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坊(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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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四野。
王夫人今天心绪不好,只匆匆穿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就站到窗前,惆怅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这雨水淅淅沥沥的,几天来就没怎么停过。”
王先生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于是走到她背后,轻轻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啊,多穿件外套吧。”
王夫人回头笑道:“是啊,秋天又到了。”
王先生长叹一声,笑道:“天这么阴,其实也不早了,你也赶紧收拾收拾。”
“哎。”
王夫人从别墅卧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她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美丽景色。碧草萋萋,白雾茫茫,一簇簇雪样的梨花在浓浓的雾里若隐若现,仿佛是梦中才有的景象。
“还得多亏了雨桐学来的咒语,我们才能在这个季节看到梨花呀!”
王先生手里拎着一个四角包铜的皮箱,是他从前出门用的,皮子有些旧了,却有一种温暖的光泽,就好像他练太极的双手,永远那么安适绵和。
王夫人知道还有东西要带,赶忙吩咐仆人:“老周,过来帮忙把先生的皮箱提了,再去把背包拿过来。”
王先生淡淡一笑,道:“还是自己来吧。”说完转身回了卧房。
王夫人的一只手举到胸前别白兰花的地方,又放了下去。
丈夫的笑容怎么这样熟悉呢?
她忽然微笑了,因为她知道那笑容的出处。那是很多年以前,王理要出远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淡淡一笑,拒绝了她帮忙的请求。那时候,他才二十八周岁。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啊,一眨眼的工夫,连当年那个青年人的女儿——都已经嫁为人妇。
想到嫁人,她心里不由有些凄凉。女儿的婚礼变成那个样子,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天的梵若城分外宁静,静得连鸽子发出的哨音都听不见,到处是牛乳一样浓稠的白雾,露水在草叶上发出朦胧的光,跟浓雾一样显得不大真实,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
夫妻两人在青石板的小街上慢慢地走着,脚步在两旁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回音,就好像有一面鼓在人心里沉沉地敲。王先生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要把这个早晨所有的一切都刻到自己的心里。
没有风。这是一个叫人不安的早晨,所有的远方都被浓重的雾气遮没了,迷蒙得叫人看不清未来。
码头到了,一只乌篷船已经停在那里。
王先生小心翼翼地上了船,放好行李,王夫人又嘱咐了他几句,就让船家离岸。
摇桨的水声在雾气里飘荡,透过水面,依稀可以看到水下摇曳的荇藻,它们在雾气的遮掩下漾出浅淡的绿意。
王先生一直坐着,呆呆地看着熟悉的风景在雾中一片片掠过,消失。
一座桥过去,又一座桥过去。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心慌。
王先生很想把心里的块垒倾吐出来,可是他不想哭。
那就唱歌吧。
于是他试探着清了清嗓子,低声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悠悠的歌声穿过茫茫的碧水和白雾,不知所至地飘荡着。
没有看见青山,只见一只受惊的白鹭从水上飞过,翅膀掠起几丝波纹。然后水面回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进扣纱窗帘,空气里的灰尘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雨桐坐在一把淡蓝色缠枝西番莲绸面软垫的扶手椅上,缓缓地念完了上面这首宋词。
“你送我的那个酒吧,就叫做疏桐。不是我让你寒心,这名字的兆头真是不好。”
男爵手里端着一杯红茶,抱歉地点头笑道:“是不大好。要不,我们就改叫天涯酒吧好了。”
雨桐支颐一想,道:“那,还不如叫天海。起坐时看海阔天青,多有感觉。”
男爵一拍脑门,道:“好,就叫天海酒吧。我马上叫人去做招牌,明晚就换上,后天咱们就开门迎客,怎么样?”
雨桐笑道:“那就多费心了。”
“跟我客气啥,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男爵关切地看了雨桐一眼,感觉她的脸色很苍白,于是问道:“雨桐,你气色不大好,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把克大夫请来给你瞧瞧?”
