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情人”
1. “你见过杀人么?其实没有那么恐怖的,关键是人。你不要管自己身处在多么大的战争里,说白了任何的战争就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已。你的敌人不是一个帝国,而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这个人一剑挑断了你的筋骨,让你不能动弹了,也是这个人一枪,就穿透了你的心脏,夺走了你的命。” “而我永远不会忘了那场战争。” 陈雯在书页之间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不是战争年代,但是她感觉自己能够理解战场上的一切,如同战争之于小说里的男人,爱情就是女人们恒久的战场。 陈雯觉得她是必败的,甚至觉得她天生的使命就是穷极一生完成一场这样的失败——一个男人掠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心脏被注定的男人一剑刺穿。像是战士浴血奋战守卫着疆土,陈雯有着为爱情殉道的觉悟。 “宝贝,到家了嘛,我下班跟个朋友出去聊下,你不用等我了自己先吃饭。”祁亮的信息把陈雯从小说的世界里拉回了这个城市里的寻常夜晚。接连的楼宇遮挡住了想要向远方延伸的视野,没有晚风的夏天夜晚是让人失望的沉闷。 没有食欲。陈雯对于应该发生的晚餐没有什么兴趣,就像对于即将到来的明天一样。 “跟你商量个事儿,”祁亮裹着浴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晚上吃饭听朋友讲柳市新开了一个楼盘,预估了一下,我们再贷一笔不大的款就可以再买套房。政策导向柳市今后发展态势应该不错,这个时间投资正合适。” “你心里肯定定了主意还问我干什么,反正我也不太懂这个,就按照你的意思来吧。”陈雯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时间,祁亮嘿嘿了两声就去吹头发去了。 黑了灯的房间里陈雯却不怎么能睡得着了,看着身边这个成年男人熟睡的样子,陈雯脑海里又想起来了战争。 一切都要有一个计划。一切也最好都按着计划的安排进行。阴谋阳谋,战术兵法,在真正的战争之前我们已经模拟过无数种战争的可能,我们希望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如我们在沙盘上做出的预期。然而事实上是战争的两方都带着自己以为能够赢得谋略上阵,但总有一方会输得一塌糊涂。 跟祁亮结婚快两年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老夫老妻。就像是相信投资不要放进一个篮子里一样,祁亮也相信爱情要保持新鲜感这样的黄金法则。亲爱的宝贝这么叫着,该过的纪念日他也都记得,小惊喜也常有。祁亮说从小他就想成为一名商人,现在的他也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优秀的商人,经营生意,经营生活,也经营爱情。 爱情永远都是没办法保鲜的。陈雯在心想。细微风向的改变就可以左右一场战争的命运,而爱情是炸弹啊,一次爆炸之后带来和平,也让土地寸草不生。 2. 对于女人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逛街没办法解决的,大概就是真正的绝望了吧。舒桐在约陈雯出来的时候,两个人一时不知道约在哪里见面合适,舒桐就直接把地点约在了商业街。 商场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就像是这个时代里人们在这里膜拜的神庙。陈雯在等舒桐的时候想。她想象着人来人往的男女,拖着一身的疲惫,带着干涸的灵魂与丰满的欲望,购物,社交,像是古时候的善男信女带着香火般地祈祷,忏悔,期冀获得片刻的平静,须臾之间的愉悦,打开一个小小的心结。 交换。我们都希望交予对方一些东西的时候,能够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舒桐来得时候像一只五月里的花蝴蝶。 