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关系
查看话题 >中国特色表演——形婚
一
2016年2月，第66届柏林电影节上，意大利电影人索菲亚带着她和中国制片人合作的纪录片《中国“柜”里》，竞逐为LGBT主题影片专设的奖项——泰迪熊奖（Teddy Award）。实际上，这部影片抓取重点在“形婚”——这一中国特色的表演艺术。形婚顾名思义，是做样子，假结婚，在目前的中国大陆同性恋一代是人尽皆知的一种解决方案。只要与异性（同样身为同性恋者）举行婚礼、在法律上办理结婚手续（也有的不办），便可索得稳妥的夫妻之名，抵抗来自家族和周围人的压力、流言甚至恶语。这位意大利人并未从道德制高点来对中国同性恋生存环境进行人权意义上的抨击，反而认为中国人如此聪明世故，在困难和压力面前，想出法子生存，是同性恋者们的生活主题。因为找到同意参与此次拍摄的同性恋者如大海捞针，她决定电影只要尽力展现两位主演的形婚之路即可，纪录片最后并未像新闻暗访那般尖刻，探讨内容也只落脚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层面，没有太大的雄心要去展现同性恋群体生活风貌的方方面面。
距2001年4月，同性恋在中国“去病化”已经15个年头，同性恋群体在当下得到前所未有地曝光跟展现，一方面新生一代对此呈现极大的开放与包容，另一方面，随着更多人逐渐得知同性恋这一概念，同性恋群体受到的压力和否定也并未有太多改观。在网络和社交媒体上，掀起对同性恋是否“正常”（或者说“变态”）这一骂战已经稀松平常，然而近年争论风向有改，许多直人参与进这个话题的讨论则出自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越来越多进入异性恋婚姻的同性恋者被曝光。由于可能背负“欺骗”这一无法洗涤的罪名，越来越多的同性恋者诉诸形婚，以期这个折中的办法能够在无法预知的时间内为自己和家人提供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据一组网络数据显示，“中国形式婚姻网”目前已经有约39万注册用户，其中近5万人寻偶成功，然而，在我们走访几对形婚者后发现，更多的同性恋者选择在QQ群和百度贴吧里寻找自己的“结婚”对象，完成在他人看来神圣又庄严的人生头等大事。
二
与索菲亚苦苦难觅拍摄对象不同，采访国内无需出镜的形婚者就不在少数，接洽我的克雷来自合肥。85年出生的克雷一开始就打算形婚，“因为我父母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嘛，不希望让别人戳脊梁骨，”但他不想骗婚，也希望婚后有一定的自由。已经有个固定伴侣的他，目前基本如愿。克雷性格豪爽，见面即带我吃饭，车后备箱里也提前准备了当地特产。他在合肥有个不大不小的形婚圈子，吃饭席间一通电话，另外两位形婚受访者就已赶来。
同翼就是通过他介绍来得。同翼今年34岁，形婚两年，但他表示，曾经一度打算永不结婚。自18岁外出上学以来他便很少回家，从小就独立，“我爸妈不怎么管到我的。”他透露，自己一开始有打算出柜。“2004年，张国荣跳楼，我就探过我爸妈的口气。”不想，父母表现出对同性恋者极力的反对，“‘不要和我说这个事，这是变态，我们家不许出这个事’，他们直接这样讲。那种态度让我觉得不要（出柜）了。”2012年春晚，全国观众津津乐道的“找力宏”再次被同翼当作契机，“我把这个段子拿出来讲一下，他们还是那个样子，过了那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出柜念头至此打消，他也即刻开启长期被父母逼婚的道途。然而，在父母眼中标准“大龄未婚男青年”的他，却经常接到家中两位亲姐的来电。“每次我姐给我打电话就会说，‘妈昨天又哭了，爸昨天又一宿没睡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老家又住大院，国营企业几百号人，父母面对外界的压力他心中有数。此外，大家都上得子弟学校，每次回家一群人问他，老婆在哪孩子多大。早些年跟父母闹得很不开心，加上周边的环境，他有三年不曾回家探望。但这种无形的压力却与日俱增，即便后来和解，在家里父母口头不提，“但是你看他们表情就知道了。”对此克雷有体悟，插话道：“我有个朋友，没有女朋友，他妈天天逼他，怎么逼呢，在他旁边打小孩毛衣。”