雨桐摆手道:“不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最近我母亲跟我的关系很紧张,弄得我心情不好,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男爵抱歉地挠挠头,道:“哎呀,我就睡在你身边,居然都不知道你失眠,真是太不应该了。”
雨桐笑道:“那是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故意装睡。现在看来,我的演技还算不错。”
男爵上前握住雨桐的手,柔声道:“雨桐,你一定要快乐。哪怕是为了我,你也要一直开开心心的。那样的你是最美的,明白吗?”
雨桐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闵刚今天在俱乐部里跟我提到义演的事情了。我们结婚都三个多月了,义演却迟迟没有进行,估计闵刚心里特别着急吧?”
男爵点头,道:“是啊。不过听说管文化事业的官员对演出的内容一审再审,唯恐里边有不和谐的因素,触动了扶桑国的神经。这简直可笑!难道因为扶桑国会不高兴,我们就不抵制它的商品了吗?姿态这么软弱,难怪会在国际上给人瞧不起。”
雨桐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还什么‘攘外必先安内’,现在内院都起火了,这群官老爷还在等着天降甘霖呢。我看——”
话刚说到一半,管家林先生敲门而进,毕恭毕敬地对着男爵和雨桐鞠了一躬,道:“有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士在门口,说是一定要见爵爷和夫人。”
雨桐和男爵对视一眼,然后同声道:“那就让她进来!”
“是,爵爷,夫人。”
过了片时,一个穿着修身黑色套装的女人从客厅正门走进来,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药盒帽,帽子上的黑纱把一张面孔全部遮住,她能看清别人,别人看不清她。
“您好,这位女士,请问怎么称呼?”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我姓戴。”
男爵和雨桐忽然反应过来,都喜出望外地喊道:“戴叶,你回来了?——”
戴叶把帽子和面纱一摘,含泪笑道:“对,我回来了!你们都好吗?”
“好,好极了,就是想你,还有叶戈。”
话音未落,三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对了,戴叶,你跟叶戈不是一起走的吗?现在你一个人回来了,他呢?”
戴叶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眼圈不由得红了。
“我们——失散了。”
雨桐“哦”了一声,男爵正要继续细问,被雨桐用手势止住。
“戴叶,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在哪里?”
戴叶想了一想,道:“我很想回到结婚以前住的那间公寓去住,可是这次回来才知道,那里已经被拆掉了。所以,我现在暂时住在亨得利饭店。”
雨桐握住戴叶的手,道:“要不,你就住在我跟小柯这里好了,彼此也好有个照应。现在小柯的那个混蛋舅舅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害怕有人说三道四造你的谣了。”
戴叶忽然想到了什么,但是犹豫着看了男爵夫妇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戴叶,这次你回来,带了衣服吗?上次你去得太匆忙,一定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戴叶笑道:“是啊,我这次只带了三套换洗衣服,其他的东西我都留在咱们家了。”
雨桐笑道:“那些衣服反正也旧了,不如这次你到我新开的时装屋来,我给你量身定做几套新的。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
戴叶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呀,跟我还客气啥。小柯,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出去吃晚饭吧。还是罗马假日餐厅,我请客。戴叶,你大概好久没吃牛排了吧?”
戴叶不好意思地一笑,三个人各自到盥洗室收拾了一下,出门去吃晚饭,不提。
第二天上午,雨桐时装屋。
雨桐用魔法软尺量好了戴叶尺寸,对着一块黄杨木施了个魔咒,一个跟戴叶同样尺寸的人台马上出现在两人眼前。
戴叶笑道:“看来之前落英镇的那帮子老裁缝教会了你不少东西啊。”
雨桐笑道:“是啊。我还留了一个帮手在身边。老于,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姐妹,戴叶小姐。”
老于是个须发皆白的瘦高个,他谦恭地对戴叶行了个礼,笑道:“早有耳闻,幸会,幸会。”
“你忙你的去吧,我跟戴叶有些体己话要说。”
“好的。”
老于关好门之后,戴叶拉住雨桐,道:“昨晚在你家,我没敢跟男爵说我这次跟叶戈一起经历的事情,怕吓着他。你知道我们这次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太虚幻境!”