被日光刺得发亮的红皮鞋,走起来蹬蹬噔噔落地有声,就像是蝴蝶有节奏地扇动着翅膀,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哪里也会有一场龙卷风呢? 舒桐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已经是夏天了,空气里一波又一波的热浪让这个世界发烫,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形。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滚烫的,舒桐散漫地想着,因为被厚厚的地壳包裹起来的,是地心高达6000摄氏度的温度。 让一个女人的世界能够完完全全地颠覆过来,起因往往是因为冷酷的爱情。除了热恋的双方,爱情本身是很冷酷的,突然地一刻就来了,突然地一刻它又远去,只留下狼藉的心花以及破碎的故事。但是爱情必须是冷酷的呀,舒桐觉得这是没错的,就像是人活在地壳之上,没有人能在地心存活。 舒桐最近刚刚离婚。 陈雯作为闺蜜像是亲身经历了一次离婚一样——到了最后一切都是废墟。不管是舒桐还是陈雯,刚结婚的时候都有着对婚姻生活的无数设想,城市里的一间房就是自己的宫殿,一天一天地积累小的温馨,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去完成幸福,就算没有爱情的祝福,婚礼那天过后人生路上就有了永恒的伴,说过誓言之后我们就不再是孤单一人。像是被写好的程序一样,婚姻是一种向往。 而离婚,就是把这些过往清点一遍,然后拆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把不能被计算地都要想办法去计算一遍,让本来情理的事情都变成了法理。离婚协议书加上财产分配,就像完成了一次交易。 而更让人难受的部分也许是彼此冷静而理性地处理这些东西,因为我们都是法律上认定的健全的成年人啊。成年人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你抛到世界的荒野上去生存啊。所以那些成千上万个日夜的朝夕相伴到底算什么呢?那些我们也曾年轻过的岁月,最终还是错了么? 我们的悲伤不能太久,明天的太阳必须升起。 “雯儿,他向我求婚了。” 3. 此时的陈雯很想成为商城里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她希望有着无穷无尽别的话题可以去谈,但不再是爱情的话题。陈雯又想起来了战争,自从核武器时代以来,战争便变成了威慑,再也没有冷兵器时代的光荣战役了,导弹以骑士为名,而这个时代却已经没有骑士了。 舒桐跟他是在射箭馆认识的,去年换工作的时候她忽然迷上了射箭这项孤独的运动,基本不具有社交性,目标是靶心,注意力都放在箭头上,大脑不自觉地放空,倒也是个逃避问题的好办法。太多没有办法处理的问题,解决不了,逃开一会儿也是好的。 每次舒桐去练箭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他应该是每天都来的那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总是有些耍帅的举动,总能抓到人的眼光,舒桐也就记住了这张脸。健身中心年卡会员里的微信群里经常有人晒健身照,他每次一发都有姑娘排着队点赞,满满的荷尔蒙。 他的攻势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呢?也许是俱乐部人聚餐的时候总是坐在自己的身边,也许是教练生日的时候盯着自己唱一首情深的歌,也许是每一条朋友圈下面都有了他貌似不经意的留言。“舒桐,我看顾湘寒是看上你了,桃花来了。”身边连教练都开始在舒桐耳边吹风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把很久没戴的婚戒又套在无名指上。 依然是每周下班后抽出三天去练箭,每次差不多两个小时,半年过去已经是三星射手了。舒桐没有打算躲避什么,也没有打算面对什么,只是想当成一个生活的小涟漪。但是顾湘寒突然就表白了,这个小自己7岁的小伙子对于自己这个已婚的姐姐没有顾虑的告白了,这个小涟漪没有衰减却加速变成了漩涡,舒桐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 “人都是被欲望控制的生物啊,”舒桐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陈雯听,“老娘需要有多大的能耐才能拒绝这么年轻而精壮的肉体啊。