形婚之前，同翼做了万全的准备，对于他和克雷这样的形婚者来讲，形婚实在像做实验，精确到每一个步骤不出差错。他的形婚对象是在合肥形婚群里结识，把自己条件和要求往群里一发，静等或者主动出击。“我的要求就是，只要是正常人。对女孩子工作没有要求，表现正常，不要搞得比我还爷们回去怎么见父母啊？”然而，完婚后他才知道，女方家知晓女方的拉拉身份，只是碍于面子，照旧希望女儿能速速结婚，双方父母只见一次，大家便开始谈婚礼事宜。
同翼表示，即便婚礼费用AA支付，自己仍搭上不少积蓄，“这几年的积蓄全部花出去了”。对方家底殷实，婚礼上样样要好看，会场布置和婚庆花了二十五万，不过，“就走了二十分钟”。他和女方叮嘱司仪，要短，不拥抱，不煽情，“赶紧结束赶紧结束”，导致两人下场后音乐还剩一截。婚礼前，同翼许多圈内基友主动报名来要现场观摩，为之后自己形婚提前学习，婚礼上他们甚至发现，交换戒指时同翼连戒指都戴错了。“我就说我太紧张了，”他对此有些不屑，似是毫不在意这一差错。
然而，婚礼当晚并未依照同翼原先打算进行。诸如结婚当晚住哪的细节，同翼之前通通跟女方讲好。因为担心父母第二天早上要来家里“检查”，之前同翼说服了当晚女方和他回家同住。然而当天女方甩了一句自己女友不同意，坚决不去。“搞得挺不开心，之前谈得都挺好。”结果同翼家人次日一大清早就要离开，“因为知道我俩没住一起，我妈酒店离我家很近，知道我们晚上没回家住。”他搪塞说两人留在酒店住，“哪有新婚住酒店的？”
除此之外，婚前协定好婚后生孩子也被女方否决，“拉拉变数很大，要是能生我们gay自己就生了，”他苦笑。完婚后，同翼并未感到轻松，积蓄受到重创，目前又冒出想法去泰国找代孕，“45万，15万手术费生殖费，30万介绍费，前段时间我去泰国了解过了。”对于独自在合肥工作的他，没有任何其他支持来源，这笔钱不知道何时能凑满，然而短暂的风平浪静也即将被打破，家里已经开催，赶紧生子。
三
小花也是克雷的好友，是一名原本打算直婚的拉拉，然而已经形婚一年半。谈到为何转变要形婚，“说来话长了”。那会她正跟前女友热恋，心想，“我跟你玩两年，完了之后我还是去直婚，我接受不了形婚，因为我接受不了gay，就是这么简单。”小花心直口快，眼睛直直看着我说也不闪烁。她对gay排斥，尤其是娘gay，“好恶心啊...”克雷大呼不快，她才甩手说，“那是以前嘛！那时候我知道男同怎么做爱觉得好恶心啊。”她紧接着才表示，“后来有一个gay质问我， 你觉得我们gay恶心吗？我觉得你们拉拉更恶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发表看法了......”小花说自己现在拉友少，但gay友特别多，“现在不厌恶了，怎么说呢，不厌恶很娘的，但是妖怪不行，我现在就看稀奇。”妖怪是啥，我没开口问。
小花坦言，刚开始自以为可以直婚忍忍就过去。“其实你看看70后，直婚多，因为他们那个时候不懂这个的，觉得这是骗人的骗父母的。”不过，小花当时圈里有位拉友形婚后仍然跟女友同住，与形婚对象互不干涉，只是偶尔在父母面前出现。“然后她就跟我讲，你如果想跟女朋友在一起，你就要用这种方式。”形婚所带来的福利她看在眼里，心里羡慕。“我自己就想，我以后直婚了，但心里头喜欢的是女孩，万一我以后出轨了怎么办？可是我又不容许我自己做出轨的事情，这种事情在我的世界不能发生的。”刚进门就开始宣传自己微商产品的小花，说到这里，流露出惊人的认真。想到自己不能一心二用，离婚又没有意义，觉得还是形婚好。
但是在寻觅对象的过程中，“很艰难的，很难找合适的，我见了有一打，一箱都不止。”她认识的一群gay友之前建了个群，里面全是gay，就她和另外一个拉拉，晚上说聚会，“结果她没去，就我，（和）一桌子gay。”她随手让我翻看手机里的形婚群，有全国的，有合肥形婚群，安徽形婚群，层出不穷。套路一样，把要求和条件发进群里。“我当时就要合肥本地的，个子要高的，我觉得比我矮的接受不了，以后生下小孩怎么办？”
小花最终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形婚对象。整个婚礼父母包办，他们走过场，“今天结婚了去一下就好了，他父母我父母去忙，我俩各自去玩了，饭店门口（迎接），他玩他手机，我玩我手机。”小花讲，那个时候她母亲胆结石开刀还躺在病床上，就和亲家讨论要买什么，“你们讨论吧，我们俩出去玩了。”
