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鲸人》
嘟。嗒。嗒。 低沉的号角声在海面的低空响起。 孩子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拉开窗帘,他看见云层中点缀着皎洁的星辰。沉寂许久的空港,所有的船帆都被张开,孩子知道,很快,他们就要扬帆起航。 因为它要来了。 它要来了。 嘟。嗒。嗒。 嘟——嗒——嗒—— 号角声音越发高亢,最后一声,仿佛帝王的号令。 船如同麾下的勇士,在同一时间飞出了空港,飞向了满是厚重云层的高空。星辉映在船帆上,反射出的光芒如同光之河。孩子拼命地捂住嘴,忍住不发出尖叫。 这一切,都是因为它来了。 它就要来了。 是的,它来了,那条巨大的白色空鲸。 这个世界的空中有飞翔的空棘鱼,有如同蝴蝶般展翼的小型鳐鱼,这是人们远在地球的祖先无法想象的神奇场景,不过,虽然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但人们相信,遥远的云层深处,有一条巨大的空鲸。 从来没有人见过它完整的真面目,也没有人曾经成功地捕捉到它。它是浩瀚天空中的传说,也是飞船水手们深沉的梦。所以当它出现在雷达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沸腾了,他们要捕捉它,他们要亲身战胜这个云中怪物。 那一晚所有的孩子和女人都被早早地赶上了床,他们被勒令要紧紧地关闭门窗,拉上窗帘。在空港混生活的人总是迷信,他们觉得家人的目光仿佛背后射来的箭镞——是的,若他们心有旁骛,那么他们一定会在与白色空鲸的混战中受伤,死去。 然而孩子还是偷偷看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从窗帘里探出头的人。他深深地恐惧着水手们恐吓的话语和恐怖的传说,可他依然抵挡不住好奇,他想看看白色的空鲸,看看那传说中的怪物。 所以,夜晚来临之时,他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他看见了飞船的出征,看见了无尽的星辉。 然后—— 他看见云层中有巨大的闪电划过,雷声轰隆,犹如神祇咆哮。 下一秒钟,幽灵般的白色身影逼向飞船,孩子看见一道寒冷的光芒闪过,比闪电还要冰冷凄厉。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几秒过去,他才明白—— 那是空鲸牙齿的光芒。 毫无预兆地,空中下起了冷雨。 鲸鱼巨大的身躯在云层中浮现,鲸尾翻腾,刚才还整装待发的船只瞬间变成了云层中的破片,人的身躯,混杂着船的残骸,自空中向下掉落。 孩子呆住了。他战战兢兢地拉上窗帘,宁愿自己从未见过这一幕。 那一天,空港失去了许多勇士。 母亲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更多的孩子,失去了他们的希望和梦。 捕捉空鲸的幸存者们战战兢兢地回到村子里,迎接他们的并非唾弃、辱骂,而是呆滞的眼神,毫无生气的目光。 曾经充满冒险和活力的空港死了,死于那条传说中的怪兽,白色空鲸。 就在这样衰败的地方,孩子渐渐地长大了,成为一个少年。 和这个地方所有的少年一样,他只在港口上钓鱼。他那绝望的母亲绝对不会允许他搭上那会飞行的船只,哪怕只看到一点,她就会歇斯底里,嘶声尖叫,直到喝下烈酒昏睡过去才能平息。就在这一条,少年在空中抓住了几条聊胜于无的棘鱼,缓缓地往回走。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嘟。嗒。嗒。 顺着声音望去,他看见一艘破船,一个双脚是木头的老人,正低声吹着号角。 少年感觉到心头一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他盯了很久,老人注意到他的目光,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相交,老人咧开嘴笑了,他脸上的伤疤如同蜈蚣般蜿蜒。他招手呼唤少年来到他的船边,指着船舱里碧绿色的雷达,在雷达扫描的遥远云层中,有一个巨大的亮点。 “白色空鲸。”老人笑起来,“它又回来了。” 一瞬间,少年仿佛听见了血液中有人在咆哮,那是无法掩饰的,他历代祖先的喊声,冒险,冒险,巨大的歌声犹如潮水,将少年淹没。 “来吧。”老人甚至不用他说明,就看见了他眼中的火焰,“成为我的水手。” 那同样是个夜晚。少年经过又一次喝了烈酒呼呼大睡的母亲,悄无声息地逃出家门。 清晨老人的破船上已经升起了发光的船帆。虽然不似当年的盛况,他依旧看见无数的星座映在船帆上,仿佛一个巨大的世界在守护着他们。少年一声不响,迈上了木船。老人同样一言不发,扬帆,起航。 一老一少的捕鲸队就这么出发,飞向云层深处。 飞到高空的时候,少年转头望向自己的房屋,它如同一个小点,是如此渺小。就在那样的一瞬间,一个非常可笑,又非常重要的念头涌起在少年的脑海—— 他并没有拉上母亲床前的窗帘,那个衰老的妇人或许会在某一阵冷风中打个激灵清醒过来,用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夜空,思念着她在数年前死去的丈夫。 何等不祥的预兆。少年想起过去的自己,骤然打了个冷战。 这一回征战的结局如同他们稀少的成员一样可笑,他们见到了空鲸,然而甚至还没有靠近空鲸,就被它鲸尾卷起的巨大旋风吹了回来。少年站在船舷上,看着那庞然大物远去却又无可无奈,只能大声叫骂,并将所有的能抛过去的东西都向空鲸扔去。然而它们并没有多少击中它,相反,它们被它的肌肤反弹回来,落了下去。 回空港的路上少年异常沮丧,老人相对地显得沉默。少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懒得去想他在想些什么,它只是在默默地回忆刚才的场景—— 风。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云层翻滚,鲸吼咆哮。 天空无比巨大,世界无比辽阔,少年有幸和那巨大的怪物眼神交汇片刻。 