我的肉体就是迷恋上了他的肉体,就算我们的精神还没有相爱,但是肉体之恋就不是恋爱了么?我才不要做精致而没有性生活的老阿姨,我就是要永远年轻,永远性欲旺盛。” “顾湘寒是个完美的恋人,对于恋爱这件事情洗脱了少年时代的纯情,又没有褪去激情,有着能进知退的分寸感。物理条件看,肌肉紧绷有力,身体像是能发光一样,臂弯的强壮能够让人天然觉得心安。人们说青春是一种精神状态,可我偏偏觉得青春就是肉体的形容词。你看那些最颓废的嬉皮士,但是有着最年轻的肉体。” “但是干嘛要结婚呢?”舒桐对着是否要有第二次婚姻下不了决定。对婚姻本身的失望透顶,对自己没有信心,把夫妻白头的故事只当做传说,知道这个东西最后什么都剩不下,就像是一日一日对着生活本身失去了渴望,人生是无穷无尽的虚空啊。干嘛还要左一次右一次地挣扎呢? 陈雯对于舒桐的疑问是理解的。一次失败的婚姻对人的打击是比想象中要大的,这就是绝对信任的恶果。起誓时候的神圣,相伴一生的约定,永远幸福的期许,对于婚姻我们赋予过多少的意义,也必须承担生活真相的重量,从喜欢到厌倦,日复一日的无话可说,像是一切的生命轨迹,从繁盛走向衰老,再辉煌的建筑也都将化作尘埃。 像是帝国,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就是帝国最强盛的时候,失败之后是没有办法再繁盛的,只能通向灭亡了。 4. 陈雯越来越觉得战争跟爱情就是一回事情。 相爱的两个人互相征服,都想占有对方,你的全部都是我的,我的全部也都是你的。陈雯的脑海里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战场,草原辽阔,残阳如血,在那里她是一个血液沸腾的人,她向前奔跑,挥动着兵器,不是为了活下去才战斗,战斗的本身让她痛快,这就是意义与价值所在。我陈雯也可以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啊。 祁亮从三月份开始就筹划起了今年要到哪里去旅行。空闲下来的时间里他兴趣盎然地做着攻略,对着电子屏手指不断的滑动,陈雯也无聊地捧着自己的pad刷剧。祁亮有时候会拿着他的屏幕给到陈雯,把陈雯的视线从她的屏幕上拉开。 “我们住这个酒店怎么样?跟许愿池挨得很近,我问过论坛上的驴友,环境还可以,就在罗马古城里,景点串起来都还挺方便的。”祁亮的视线并没有从屏幕上拉开,旅行的微信群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给出建议,陈雯并没有搭话,祁亮也认真地回复起消息在微信里讨论着合适的攻略。 一定要早点去梵蒂冈啊,站到圣保罗广场上听钟声敲响,超级震撼。要提前预定歌剧的票啊,罗马剧院一定要去。我给你讲,荣军院旁边的那条路上有家超好吃的餐厅,好多本地的军人都在那里吃饭。祁亮拿着一支笔把关键信息都记录了下来。陈雯却心理慢慢升起许多的不愿意,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一定要呢?为什么旅行不是一场走走停停呢? 陈雯打心眼里想去的地方不是这些大都会,她好多次在梦里预演着世界的广阔,是拉美热带丛林里喷薄而出的大瀑布,是黄沙漫天烈日当空的撒哈拉,是西伯利亚绵延无边的寂寥与苍翠,梦里的陈雯像是疾风,她飞快地穿过了高山飞掠过大海,像是野心勃勃的征服者一样,这山河壮丽,让她热泪盈眶。 陈雯渴望着这些更为本能的事物。 中规中矩的人生不适合自己,陈雯一早就知道,人生像是早早地进入了冬天,记忆像是骤然而起的雾气一样,迷糊不清而且也很快地消失了,日子过得发白。 “祁亮对你可真好,羡慕死我们了。”陈雯常常能听到像这样的对祁亮的评价。祁亮作为丈夫来讲堪称模范,日子过得不经意地温馨,加班晚了的时候他就早早地在公司楼下等自己下班,为了能多打几分钟游戏像个孩子一样想尽办法撒娇,每天总是有一些逗比的时刻让自己开心。如果说陪伴就是最好的相爱,那大概不过如此。 怎么讲,祁亮是个身上散发着人间烟火味的人。一个三十出头,事业上进,仪表堂堂,为人热络的祁亮,能有什么不好?该处理的各种社会关系人情世故陈雯基本不用操心,祁亮就可以打点得很好;有几样不精通但是玩儿得来的体育运动,有着广泛并且略懂一二都能谈上几句的兴趣爱好,祁亮在他们的朋友圈里很有人气。 