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蛮族人的世界

　　蛮族在罗马帝国遗弃的残山剩水上建立起国家（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加冕，这时他们才有了做主人的感觉），又度过了上千年的时光，误打误撞的成为了世界的主人，就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中心，把自己的历史当作世界历史。 　　罗马没有中世纪，条顿却有古代。蛮族从来没有实行过城邦制，古典城邦的历史如果不被打断，肯定不会进入封建制，其千年历史是一个证据，拜占庭则是另一个证据（拜占庭既热爱古希腊文化，也信仰基督教）。　　 　　中世纪这个名称本身就有很大的误导性。对于日耳曼人来讲，中世纪分明是他们的童年，是文明时代的开端。中世纪和古代只是在时间上有衔接关系，西欧文明与古典文明只是在地理上有重叠关系（意大利），其主体民族是截然不同的，在文明的延续上也没有传承关系。一方面，在地米斯托克利、阿里斯提德的时代，哥特人和条顿人还在森林中游猎。刚刚走出森林、大字不识几个的日耳曼人哪里能够继承希腊、罗马的文明？当时的人们没有觉得自己处于什么中世纪，对于逝去的那种文明，也没有什么留恋，更没有多大的惋惜，因为他们信仰的是基督教，而古人信仰的是异教。另一方面，日耳曼有独一无二的自由传统，王权一直受到限制，法国一直到路易十四的时代才实现中央集权（“自由是古老的，专制是新的”），代议民主制基本上是日耳曼人的发明，他们在政治上的成就不比任何民族逊色。 　　拜占庭才是古典文明的继承者，在法理上它是罗马的继承人（拜占庭这个名字是后世学者起的，其实拜占庭帝国根本就是罗马帝国，拜占庭人对自己的称呼就是罗马人。西方世界一直承认其正统地位，蛮族的那些国王们一心想得到君士坦丁堡的承认，否则他们的统治没有合法性。查理曼大帝加冕的时候，正好拜占庭发生了宫廷政变，法兰克人据此以为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人已经不存在了。从此，西方世界撇开了拜占庭，不再承认其法统），在文化上它是希腊的继承人（拜占庭人轻视拉丁文化而崇拜希腊文化，他们有着相当的古典素养，对于荷马、柏拉图的阅读十分广泛）。 　　阿克顿说过，希腊人（即拜占庭）保存了古代的文学、艺术、科学，连保加利亚的农民都能把《新约》熟记心间，而西欧最有才华的学者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Lord Acton,The History of Freedom in Christianity）。当时的西欧疾病肆虐，残破不堪，简直是化外之地，但是他们骁勇善战，最后拜占庭的灭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拜他们所赐。1203年，当十字军涌入君主坦丁堡的时候，眼前那富丽堂皇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不知道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哪怕是阿拉伯文化相比较于当时的西欧蛮族，也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不要谈什么医学、文学，就是对于古希腊典籍的研究，阿拉伯人就高出不知凡几。阿拔斯王朝五百年的文化黄金时代，百年的翻译运动把希腊的典籍差不多翻了个遍。当阿拉伯人在给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做注释的时候，西欧人只知道柏拉图有部《蒂迈欧篇》而已（还只是残篇，是拉丁译本），亚里士多德是个逻辑学家而已。 　　 　　中世纪这个名字是文艺复兴的作家命名的，他们的想法是跳过这千年岁月，直承古典文明。他们以古希腊、古罗马的继承人自居，将希腊、罗马人当作祖先，将希腊、罗马的历史当作古代史，当时人们对于古典文化的热爱到了非常极端的地步，比对上帝的崇拜还要虔诚。众所周知，文艺复兴根本没有回到古典文明，而是开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社会形态。古代的城邦制度已经回不去了，古典文明已被永久的湮没了。对于现代人来说，柏拉图和凯撒也许比墨西哥的神祗和印度的建筑还要陌生和遥远（斯宾格勒语）。 　　我无意贬低西方人。英雄不问出处，谁不是从丛林里面走出来的呢？我们在塔西佗的著作中读到，日耳曼人是兵器不离身的。我们在修昔底德的著作中读到，古代希腊人也是随身携带武器的。在日耳曼人看来，从事劫掠是正当的。而希腊人不但从事陆上劫掠，还从事海上劫掠。遇到有人从海上来，人们会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海盗，好像这是一个正经职业似的，而对方回答或是或否，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中世纪的日耳曼人基本上都是文盲，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中世纪晚期，西方文明起码倒退到了梭伦、努马之前的时代。但是有谁能避免童年的幼稚呢？或者还可以这样问，幼稚有什么不好呢？有人把中世纪视为理想社会，唐德刚说：“所以封建诸侯与教会司铎在中世纪亦各有其文化任务与历史功勋。双方配合适度，亦可使庶民乐岁终身饱、凶年得免于死亡。安居乐业、弦歌处处，煦煦然，固亦有三代之遗风焉。已故吾师中古史权威之艾文斯（Austin P. Evans）教授，总以中古社会生活为人类社会生活之理想境界，良非虚奖。” 　　西方人一千年来的成就是伟大的，当年的残山剩水如今变成了这个星球上最美丽富饶的家园，希腊人反而陷入了无数世纪的奴役。当年的野蛮变成了文明，当年的文明变成了野蛮。莎士比亚、莫扎特、爱因斯坦哪里比不上古人？没有了日耳曼人的自由，现代欧洲的政治文明无从谈起。只不过，在希腊人看来，凡事要做得恰到好处，不过分才好，蛮族人之所以是野蛮的，就是因为他们奢侈无度，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这样看来，要想完全摆脱野蛮还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