雨桐顿时瞪大了眼睛。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梵若城的天上真有这种地方?”
“对啊。而且我们还遇到了警幻仙子。”
雨桐不敢相信地点了点头,半晌方道:“哎,这种地方应该很有趣才对,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来呢?”
戴叶对雨桐耳语了几句,雨桐倒吸一口凉气,道:“真的?”
戴叶略带恐惧地点了点头。
雨桐想起那天晚上跟戴叶一起目睹的可怕情景,不由得觉得全身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真要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是啊,所以我们才急着回来。至少梵若城是一个我们了解的世界。”
雨桐理解地拍了拍戴叶的手臂,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你想做几套什么样的衣服?”
戴叶支颐一想,道:“我想要一件大衣,肉桂色的,不需要有太明显的腰身,纺锤形的就好。”
雨桐摇了摇头,无奈地道:“你的描述太笼统了,听得我云里雾里。不如这样,你把你想要的款式大概画个样子出来,我看了就知道怎么帮你设计了。”
店堂里的时钟滴答作响,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在戴叶和雨桐讨论设计细节的过程中流走了。
叶戈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感觉眼前是一片浓浓的白雾。他费力地坐起来,只觉得头疼,而且眩晕。
“我在哪里呀?”
“你在我这里。”
一个穿着艳紫色旗袍的女人施施然笑道。
叶戈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兰姐?”
女子含笑点头,道:“不错,是我,兰姐。”
叶戈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不想得到什么。我看开了,强扭的瓜不甜,只想跟你好好做个朋友。”
叶戈冷冷一笑,道:“朋友?真抱歉,我恐怕永远成不了你的朋友。”
兰姐并不生气,缓缓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成呢?”
叶戈冷笑道:“你上次跟我交手的时候,我可是戴着镣铐的。那样你才能放心跟我说话。这回怎么样,你还准备把我扔进监狱吗?”
兰姐笑道:“你误会了。我知道你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的,所以我不会再那样对待你了。”
叶戈沉吟半晌,道:“好,那就请你记住你说过的话。”
“一定。”
“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现在在哪儿?”
兰姐玉手一挥,白色的浓雾渐渐散去。叶戈环视四周,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这里,这里是——”
“是天堂歌剧院的地下室。”
“可是,这风景,这陈设——八年前就烧毁了呀!”
“有人帮你重建了。”
“谁?”
兰姐神秘地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叶戈此刻,原来是在一艘雕镂精致的小舟上。
眼前,是一片青碧的湖水,无边无际。突然一道水墨的线条闯进眼底,看见湖岸了。岸渐渐近了,岸上的浓雾里闪出一抹胭脂似的红,像是无数朵盛开的梅花。岸越来越近,他看见了虬曲的枝干,以一种幽雅的姿态横斜在水边。是红梅,真的是红梅,在每一枝树杈上开放,如同一树晶莹的珊瑚。
船靠岸了,叶戈跟着兰姐,迟缓地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色,又回头望了望湖面。
小船已经不见踪影,只看到满湖白色的芙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荷红梅,在浓雾中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
他几乎呆住了,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我已经把你带来了,请跟我来吧?”
兰姐踱到青铜缠枝花草烛台前,烛光映得她的脸庞越发妖冶和诡异。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兰姐没想到叶戈会赞美她,不由得羞红了脸。
“谢谢你的夸奖。”
叶戈笑道:“不过你不要指望我改变对你的全部看法。你仍然是一个为扶桑国卖命的女人,这点,我不会原谅的。”
兰姐笑着点头,道:“我知道。”
叶戈环视四周,道:“你准备把我软禁在这里?”