婚后生活，从某种程度上对小花来讲比较容易。一方面，小花脑袋机灵，能及时弥补在双方父母面前表演的漏洞，“穿帮，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发生，因为我会圆谎，”她嘴角上扬，满满自信。另一方面，小花认为自己不存在婆媳问题。“形婚当中，没有婆媳不好的，会相处得很好，做戏，没有利益牵扯，只有两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才会有牵扯，（形婚）没有家庭不和。”她认为，虚假的婆媳双方不会真的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就算有抱怨，听听就过去了，不放在心上。然而，对于形婚老公，她也不是没有感情。小花坦言，有过一阵对这段婚姻非常失望，她打电话给男方，“（我）哭了两个小时，‘我要跟你离婚’，他一下子懵逼了，我说，我很痛苦，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太自私太小气了。”而男方则认为，自己父母对小花照顾有加，小花在家庭中得到足够多的关注，但小花坚称，“我需要的不是这种关注，女孩子的心情，我们住在一起，有时候吵架他就很冷漠的对你，无视你。”当时男方的前男友也跟他俩住在一起，后来两人分手，男方独自搬出去，前男友滞留在家中打算年后离开。小花每天跟“老公”前男友在一起住，就他俩天天在家里，谁回来早了谁给谁做饭，“我们俩被同一个男人抛弃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前男友走后，小花在电话里就开始大哭，讲到这里，眼泪就在她眼里打转，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总之，那通电话后，男方诚意道歉，但末了附加一句，“其实吧你有的时候也.......”小花讲起来破涕为笑，“（他）很贱，这个时候还突然跟你来一下.......”
四
与上述几位不同，另一位形婚同志于今年四月向家中出柜。出柜者明亮家住张家港市一个村镇，今年四十岁，广州工作。2008年6月，明亮和潮汕一名拉拉形婚。明亮坦言，形婚前，自己都不晓得这词何解，只知道不能骗婚，但又得给父母交代，跟大部分选择形婚的同志立场相同。“当时在广州有个同志网，里面有一个拉拉社区，我就把我的资料和qq留了下来，当时就是说想找一个拉拉假结婚，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我是比较幸运吧，像我有朋友找了五六年都没找到，我就找了半年就找到了。”
虽然农村，但当地风气好，婚礼上没有恶俗，加上明亮长期在外地生活，家里亲友对他生疏，反正比较轻松应付过去，细节久远，记忆已不深。明亮讲，“松了口气，之前父母反复地问和催啊，现在就是，至少刚开始一两年感觉就真的是好轻松啊，因为还没有天天催还孩子的事情。”明亮父母朴实善良，因此，即便媳妇疏于关心，并不抱怨，明亮自己也精于周旋，会主动解释“老婆”因为言语不通，就托他问两亲好。然而，女方的母亲很难搞，会直接打电话给明亮，提各种要求，主动索取关心照顾，明亮有苦不能言，毕竟这种表演在她眼里，真实。不料，今年三月，女方对父母摊牌，彻底出柜。女方父母反应激烈，甚至越线，跑到明亮单位造势，称明亮道德败坏欺骗女儿和她感情。紧接着又要求明亮和女方去领证（当初并未真领），将他们一家接到广州办上户口，“理由是广州的退休金比较高。”这些要求在女方本人眼里开来都属无理，最终没能得逞就是。
然而明亮自己陷入沉思，尽管女方仍然答应可以继续为他单独做戏，他自己心中有了危机感，“对她来说不公平。”促成明亮出柜的力量，更大程度来自于广州同志亲友会，“我有一天晚上参加了一个亲友会的活动，很多家长都来了，我感觉这些家长接受特别好，经常给自己孩子找男朋友啊，我当时就特别感动，我就说为什么我不行呢，我爸妈难道就不行吗?”因此他也跃跃欲试，但心里非常忐忑，“四十岁了，形婚了这么久，也会想到底值不值得，他们要是不接受怎么办。”
