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很多年前爱过谁。

九点，外面下着小雨，沥沥拉拉，似停非停似下非下。就像一个前列腺患者，站在小便池前，想尿却尿不出来，不尿却又觉得自己白跑了趟厕所心有不甘，于是硬是挤出来两滴安慰安慰自己。
良子给我打电话，“哥们，哪呢，出来喝酒阿？”
“不去，我占了一卦，卦象上说，酒也，伤胃亦伤肝，喝大了，还他妈的伤心。”
“滚犊子，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有小姑娘你来不来？”
“早说重点不结了。快，地址发给我，我已整装待发！”
当我迎着微风，顶着被细雨淋成西瓜盖一样的发型，踏进火锅店，良子正拿着一瓶牛二倒了两杯，眼前的锅底冒着蒸汽，装酒的一次性塑料杯上都熏上一层白霜。
良子端了一杯放到我面前，我看着眼前的酒，倒的刚刚好，跟杯子的第二个脖齐平，不多不少，是我喝酒的套路。可惜的是，从我爸去世我就很少喝了，确切的说是喝大之后给我妈打电话哭的鼻子一把泪一把之后。
“哥们，兄弟我今天有件喜事。我转正了，哈哈，从备胎转到光杆司令了。这么说也不太科学，还有点高抬自己了。你说是不是？这不能算备胎，顶多就是个千斤顶。哪天路上抛锚了，轮到兄弟我去排除万难，可人家换上备胎说句谢谢就跑了，咱呢，就闻一屁股烟。”
良子说完，开始往锅里下菜。板筋，肚丝，虾，还有羊肉卷等等一股脑的倒了下去，就像一盆杂烩，酸甜苦辣在里面翻腾。
良子喜欢一姑娘十一年，从高中到毕业工作到如今跟我在一个工地上搬砖，整整十一年。十一年能干什么？钱钟书用两年写了围城，无数革命先烈用了八年，打跑了小日本，良子用十一年做了一套婚纱，还嫁了他心中最美的她。十一年，现如今一个对我独酌，一个嫁为人妻。
我见过那姑娘，挺文静，双眼皮，圆脸，不算大的双眼笑起来弯弯的。算不上惊艳，能给人一邻家妹纸的感觉，就是一个这样的她，倾了良子那座钢筋混泥土造的城，比用爆破还彻底，片甲不留，从此分不清期望跟失望。
还记得上高中那会，良子两个星期花200块钱，除去路费，一天是十四块钱。这十四块块钱，包括吃饭喝水生活用品，买打飞机用的手纸。在零六年一个贫困县城里的校园生活也足够了。但是如果减掉一半呢，甚至一半还多呢？
那时候的良子，不喝酒不上网，翻的墙头却比我的还多。每天早自习一下课，就去买那姑娘爱吃的包子，翻过墙头，来回小跑还得二十分钟。回来路过商店再带回一瓶营养快线，夏天就放手里拎着。冬天就放怀里暖着，到学校时，营养快线都能暖成温的。而良子，就到食堂干碗凉的能当镜子照的粥，再吃个馒头。关键是这厮还死性不改，被教导主任抓过两次还是我行我素，棋杆底下罚过站，还拿过留校察看。
可是每到星期的后几天，他就弹尽粮绝，到饭点，就坐在床上补他翻墙头划破的裤子，抢我抽一半的烟屁股。在我临出门的时候说“哥们，回来的时候给带个花卷哈，挑个个大的，顶饿。”说完，露着他那标致的大门牙，嘿嘿的笑着。
其实，我那时候不是特别想理这厮，有股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说平时挺机灵一人，怎么就到女人转不开这弯了。本着革命道义，我还是有求必应。偶尔一次我还给他买瓶营养快线，在一气干了半瓶之后对我说，这玩意没啥好喝的，却把剩下的半瓶留下来细细品味。然后给我念他写的情诗：
我喜欢你，就像六月的雨
点点滴滴，那是我在想你
天边的云儿，是你
洁白的让人窒息
你是云儿
我是风
我吹着你一起走
良子说，本来是想用你是风儿我是沙的，可这样的套路显的太俗了，不符合他的品味，况且她那么白，就像云儿一样纯洁。自从良子写了那首情诗，一到下课就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看天，等待一场磅礴大雨来印证他的爱情。可雨没等到，良子却等来很多楼上飘来的吐沫星子，而那个六月老天吝啬的却连一滴雨都没下。他这股风也终于变成热浪，在炎热的夏天，把他的云儿吹的越来越远。
坐在寝室的床上，良子拿着退回来的情书，四十五度忧伤的看着窗外，抽着八块钱一包的阿诗玛。还没等我把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背完，这厮就笑了。