生活到了最后的真相都不过是柴米油盐,一个人要是认清楚这种命运的话,大概就不会再有陈雯式的困惑,世界真的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么?是自己被生活推着走到现在的人生,还是自己的一步步选择造成了现在的生活呢?一半的她愿意生活在这样温馨的柴米油盐里,一半的她在渴望着战争般的山河壮丽。 陈雯拨通了舒桐的电话。 “舒桐,你说我要不要跟祁亮离婚?” 5. 陈雯知道这句话的杀伤力,它就像是一颗被抛出的核弹一样,爆炸已经是倒计时了。所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要害,再高壮的树只要切断水源就足以谋杀,没有什么坚不可摧,一句简单的话就足以动摇一段关系的基础。 跟祁亮摊牌的那天晚上无比的漫长,而陈雯也故意地模糊掉许多的记忆画面,她毫无疑问地伤害了这个男人。他没有片刻犹豫地拒绝了提议,他满脸的表情写满了难以置信,有着天真的无辜,以及对于陈雯任何解释的不理解,他有着深深的委屈和无处释放的怒火,祁亮咆哮,叹息,最后也只是达成协议,陈雯暂时独处一段时间静一静。 陈雯约了别的男人出来。 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时候,陈雯有了两个固定的炮友,都是已婚的男人,有时候一个月见一次,有时候三个月也不约一次,除了肉体的新鲜感外,很少谈话也坚决避免发生感情,彼此都有需要守护的自己的生活,不介入对方的生活也是基本的共识,倒也可以防止节外生枝出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次陈雯提出来要一起出来,也是早早地说好了除了在一起睡觉以外,都独自安排自己的行程,互不干涉。 相对于生理需求,陈雯觉得自己更多的是在经历一场精神危机。完成了大多数人生步骤的她,剩下的也就只有生儿育女这样的按部就班而已。这样的线性人生让她的生活失去了方向,日不一日的一成不变,让陈雯的人生彻底地失衡了,而肉体的欢愉,恰好是能逃离片刻众多方法中的一种。 陈雯想做一次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在冬日的大雪里坐上了一次远行的火车改变了一生,陈雯好像也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做决定的人的心里都是忐忑的,陈雯也不知道自己离婚的想法能把自己带向什么地方,至少从小说里看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究竟哪一种结局更为不幸呢?是为爱而死的安娜,还是作为卡列宁的妻子度过了漫长的教条人生? “陈雯你疯了吧你,”舒桐的反应一如自己的意料,舒桐见证了自己跟祁亮恋爱,一路分分合合跌跌撞撞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在婚礼上她为自己找到的幸福流过泪,“你跟祁亮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你们吵架了?” “舒桐,你先别急,你听我说,”陈雯知道这件事情根本说不清楚,毕竟不是理性的事情用理性思维来分析就格外没有说服力,“祁亮已经不是当时的祁亮,陈雯也不再是曾经的陈雯。我最近总觉得,我们现在的婚姻都只是婚礼当天延续下来的幻象,你明白那种感觉么,就是明明你知道一切都变了,但是你却还要角色扮演成原来的那个人,我觉的很累。” “再这么下去我会坏掉的,那个在我身体里滴答着的时钟好像停掉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了。” 在异乡的土地上陈雯生出许多的混沌感,她不知道现在早上还是已经过了中午,屋子里是凌乱的,好像还能看出昨晚跟男人做爱时的痕迹。出轨的男人按照约定出门也会遵守约定回来,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劝告着另一个女人不要离婚,电话那头的舒桐也只字不提要不要答应顾湘寒的求婚,陈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战场上的一切都是混乱的。陈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