实际上，他从出柜到父母接受，不到二十小时。听起来令人惊愕，笔者本人为此特地专访了明亮父亲。明亮老家房子在张家港市西北角的村镇上，父亲年近70，身体不好，但仍坚持工作，为工厂做保安。当天恰逢休息日，父亲来村头一座小桥边上接我。明亮心细，叮嘱笔者，中午要留下吃饭，不要太挑食以免伤老年人感情，可以顺带继续科普一下LGBT相关知识，要留心邻居，尽量不要他人发现等等......老父亲接我到家中后，笔者本以为可以直接坐下来开始访谈，没想他径直奔向厨房，老式灶锅，煤气灶，左右开弓。开饭前他就向我道歉，“其实亲戚都住附近，本来可以叫来吃顿饭，但这个不行诶，这个得保密，为什么呢？这个几千年的风俗啊，不生孩子人家都看不起你，对不对？”人们怎么想父亲心中有谱，但还是爽利接受我的采访。他表示，刚知道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亲儿子对不对？不能当儿子面讲对不对，我要安慰儿子，他是怕我们接受不了才到现在才说得。”
在父亲眼中，明亮有出息。父亲跟我讲，明亮是村中走出来唯一一位博士生，张家港市地处苏南富庶地区，老板多，老板家姑娘喜欢学历高的，但明亮通通不要。“他啥都挺好的，但这个事情咋整啊你说对不对，我对他有啥子看法他心里会怎么想啊，父子一条心啊对不对，不管怎么样，他能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下去。”父亲口中所指地好好生活，是说明亮博士毕业后留在广州一家事业单位，纯靠自己在广州买了两套房子，由于待人诚恳，工作努力，也受单位同事和领导好评。“我儿子实际上他这个人，谁都喜欢他，办公室的人都喜欢他，他办事认真工作负责，反正能帮助人的他就帮助人家。”父亲一再表示，人品行要端正，不走旁门左道，“像你写稿，赚稿费就挺好”。父亲似是举证一样，对我讲起明亮小时候。
明亮小学生三年级，举家搬往黑龙江佳木斯，父亲在那做木工打家具养家。起初年幼，不懂读书道理，父亲就对他讲，“你不能像本地的孩子，能接班，佳木斯工厂，以前可以接班的，父母退休儿女接上，我说你，你（外地的）咋接我班？”初中毕业，明亮直接保送到当地重点高中，“当地小孩都没保送，他一个外地的，哈哈哈。那个老师讲，真好儿子。”但成绩不会白白来，他小时候读书吃尽苦头，“那时候冬天那个冷啊，佳木斯零下四十度，脚冻的啊，到了夏天东北人脾气也不好，打架的吵架的，他一个人就去不远的草原上读书，下雨天也打伞，天好也打伞，后来回来，这个腿上都肿了啊！”那会临考前，父亲还得到隔壁跟人协商，“不好意思，儿子要考试，能不能小点声。”因此，明亮一路走来，自律自强，父亲看在眼里，父亲对他的评价，性取向也就不是指标之一。
成功出柜的明亮如今可以跟父母无缝谈心，关心二老。父亲表示，“我儿子心思细，像姑娘，家里家电都是他买的，一个微波炉，两个冰箱，呵呵呵。”明亮自己也承认，出柜前对待父母完全一种应付，因为一打电话就问什么时候有小孩，他就尽量避开，不想多聊，“从亲情上是隔了一层的，隔了很多东西的，但是我出柜后真的觉得我就可以全身心地、全心全意去关心他们。”明亮觉得这些年自己错过很多，“如果我不去形婚的话，我至少有八年的时间好好关心他们。跟他们走得更近一点。”他认为自己实际上低估父母的能力，父母对子女的爱可以保证能接受儿子的任何形态。受教育不多的母亲，甚至不明白同性恋这三个字的意思。但母亲就说，“那有什么啊，我儿子又不是没有出息，唯一读到博士，什么都自己来。”现在可以畅然跟父母聊天的明亮觉得，父母了不起，“他们能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是奔着这一个理。”采访结束，父亲送我去公交站台，路经大片田野，他指着对面自己的房子讲，“马上要拆迁了，拆了我就搬去和儿子住。”
五
克雷，小花，同翼，因为年纪渐长，家中催促孩子的压力愈加不可承受，因此各自想法子生小孩子，人工受精，推管，代孕，都有试，都在试。与他们不同，明亮则献身同志公益事业，在当地的同性恋亲友会做志愿者，备受圈内有名的阿强等人赞赏，受到重点培养。他经常参加一些活动讲座，“比较冲动，半年多捐了一万多，我听一个讲座特别感动特别收益，就会捐一千，虽然我工资也不高，一般人十块二十块的，我自己觉得我错过太多年了，我错过了很多时光，现在想要做点贡献。”
据了解，同性恋亲友会主要工作是吸纳同性恋者的父母，做出柜咨询，目前在全国70多个城市都有开展活动，辐射全国，其总部在广州。另一边，形婚群的触角也伸及全国各地，选择隐藏自己进入形婚表演的同性恋者占更多数，在当下中国，两股力量有如扭打一般，力量对比悬殊，但任一方都无法占据绝对优势。问及他们几人，假如有机会重来，会不会再次形婚，大家答案各不相同。
采访手记