“苏义，她肯定喜欢我，你看这信，她保存多好，连褶都没有，她只是说我们学生应当以学业为重，你看这字写的多工整，说明她很花心思啊！纸上还有淡淡的香味，我要醉了，苏义快快，扶着我。”
我看着信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还没我左手写的好。原来爱情，已经把他的任督二脉打通，从此武艺高强，不惧忧伤。又或者说，这货身上带自动愈合的光环，前一秒还遍体鳞伤，后一秒就浑身无恙，常常让我准备好的大复活术无处释放。
这样的日子，他坚持了一年，不下雨的六月过后。他高三了，不用吃五毛钱一袋的干脆面就着馒头了，而那个以学业为重的姑娘却恋爱了。我碰见她跟一个男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有说有笑，还牵着手，看见我的时候，她明显有些慌乱，我笑笑跟她擦肩而过。
我回到宿舍告诉良子，他一拳打在了宿舍的破门上，发出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然后对我说“苏义，这世上就你一个明眼人啊？就你站的高，看的远，能洞察一切是么？让我自己一个安安静静的演个傻逼不行啊？？”
看着良子，我明白了，每个人都会觉得疼，没有谁能铁石心肠不会受伤，我的话就像一把剑，把良子的盾给破了。之后，他一个星期没给我说话。之后的之后，良子学会了喝酒，学会了上网，有了自己的QQ，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网名，你是我的云。
签名我还记得，云儿不止洁白，还他妈的触不可及，想碰一碰，除非你他妈会飞。
良子注定当不了带翅膀的鸟人。在我看来，硬要把那姑娘说成云，也是块乌云，中间兴许还裹着闪电，一摸准把你雷的外焦里嫩。
良子开始自甘堕落了，从班级的中游，到跟我肩并肩，这其中，那姑娘是第一大功臣，破其道心。而我则是第二大能将，斩其护盾。临毕业时，良子跟我坐在那个他奋斗两年的墙头上，一年是为了买包子，一年是溜出去上网。教导主任看着我俩，良子从兜里把烟拿出来扔了一根给他。
“嘿，我说老头，你就别较劲了，这不明天就撤了么？放纵一回，放纵一回。”
说完，良子干了手中二两的红星二锅头。
当然我俩没一个能考上大学，而以学习为重的白云则上了一个挂不上流的本科。良子扛着白云的棉花被，拎着她的两个箱子，陪白云去了她的城市，跑了五节车厢，挤开充满汗味的大汉，给白云补了个卧铺，而他就挤在过道口站了十几个小时，连她的箱子都没舍得坐。
良子陪着她找宿舍，买东西，填表格。最后，良子理所当然的成了她表弟，宿舍的姑娘都说白云有个好表弟，要成为白云的弟媳妇。接过宿舍一姑娘递来的水，和白云的谢谢，良子灰溜溜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了家，坐在老马家的烧烤铺子，他有故事，我有酒，我俩一起喝了半宿。
我说，良子良子你别哭，躺在被窝里也能撸，他梨花带雨的给了我一脚。
良子为了关注白云的动态，给他妈磨了半个月买了部手机，开始了在白云空间签到的日子。打开白云的空间，每条动态都有良子的留言。
“天冷了，照顾好自己，我给你邮的手套跟帽子收到了没？”“怎么感冒了，吃药了没有？多喝点开水啊。”“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有点想你了。”而白云的回复，都是千篇一律，嗯，哦，读书忙，在图书馆忙，去洗漱了等等，真应现在的那句话，女神三件宝，呵呵吃饭去洗澡。
良子跟我说，你看白云多努力啊，人家是大学生要以学业为重啊，哪像我们无业待家，整个一社会的二流子，苏义尤其是你，整天吊儿郎当，肯定干不出什么大事。可是你知道，你不能跟一个沉在爱情里的人争辩，就像不能跟狗抢一块骨头的道理一样。惹急了他，没准真给你一口，所以我就只当听不见。跟傻逼讲道理，你就也会被带入到傻逼的逻辑，无论输赢，你都可耻。