兰姐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让你住在这里。你的行动是自由的。”
“那你的目的呢?”
兰姐微微一笑,道:“不可说,不可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好好歇着吧。”
兰姐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款款走到岸边,乘船而去,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中。
叶戈走到地下室尽头的紫檀大床前,缓缓放下了湘帘。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于是掐了自己一下。
“疼——”
看来是真的,他想,那么,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在床上躺好,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累了一天,乏了吧,来,我给你捏捏背。”
“呵呵,多谢夫人——”
“又来了,把戏台上那套收起来啊,我可不领情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夫人。”
闵刚趴在红木大床上,楚云帮他按摩着,他陶醉地闭上眼睛,一脸满足的神态。
“哎,脖子那儿给点劲儿。”
“你呀,再熬夜写歌词,非弄出颈椎病不可。”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整个世道都不景气,我得多挣钱养家,不然你和娇娇吃什么?”
“难为你了。对了,我找了个教人刺绣的活儿,明天就上班了。”
“在哪儿教课呀?”
“《蔷薇》杂志社。”
闵刚的眉头皱了一下。
“那地方?”
“那地方怎么了,能挣钱不就行了嘛。”
“没什么,那地方鱼龙混杂,你要多加小心。”
“嗨,一群女人在一块儿,能闹出什么事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好了,我每天晚上七点下班。”
“行啊,反正现在能多点儿进项,对我们家总归是好事情。”
“你最近写了什么新歌啊?我想听听。”
“新写了两首,你想听?”
“想听。”
闵刚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燕飞蝶舞,各分西东,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这曲子真好听,名字叫什么?”
“《魂萦旧梦》。”
“嗯,这个名字好啊。你还写了一首,是什么?”
“另外一首,是写雪国的草原美景的。”
“唱来听听?”
闵刚深吸一口气,缓缓唱道:“你喜欢蓝色,喜欢蓝色天空下的草原。你说蓝天有多辽阔,草原就有多宽广。我是你,草原上,的那匹马;黑黑的,脊背,湿漉漉的双眼。
我的眼始终望向,望向晨雾般的山冈。你那洁白的裙子,留在那里飘荡。在一条,蓝色,的小溪旁,我要背负着你,去往幸福的远方。
我多想,永远是这样,你就在我的身旁;永远离开人群,离开喧嚣,去那,梦中天堂。我多想,永远是这样,听你羞涩的歌唱,轻轻在我耳旁,在我心上,种下,所有的愿望。
你喜欢蓝色,喜欢蓝色天空下的草原。我说蓝天有多辽阔,爱,就有多宽广。……”
“这歌儿真美啊,听着就好像我已经到了大草原上,看见落日斜照着绿草,碧水倒映着彩霞似的。”
“你知道这首歌是为谁写的吗?”
“谁啊?”
“王理先生。”
“他不是出远门了吗?说是周游世界去了。”
“才不是呢,他没离开四海国的地界。”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晓得了,不说。”
“他就在雪国的草原上呢。”
“他去那儿做什么?”
“联络抗敌队伍啊。”
“抗敌?这么说要打仗了?”
“是啊,我估计这世界表面上的太平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眼下婆罗江口咸潮倒灌,供水短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梵若城发生骚动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你我都得早作准备呀。”
“我一个女人,能帮你做什么呢?”
“你照顾好家里,外头的事情我担着。”
“闵刚,那你可千万小心,娇娇还那么小,我不想她——”
闵刚微笑着捂住了妻子的嘴巴。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你要相信你丈夫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会好的。”
“嗯,我相信。”
“赶紧睡吧,我们明天都有事情忙呢。”
“是该睡了。”
闵刚吹灭了床头的蜡烛,抱着妻子的臂膀进入了梦乡。
楚云听着丈夫踏实的呼吸,心里感到一阵安定,也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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