车一到张家港市，我提着包出站，就不知往哪里去。
因为采访对象，即文中那位老父亲，住在偏远的西北角村镇里，当晚我就只能在市里找住处，手机没电，我蹲坐在车站旁，闭眼，想路。与这种状态相似，刚接到这个采访任务并要为此撰稿，我实在无法在自己的人生经历里，搜索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人物跟体悟，只清楚这是一种模糊的策略，一种扰人的办法。
见面前，明亮跟我说好让我在桥边等，父亲会来接我，“像平时接我回家一样，”明亮说。与老父亲碰面，比想象的要平淡。他话不多，常常向远方望。走到家，房子又空又大，典型农村小二层，穿过一楼客厅，后面又有一排房子，老父亲说，是自己亲手盖得，现在租了出去，“不需要他打钱给我们，我们能干一天是一天。”家里有许多快递包装，也都是明亮平时网上给二老买的生活用品，甚至有米。
老父亲话不多说，就去做饭，不把我当外人，让我随便参观，也不提儿子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说不重要，一直到吃饭时我主动开口问。他有着超人的智慧，这种夸赞采访稿里不能写，但这里我做不到吝啬，他对儿子的全部评价，来自父爱，来自他对人品质的判断，除外无它。采访结束，我也并未从他口中得知有关明亮形婚的细节，他对此并不关注，“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一直重复。
坐上公交，我收到来自我自己父亲的电话。我于去年10月出柜，父母一直未能像明亮父亲那般接受，愤怒，流泪，哀求，和解，他们都有过。前阵子因我本人在社交网络上，照他们话说，“gay的太明显”，他们对我生气，疏离我，没有电话，只有一句短信，“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同性恋者，没有必要”。不过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我毕业典礼时间，父亲就打电话过来，我没做好准备，不接，短信问他是否有事，他编辑了一长段，大意是因为要出差，无法跟母亲来参加典礼，结尾同样附上一句“希望你以后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好工作”。父辈对子女的期盼，大抵相似，亲情的本质也没差。
离开张家港的路上回头想起这趟采访，基本和形婚无关，揣揣不安乘车去无锡，经由无锡转到合肥。和克雷介绍的小花、同翼几人在宾馆房间里聊，另一位形婚同志本来应当到场，但由于生意忙，让克雷转达歉意，听说他和形婚对象人工受精已经生下一对龙凤胎。在场的几位，最感兴趣的也是生孩子，是我不懂的话题，几度我被淹在这种讨论里，放空。我不解，大家都刚形婚不久，怎就如此急切，同翼反问我：“你忘记我们多大了吗？我们不是二十七八，大家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像小花，已经迈入他人眼中“高龄产妇”的年纪。我才仔细想，选择形婚，应当都是到了被逼婚的年纪，实在借口不过。
形婚的几对中，只有小花和形婚对象同住，也就有了文章所提那些矛盾，放到异性恋婚姻里，其实也不过如此。其他几人都分开居住，享受其中的福利，自由，但这种自由对我来说并无吸引力，正如同翼所讲，不可控因素太多。同翼和克雷两人在形婚前，和形婚对象都前前后后商议有一年之多，要了解互相的脾性，要谨小慎微得地琢磨对方的品质，以防各种变数。婚后在应对家长方面各自也要精进表演，我心里想，实在累，虽然嘴上不响。但看他们几人，在我眼中，至少目前基本上都沉浸在这种虚幻式表演快感中。然而，在那个有着300人的合肥形婚群里，有多少人苦苦寻觅却无果？如果这是一场戏，一片景，镜头射向偏远农村，县城，又要怎么演？我想不清楚。
一直到采访结束，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些故事，仍然聚焦在几个人物对自我认同，如何面对至亲，以及形婚前的忧虑之类。这些在文章里也有相应的展示，但绝不是因为我个人喜好，将形婚后的内容缩减，其实容易理解，与一个如此陌生、无法产生情感联系的人组成家庭，真的会有多少故事吗？此外，不难看出，包括明亮的出柜与形婚，包括同翼小花的形婚，惊喜和措手不及，都的确像是彩票，个体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控制，对于此类采访能有多大社会意义，我心里没有一本帐，唯有相信故事本身，尽管在其中我必须跳脱，不妄加评判。我相信，不同读者读完采访关注的焦点也一定不同，一定有人想要扑火，坚定出柜，也一定有人眼球刻意避开形婚后的困难与不安，也一定有人，仍旧戴着镣铐，被窝里偷偷读完这篇。