曾经少年觉得自己渺小如砂砾,然而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 他不再是这世界的一枚沙子,而是反过来,世界是他与那怪物的斗兽场,天空是他们的征战之地,这种感觉何等伟大,又何等舒服。 少年突然明白,曾经那些捕鲸勇士,是笑着走的。 他不甚擅长言辞,但他努力把自己的感受说给老人听。他很清楚老人大概没有在听,但这茫茫云海中他只有这唯一的听众。他不敢想象自己回去说给母亲和空港人听见会受到如何的嘲笑,他只想说,只想把自己心中的事情说出来。 风由狂暴逐渐变得安静,少年知道,空港接近了。 一个可笑的故事即将结束。 他耸耸肩,站起来,准备抛锚收缆。就在这一刻,老人突然伸手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 老人的脸疯狂地扭曲着,每一道皱纹都如同深深的刻痕。他挣扎着,哆嗦着嘴唇,示意少年把耳朵靠近他的唇边。 “不要……不要再去接近他……白色……空鲸。” 少年大惊失色,不知道为何这呼唤他的老英雄到头来却如此轻易地放弃。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询问了。老人的手松开,头一歪,就这么死去了。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老人的表情,他似乎很满足,或许还有淡淡的无奈。 就这样,船回到了空港。少年在天亮之前上了岸,他松开缆绳。让这位短暂相伴的老伙计随着风儿驶向云层最深处。他不知道这位老伙计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但是他想,他是不喜欢的,因为在那艘船变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冲动,大颗大颗地落下了眼泪—— 最后一个能和他分享空鲸秘密和冒险冲动的人永远消失了。 从今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孤独又坚韧的保密者,直到生命的结束。 少年成为了青年,又经历了中年变成了老人。白色空鲸再也没有出现,就连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这是否是一场梦。时间飞逝,有些东西在发展,飞船变得更加快速,武器更加强大,空港也变得更加繁荣,海岸警卫队来来回回地梭巡,没有人记得那只空鲸。 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他遗忘自己许多事情,只有空鲸的事情,在不断的遗忘中越发清晰起来。然而就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夏天,空港警卫队发现,有一个巨大的不明物体,正以缓慢的速度向空港飞来,如果彼此相撞,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毁灭。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除了老人,他知道,那是它来了。 在海岸警卫队的接待室里,老人终于决定耍一点小花招,他奋力地夸大了童年时那场旁观的可怖战争和自己曾经接触到的白色空鲸,当年的老伙伴也被他渲染成了老英雄,用超出人类的力量才从那空鲸口中逃脱。没有人能预料它的举动,那条潜伏已久的巨大怪物。 警卫队的会议开了一天又一天,果然如老人所料—— 他们决定放弃空港,撤离所有的人员。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老人放声大笑,他躲在家中的地下室里,逃过了慌忙离开的人群。即使没有信仰的他此刻也感谢上帝,在此生终于给了他一艘船,就是巨大的空港。 头顶喧嚣的声音逐渐安静,老人缓缓地爬出地下室。 他要和他期盼一生的敌手,再一次做一次宏大的对决。 他准备了鱼叉,准备了索套,甚至准备了海岸警卫队那里骗来的枪械和火器,他在接待室里注视着雷达,看着那个巨大的点接近,接近,缓慢而暴烈地接近。 海港平静的风变得暴虐,老人听见了鲸吼声。 他站起身,缓缓地走了出去,仿佛变回了青年、孩子、少年…… 他站在空港口,手握鱼叉,那怪物向他扑来。 这是他等待一生的时刻,一场等待已久的战斗,他感到祖先的火焰在燃烧,燃烧,他们在呼唤孩子,带着他们,一起战斗! …… 很久,很久之后。 有人回到了空港,他们看到了,那巨大怪兽的身影横卧在空港边缘,一个老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满足与无奈的表情—— 走近的人们发现,老人已经去世了。 不过是拄着鱼叉,支撑着他不要倒下。 人们在他的口袋中发现了字迹潦草的笔记,这才终于清楚了整个故事。同样在这个时期,人们发现了白色空鲸的真相—— 它并非空棘鱼与鳐鱼般的一种生物,它不过是另一个空港。 是的,那是过去生活在空中的人们,制造的一个鲸鱼形的巨大飞船。当人们因为不同的原因放弃它之后,它的程序和电子器件依旧在运行,它依旧孤独地在空中飞行,攻击每一个进入范围的入侵者,比如飞船,比如空港。 它并没有自我的意识,只是个庞大的战争机器。 所以,所谓的战斗,所谓的挑战—— 不过是老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或许,也是人的一厢情愿。 曾经的老捕鲸人或许发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最后没有说出原因。而一生为了与空鲸搏斗的老人有没有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发现这个真相,他已逝去,再也没有人知晓了。 人们安葬了它。然后肢解了那个空中怪物,机器鲸鱼。 葬礼举行的晚上,老人墓前的火焰和工厂的熔炉都燃烧着熊熊烈火,那一晚星辰洒落在云层间,人们在祈祷,孩子们不安份地在床上睡觉,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只一下,就消失了。 然而所有人都记得那样的旋律。 那是捕鲸人的号角声。 嘟。嗒。嗒。 嘟。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