我跟良子开始上班了，每个月八百块钱，我攒了几个月买了辆山地车，他攒了几个月换了套行头，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在情人节送了白云一部5800。白云请他看了场电影，散场时良子牵了她的手。送她到宿舍楼下，同住的姑娘给白云打招呼，“呀，你表弟又来啦，还变帅了，嘻嘻。”白云回了句，“是啊，都长高了。”
这是零九年，也是良子十一年征战中的第三年。他牵了白云的手，虽然是吃了几个月泡面换过来的，但他是真开心，在我面前笑的跟傻逼一样。在街边的烧烤铺子，还对我说“苏义，哥们我要登基了，尔等这些刁民别羡慕朕，你也赶紧找个女朋友吧，撸多了，容易阳痿的。”这次回应他的，是我的黄金右脚。
良子在白云的空间留言画风也变了，开始宝宝长宝宝短的，三句话离不开亲爱滴之类的字眼，直到白云把空间上了锁。而良子也开始有胃病了，常常半夜疼的一身汗。也开始沉默了，登基大典还没开始，他这个皇上就被刁民刺杀了。
后来我去了广东，也离良子而去，听说那姑娘找了一个大她一级的师哥，两个人在校园甜蜜的跟过日子似的，良子请她俩吃了顿饭，喝醉之后拉着那哥们安排了半个多小时，说她每个月来大姨妈的时候会疼的睡不着觉，爱吃巧乐兹，不会带伞，怕疼，一定要对他的表姐好，看着良子声情并茂的样子，那哥们搂着白云，嘴里说一定会对她好。
师哥在毕业之际，离开了白云。良子借了我五千块钱陪她打了胎，在她跟师哥同租的房子里伺候了她半个月。学会了熬粥，做饭。也知道了不能用洗衣机洗内衣，也知道了炖汤不能用太大的火，也知道了七度空间日用跟夜用的区别。临走之时，还给她装了一个二手空调。
这是11年，良子征战的第五年。
我再见良子的时候，是一三年末，下着大雪良子去车站接的我，这货大冬天就穿了个衬衣跟夹克，人模狗样的站在雪地里直跺脚。看见我，露出他那标致的大门牙，跑得跟野狗似的，要给我一个拥抱。大冬天阿，惊的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货屁股还没撅起来我就知道他有事。
果然，在回去的路上，就漏出狐狸尾巴来了。
“苏义，你看咱同学都毕业五年了，合着也该聚聚了，你说对不对？人生有多少个五年？趁着你回来，顺带给你接风了。”
“成啊，到时候叫上几个玩的好的哥们，咱喝场大酒，什么冰天雪地勇闯天涯的，不能光让别人喝不是？还把你喝的抱着马桶睡一夜。”
“那谁也在家呢，刚回来没几天，到时候也叫上她吧？”
“妈蛋的，那是同学聚会么？你啥时候跟她同学我怎么不知道？”
良子看着我，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良子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力量。是执着还是倔强我也分不清，我只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最难忘的还是初心。看着街边不断倒退的霓虹，说好的人山人海边走边爱，到头来却是花谢花开死心不改，良子困在她那座城里出不来了，哪怕外面的江山如画。
我给良子要来手机号，用我的手机拨通了电话，刚听到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我就挂了，我对良子说，人姑娘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看着良子咧着嘴，说着不急不急，你回家再打。突然，就觉得心疼。
回到家，陪我在厨房洗碗的老妈唠嗑，听到要给我安排相亲我立马闪了。到自己屋里，才想起来良子安排我的事。电话拨通了，听着那边庸散的声音我一阵反胃。
“白云啊，我是苏义。”
“你喊谁白云呢，我是XXX。”我一想，就是，人姑娘不叫白云啊，是我硬喊了人家那么多年白云。
“那什么，这不刚回来，寻思在一块聚聚吃个饭。”
“苏义啊，这可不像你啊，什么风把你吹的想请我吃饭来着？”
“我吧。高中时一直暗恋跟你在一块那姑娘来着？叫什么来着？”
“王XX是吧？”
“对，对，就是她，记得喊上她。”
“苏义，你这可不是请一顿饭就完了阿？”
“行，行，没问题一切好说。”