2016年2月，第66届柏林电影节上，意大利电影人索菲亚带着她和中国制片人合作的纪录片《中国“柜”里》，竞逐为LGBT主题影片专设的奖项——泰迪熊奖（Teddy Award）。实际上，这部影片抓取重点在“形婚”——这一中国特色的表演艺术。形婚顾名思义，是做样子，假结婚，在目前的中国大陆同性恋一代是人尽皆知的一种解决方案。只要与异性（同样身为同性恋者）举行婚礼、在法律上办理结婚手续（也有的不办），便可索得稳妥的夫妻之名，抵抗来自家族和周围人的压力、流言甚至恶语。这位意大利人并未从道德制高点来对中国同性恋生存环境进行人权意义上的抨击，反而认为中国人如此聪明世故，在困难和压力面前，想出法子生存，是同性恋者们的生活主题。因为找到同意参与此次拍摄的同性恋者如大海捞针，她决定电影只要尽力展现两位主演的形婚之路即可，纪录片最后并未像新闻暗访那般尖刻，探讨内容也只落脚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层面，没有太大的雄心要去展现同性恋群体生活风貌的方方面面。
距2001年4月，同性恋在中国“去病化”已经15个年头，同性恋群体在当下得到前所未有地曝光跟展现，一方面新生一代对此呈现极大的开放与包容，另一方面，随着更多人逐渐得知同性恋这一概念，同性恋群体受到的压力和否定也并未有太多改观。在网络和社交媒体上，掀起对同性恋是否“正常”（或者说“变态”）这一骂战已经稀松平常，然而近年争论风向有改，许多直人参与进这个话题的讨论则出自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越来越多进入异性恋婚姻的同性恋者被曝光。由于可能背负“欺骗”这一无法洗涤的罪名，越来越多的同性恋者诉诸形婚，以期这个折中的办法能够在无法预知的时间内为自己和家人提供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据一组网络数据显示，“中国形式婚姻网”目前已经有约39万注册用户，其中近5万人寻偶成功，然而，在我们走访几对形婚者后发现，更多的同性恋者选择在QQ群和百度贴吧里寻找自己的“结婚”对象，完成在他人看来神圣又庄严的人生头等大事。
二
与索菲亚苦苦难觅拍摄对象不同，采访国内无需出镜的形婚者就不在少数，接洽我的克雷来自合肥。85年出生的克雷一开始就打算形婚，“因为我父母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嘛，不希望让别人戳脊梁骨，”但他不想骗婚，也希望婚后有一定的自由。已经有个固定伴侣的他，目前基本如愿。克雷性格豪爽，见面即带我吃饭，车后备箱里也提前准备了当地特产。他在合肥有个不大不小的形婚圈子，吃饭席间一通电话，另外两位形婚受访者就已赶来。
同翼就是通过他介绍来得。同翼今年34岁，形婚两年，但他表示，曾经一度打算永不结婚。自18岁外出上学以来他便很少回家，从小就独立，“我爸妈不怎么管到我的。”他透露，自己一开始有打算出柜。“2004年，张国荣跳楼，我就探过我爸妈的口气。”不想，父母表现出对同性恋者极力的反对，“‘不要和我说这个事，这是变态，我们家不许出这个事’，他们直接这样讲。那种态度让我觉得不要（出柜）了。”2012年春晚，全国观众津津乐道的“找力宏”再次被同翼当作契机，“我把这个段子拿出来讲一下，他们还是那个样子，过了那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出柜念头至此打消，他也即刻开启长期被父母逼婚的道途。然而，在父母眼中标准“大龄未婚男青年”的他，却经常接到家中两位亲姐的来电。“每次我姐给我打电话就会说，‘妈昨天又哭了，爸昨天又一宿没睡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老家又住大院，国营企业几百号人，父母面对外界的压力他心中有数。此外，大家都上得子弟学校，每次回家一群人问他，老婆在哪孩子多大。早些年跟父母闹得很不开心，加上周边的环境，他有三年不曾回家探望。但这种无形的压力却与日俱增，即便后来和解，在家里父母口头不提，“但是你看他们表情就知道了。”对此克雷有体悟，插话道：“我有个朋友，没有女朋友，他妈天天逼他，怎么逼呢，在他旁边打小孩毛衣。”
