仅存在着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存在着的一切事物与事实,还存在着只有在与我们相关时才存在着的一切事物与事实。因为世界归根结底便是包含了一切(生命、宇宙,以及其他一切)的域。
但正是这一无所不包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世界,并不存且无法存在。我不仅希望能借助上述结论摧毁“存在着世界”这一人们坚信的幻觉,还希望能由之获得一些实证性的知识,因为我所宣称的不仅是“世界不存在”,还有“除了世界,一切都存在”。
尽管我的主张初看上去可能十分奇怪,但其实只需借助我们的日常经验便能轻松地说明。让我们想象我们现在正在一家餐馆与朋友共进晚餐,在这个场景中存在着一个包含了其他一切域的域吗?我们能够划出一个将一切与我们这次聚餐相关的东西包围起来的圈吗?现在四下望一望,会发现我们并非餐馆里唯一的顾客,还有其他一些各具不同心态与喜好的顾客。除此之外,还存在一个服务员、餐厅老板与厨师,以及一个属于那些生活在餐厅里的昆虫、蜘蛛与不可见的细菌们的世界。另外我们可别忽略了那些在亚原子层面所发生的细胞分裂、消化活动、人体荷尔蒙的波动。这其中的一些事件或事物互相联系,其中的另一些则不。那只悬在屋顶上默默无闻的蜘蛛对我此时的好心情或饮食偏好能知道些什么呢?但它仍然属于我们这次聚餐活动的一部分,尽管总是以一种未经察觉的方式。这就像人们不会把胃功能障碍置于自己注意力的中心一样。
因此有许多对象域与我们的这次聚餐活动有关,它们仿佛是一些微小而独立的世界,彼此并未察觉到对方却又共存着。因此,总是存在着许多微小的世界,而没有一个包含了一切微小世界的总体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微小的世界是世界的不同方面,而仅仅是只有这些微小的世界存在着。它们现实地存在着,而非仅是我的想象。
人们应该严格在上述语境下理解“世界不存在”这一主张。“一切事物之间都是相关的”这一观点毫无疑问是错误的。十分流行的说法“巴西的蝴蝶挥一挥翅膀便可能造成德克萨斯(Texas)的一次飓风”是完全错误的。许多事物之间都有关系(Zusammenhang),但认为一切事物间都存在关系是错误的(甚至严格地说,这是不可能的!)。确实,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总是在制造着一些“关系”,我们制造出关于我们自己、关于我们周遭的印象,我们将自身的关注定位在周遭环境之中。例如当我们饿了的时候,就从周边环境中创造出一份菜单,世界成为了我们的饲槽。而在另一些时刻,我们则专注于思考(我希望现在便是这样的时刻)。在不同的时刻我们显然有不同的目的。然而,同时,我们却在不断欺骗自己我们的行为总是发生在同一个世界中,因为这是我们抬高人类自己的前提条件。我们的日常琐事对于我们而言就像对于垂髫小儿般,总是十分重要的,而一定程度上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而这还只发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回忆一下,一些在今天被我们视为鸡毛蒜皮的事物,在我们幼时却无比重要,例如蒲公英。所以,在我们自己的生活中,“关系”也始终在变化。我们关于自我与周遭事物的认识总是在转变的过程中,我们每一刻都在适应之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作为整体的世界(Welt in Ganzen)也同样如是。同样不存在一个包含了其他一切关系的关系。并不存在一个足以描述一切的规则或世界公式(Weltformel),这并不是出于我们尚未找到,而是因为它们根本无法存在。
少于无
现在让我们回到形而上学、建构主义、新实在论的区别上来。形而上学家主张存在一个无所不包的规则,其中较大胆的一些人则进一步声称他们已经找到了这一规则。在西方思想史中,对世界公式的探索已经延续了近三千年,从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 von Milet)到卡尔·马克思(Karl Marx)或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相反,建构主义则主张我们无法认识上述规则。在建构主义者眼中,我们试图通过权力斗争或交往行为,在“采取哪一种幻觉”这一问题的答案上达成一致。
与此相反,新实在论试图严肃且融贯地回答如下问题:是否确实存在这样的一个规则?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并不只是又一个建构。相反,就如一切严肃对待问题的答案那样,它要求探明实情究竟如何。在回答“冰箱里是否还剩一些黄油”时说出以下这段话无疑是荒谬的:“是的,不过黄油和冰箱都只是幻觉,只是人类所建构起的事物。事实上,无论黄油还是冰箱都不存在。至少我们无法知道它们是否存在。然而,还是祝你用餐愉快!”