第二天，我们四个聚在上岛咖啡，我跟良子要了一壶茶，给对面两姑娘点了两杯咖啡。良子那怂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桌子下面把他的脚都踩烂了，他还没一点反应，好像杯子里泡的不是铁观音，是没穿衣服的苍井空跟小泽玛利亚一样。只剩我自己跟对面的两姑娘寒暄。终于熬到饭点，我们四个坐在一火锅店，我用眼神示意良子给白云夹菜，倒饮料，一顿饭下来，眼皮子都快抽筋了，好在饭吃下来也没怎么尴尬。
趁着夜色刚黑，趁着酒劲正微，趁着月上树梢，趁着月老加班。良子终于说话了，提议去K歌，说房间都订好了。没等她俩拒绝，我拉着王XX的手就走，把他俩撇在了身后。
夜色未央，县城最大的KTV，最大的包厢。顶上的探灯打出紫色的光芒，两个大音箱放着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沙发上洒满玫瑰花瓣，包间的小舞台上摆着一个心形。良子举着玫瑰，拿着话筒，对站在门口的白云说道。
“XX，今年是2013年，我们认识的第八年，2920天。我喜欢你八年，从你大学，到你毕业，我都喜欢你。你恋爱时我喜欢你，你分手后我还喜欢你。而这八年我感情经历一片空白，我知道我不够好，不够优秀，没有白马，不能够像至尊宝一样踏着七彩祥云，但是我喜欢你，我能做你的雨伞，为你遮风挡雨。能做你的拐棍，为你指点方向。XX，我他妈的喜欢你！！”
说完的良子喘着粗气，端酒的服务生跟过道两边的男男女女拍着手掌，说着在一起。我想，良子这会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就是一颗石头蛋子，搁心窝里暖八年，也能暖出个夜明珠来吧？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白云说道，“良子，你是个好人，我有男朋友了，正在来这的路上。”
那哥们来的时候，我正在包间撕着花瓣，一四眼。刚进门就被我一个肘击放倒了，那哥们抱着头，被我跟良子一替一脚踹着，后面的白云哭的眼泪巴巴。
出了KTV，我问良子，“你送了她多少玫瑰？”
良子回答说“七朵。”
“你他妈的有病吧？追女生有送七朵的？别人都一生一世，你这算啥？七彩虹啊？七个小矮人？还是葫芦娃？一个树上七朵花？”
“卖花的老板娘告诉我，七朵的花语是暗恋，我就买了七朵。”
“苏义，谢谢你。”
良子说完，抱着绿化带的树哭了起来，一个没喝醉的大男人，在灯红酒绿的街上哭的跟孩子似的，拉都拉不起来。
我说，良子良子你别哭，男人站着也能撸。
这是八年，还有三年，后来听良子说，站在她家门口雪地里等过她半夜，被她爸拉进屋里抽了两包烟。在她切阑尾的时候，陪过床等等。
而现在是2016年，良子就着一个羊肉卷已经喝了一杯酒。
“苏义，白云结婚了，不是那个四眼。一个大她六岁的老男人，还离过婚。哥们我这十年征战结束了，这是流过血，流过汗，却是繁华了别人的家园啊。”
“你说，感情是什么？就像眼前这火锅，我就一里面的羊肉卷，在里面翻腾。你说，这羊肉卷疼不疼？这他妈的是滚水啊？从生到熟得经历多少？就指望人家夹一筷头尝尝，没成想，人根本就不吃羊肉，可我他妈的就是一羊肉卷，变不了她想要的牛排啊。”
“嘿，苏义，你也别笑我，我是一羊肉卷，你就一牛板筋，虽然耐煮，可你也会疼。”
我看着手机上的提醒，远方的一个城市也在下雨，有一个人在那。
突然想起苍井空泷泽萝拉小泽玛利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住的城市下雨了，很想问你有没有带伞。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怕你说没带，而我又无能为力，就像是我爱你却给不到你想要的陪伴。
                
                
也有个人临我城门终不破，让我分外难过。
寂寞，空城，每个人都疼。
就如眼前这二锅头，噎喉堵心。
我跟良子，一人就着一个羊肉卷喝了两瓶白酒。
锅里五味陈杂的，那是人生跟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