形婚之前，同翼做了万全的准备，对于他和克雷这样的形婚者来讲，形婚实在像做实验，精确到每一个步骤不出差错。他的形婚对象是在合肥形婚群里结识，把自己条件和要求往群里一发，静等或者主动出击。“我的要求就是，只要是正常人。对女孩子工作没有要求，表现正常，不要搞得比我还爷们回去怎么见父母啊？”然而，完婚后他才知道，女方家知晓女方的拉拉身份，只是碍于面子，照旧希望女儿能速速结婚，双方父母只见一次，大家便开始谈婚礼事宜。
同翼表示，即便婚礼费用AA支付，自己仍搭上不少积蓄，“这几年的积蓄全部花出去了”。对方家底殷实，婚礼上样样要好看，会场布置和婚庆花了二十五万，不过，“就走了二十分钟”。他和女方叮嘱司仪，要短，不拥抱，不煽情，“赶紧结束赶紧结束”，导致两人下场后音乐还剩一截。婚礼前，同翼许多圈内基友主动报名来要现场观摩，为之后自己形婚提前学习，婚礼上他们甚至发现，交换戒指时同翼连戒指都戴错了。“我就说我太紧张了，”他对此有些不屑，似是毫不在意这一差错。
然而，婚礼当晚并未依照同翼原先打算进行。诸如结婚当晚住哪的细节，同翼之前通通跟女方讲好。因为担心父母第二天早上要来家里“检查”，之前同翼说服了当晚女方和他回家同住。然而当天女方甩了一句自己女友不同意，坚决不去。“搞得挺不开心，之前谈得都挺好。”结果同翼家人次日一大清早就要离开，“因为知道我俩没住一起，我妈酒店离我家很近，知道我们晚上没回家住。”他搪塞说两人留在酒店住，“哪有新婚住酒店的？”
除此之外，婚前协定好婚后生孩子也被女方否决，“拉拉变数很大，要是能生我们gay自己就生了，”他苦笑。完婚后，同翼并未感到轻松，积蓄受到重创，目前又冒出想法去泰国找代孕，“45万，15万手术费生殖费，30万介绍费，前段时间我去泰国了解过了。”对于独自在合肥工作的他，没有任何其他支持来源，这笔钱不知道何时能凑满，然而短暂的风平浪静也即将被打破，家里已经开催，赶紧生子。
三
小花也是克雷的好友，是一名原本打算直婚的拉拉，然而已经形婚一年半。谈到为何转变要形婚，“说来话长了”。那会她正跟前女友热恋，心想，“我跟你玩两年，完了之后我还是去直婚，我接受不了形婚，因为我接受不了gay，就是这么简单。”小花心直口快，眼睛直直看着我说也不闪烁。她对gay排斥，尤其是娘gay，“好恶心啊...”克雷大呼不快，她才甩手说，“那是以前嘛！那时候我知道男同怎么做爱觉得好恶心啊。”她紧接着才表示，“后来有一个gay质问我， 你觉得我们gay恶心吗？我觉得你们拉拉更恶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发表看法了......”小花说自己现在拉友少，但gay友特别多，“现在不厌恶了，怎么说呢，不厌恶很娘的，但是妖怪不行，我现在就看稀奇。”妖怪是啥，我没开口问。
小花坦言，刚开始自以为可以直婚忍忍就过去。“其实你看看70后，直婚多，因为他们那个时候不懂这个的，觉得这是骗人的骗父母的。”不过，小花当时圈里有位拉友形婚后仍然跟女友同住，与形婚对象互不干涉，只是偶尔在父母面前出现。“然后她就跟我讲，你如果想跟女朋友在一起，你就要用这种方式。”形婚所带来的福利她看在眼里，心里羡慕。“我自己就想，我以后直婚了，但心里头喜欢的是女孩，万一我以后出轨了怎么办？可是我又不容许我自己做出轨的事情，这种事情在我的世界不能发生的。”刚进门就开始宣传自己微商产品的小花，说到这里，流露出惊人的认真。想到自己不能一心二用，离婚又没有意义，觉得还是形婚好。
但是在寻觅对象的过程中，“很艰难的，很难找合适的，我见了有一打，一箱都不止。”她认识的一群gay友之前建了个群，里面全是gay，就她和另外一个拉拉，晚上说聚会，“结果她没去，就我，（和）一桌子gay。”她随手让我翻看手机里的形婚群，有全国的，有合肥形婚群，安徽形婚群，层出不穷。套路一样，把要求和条件发进群里。“我当时就要合肥本地的，个子要高的，我觉得比我矮的接受不了，以后生下小孩怎么办？”