为了理解为何世界不存在,我们必须首先明白说某物存在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只有当某物出现在世界中时,它才存在。如果事物不是出现在世界中,不是出现在这个整体、这个一切都在其中发生的域中,它还能存在于何处呢?然而世界自身却不能出现在世界之中。至少我从未见过、尝过或感受过世界。即使当我们思考世界时,我们所思考的那个世界也不同于我们思考时所置身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因为当我正思考世界时,“我思考世界”(Weltgedanke)这件小事是发生在世界中的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与此同时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其它事物(Gegenstände)与事件:阵雨、牙疼与联邦总理府。
因此当我们思考的对象是世界时,我们所领会到的是某个与我们意图领会之物不同的东西。我们永远无法把握整体(Ganze),它对于任何思维来说都太大了。但这不是因为我们认识能力的缺陷,也不是因为世界是无限的(而我们人类只能把握到无限的某些部分,比如在微积分或集合论中)。这毋宁说是因为世界根本上不存在,因为它并不存在于世界中。
一方面,我主张,存在着的东西远比人们所设想得要少,因为世界并不存在。世界不存在且根本无法存在。我将从上述断言中引申出一些重要结论,这些结论特别是与当代科学世界观(Weltbild)在媒体与社会政治层面广为流传的说法相抵触。准确地说,我将通过论证来反对一切世界观(Weltbild)。因为我们无法为自己将世界做成一副图像(Bild),因为世界并不存在。
而另一方面,存在着的东西远比人们所设想得要更多,即一切除了世界之外的东西全都存在。我认为在月球背面存在着身穿警服的独角兽,因为我的这一想法存在于世界之中,而身穿警服的独角兽在我的想法中。不过据我所知,独角兽并不存在于宇宙中。我们无法通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探月之旅找到独角兽。至于其他一切表面上不存在的东西呢?例如精灵、女巫、在卢森堡(Luxemburg)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等等。这些东西也都能存在在世界之中,例如在错误的看法、童话故事以及精神病人眼中。我的答案是:一切“不存在”的东西也都存在着,不过这些东西并不存在于同一个域中。精灵在童话故事里但不在汉堡市(Hamburg)。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确实存在于美国,但据我所知,不在卢森堡。问题根本不在于“某物是否存在”,而是“某物存在于何处”。因为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存在于某处——纵然只存在于我们的遐想中。而唯一的例外仍是:世界。它是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之物。当我们确信世界存在时我们所设想的,正如明星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所言的那样,是“少于无”(weniger als nichts)的[4]。
在这本书里我将呈现出一个全新的实在论式的存在论的基本主张。因此对于其他理论的介绍并不是主要的,只有在当引入一些背景知识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时,我才会引入其他理论中的概念。因此这本书并非对哲学或认识论历史的一般性导论,而是要在书中以尽可能通俗的方式介绍一种新的哲学。读者不必为了理解本书而先去啃那些犹如天书的哲学经典作品。相反,我的目标是令本书简单易读、无需前提条件。
这本书如一切哲学那样,从源头讲起。因此我所使用的那些最重要的概念,我都会尽可能清晰地进行界定。这些概念我都会用大写字母标示,读者随时可以在书末的术语表中查阅它们的意思。因此我真诚地向你们保证,诸如“统觉的先验综合”这样的可怕词汇将只会出现在我向你们保证我绝不会在这本书里使用它们的句子中。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曾有言:“一切可说的,都可被清楚地说明”[5]。对此我十分赞同,因为哲学不是一门属于精英的、隐微的学科,而是一项广泛、公开的事务(尽管它有时稍显沉闷)。有鉴于此,我承诺我将引介你们一条原创的道路来穿过那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宏大的哲学问题的迷宫:我们来自何方?我们身处何处?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期盼能够对这些属于人类的问题作出全新的回答或许有些天真(naiv),但另一方面,这些问题本身便是童真的(naiv)。不少小孩都提过这类问题——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停下来。我提出的第一对哲学问题,是在我读中学时放学回家的路上偶得的,而此后它们便再没有离开过我。一次是当雨滴落入我的眼睛,而我由此看到了一只灯笼的重影。因此我问自己,即时即刻是一个还是两个灯笼?是否,或说在何种程度上我可以相信自己的感觉。另一个问题的出现,是发生在当我忽然意识到因为时间一直在流逝,所以我口中的“现在”指的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时刻时。现在我所想的“世界不存在”,为了能以哲学的方式得出这一结论,并与另一种说法区分开来,即“一切都只是一个幻觉”,花了我足足二十年时间。
期间,从前几年起我开始在一些大学教授哲学,并有了无数机会与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学者争论有关认识论(Erkenntnistheorie)与哲学上的怀疑论(philosophischen Skepsis)的问题(这二者是我的研究重点)。因此您应该不会感到吃惊,我将自己所遇到的几乎一切(最通常的情况是我自己的观点)都纳入怀疑之中。但对我来说有一件事却是越来越清楚的:哲学的任务在于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开始,始终如斯。
1、至于与此相关的“历史”细节,则只有Maurizio Ferraris在意大利出版的《新实在论宣言》(Manifesto del nuovo realismo)。
2、对这对关系的导引,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的《人生的意义》(Der Sinn des Lebens)是值得推荐的。
3、参阅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的《书信全集》(Sämtliche Briefe)。由迪特·海姆布约克出版。
4、参阅斯拉沃热·齐泽克的《少于无》(Less Than Nothing: Hegel and the Shadow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5、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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