小花最终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形婚对象。整个婚礼父母包办，他们走过场，“今天结婚了去一下就好了，他父母我父母去忙，我俩各自去玩了，饭店门口（迎接），他玩他手机，我玩我手机。”小花讲，那个时候她母亲胆结石开刀还躺在病床上，就和亲家讨论要买什么，“你们讨论吧，我们俩出去玩了。”
婚后生活，从某种程度上对小花来讲比较容易。一方面，小花脑袋机灵，能及时弥补在双方父母面前表演的漏洞，“穿帮，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发生，因为我会圆谎，”她嘴角上扬，满满自信。另一方面，小花认为自己不存在婆媳问题。“形婚当中，没有婆媳不好的，会相处得很好，做戏，没有利益牵扯，只有两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才会有牵扯，（形婚）没有家庭不和。”她认为，虚假的婆媳双方不会真的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就算有抱怨，听听就过去了，不放在心上。然而，对于形婚老公，她也不是没有感情。小花坦言，有过一阵对这段婚姻非常失望，她打电话给男方，“（我）哭了两个小时，‘我要跟你离婚’，他一下子懵逼了，我说，我很痛苦，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太自私太小气了。”而男方则认为，自己父母对小花照顾有加，小花在家庭中得到足够多的关注，但小花坚称，“我需要的不是这种关注，女孩子的心情，我们住在一起，有时候吵架他就很冷漠的对你，无视你。”当时男方的前男友也跟他俩住在一起，后来两人分手，男方独自搬出去，前男友滞留在家中打算年后离开。小花每天跟“老公”前男友在一起住，就他俩天天在家里，谁回来早了谁给谁做饭，“我们俩被同一个男人抛弃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前男友走后，小花在电话里就开始大哭，讲到这里，眼泪就在她眼里打转，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总之，那通电话后，男方诚意道歉，但末了附加一句，“其实吧你有的时候也.......”小花讲起来破涕为笑，“（他）很贱，这个时候还突然跟你来一下.......”
四
与上述几位不同，另一位形婚同志于今年四月向家中出柜。出柜者明亮家住张家港市一个村镇，今年四十岁，广州工作。2008年6月，明亮和潮汕一名拉拉形婚。明亮坦言，形婚前，自己都不晓得这词何解，只知道不能骗婚，但又得给父母交代，跟大部分选择形婚的同志立场相同。“当时在广州有个同志网，里面有一个拉拉社区，我就把我的资料和qq留了下来，当时就是说想找一个拉拉假结婚，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我是比较幸运吧，像我有朋友找了五六年都没找到，我就找了半年就找到了。”
虽然农村，但当地风气好，婚礼上没有恶俗，加上明亮长期在外地生活，家里亲友对他生疏，反正比较轻松应付过去，细节久远，记忆已不深。明亮讲，“松了口气，之前父母反复地问和催啊，现在就是，至少刚开始一两年感觉就真的是好轻松啊，因为还没有天天催还孩子的事情。”明亮父母朴实善良，因此，即便媳妇疏于关心，并不抱怨，明亮自己也精于周旋，会主动解释“老婆”因为言语不通，就托他问两亲好。然而，女方的母亲很难搞，会直接打电话给明亮，提各种要求，主动索取关心照顾，明亮有苦不能言，毕竟这种表演在她眼里，真实。不料，今年三月，女方对父母摊牌，彻底出柜。女方父母反应激烈，甚至越线，跑到明亮单位造势，称明亮道德败坏欺骗女儿和她感情。紧接着又要求明亮和女方去领证（当初并未真领），将他们一家接到广州办上户口，“理由是广州的退休金比较高。”这些要求在女方本人眼里开来都属无理，最终没能得逞就是。
然而明亮自己陷入沉思，尽管女方仍然答应可以继续为他单独做戏，他自己心中有了危机感，“对她来说不公平。”促成明亮出柜的力量，更大程度来自于广州同志亲友会，“我有一天晚上参加了一个亲友会的活动，很多家长都来了，我感觉这些家长接受特别好，经常给自己孩子找男朋友啊，我当时就特别感动，我就说为什么我不行呢，我爸妈难道就不行吗?”因此他也跃跃欲试，但心里非常忐忑，“四十岁了，形婚了这么久，也会想到底值不值得，他们要是不接受怎么办。”
实际上，他从出柜到父母接受，不到二十小时。听起来令人惊愕，笔者本人为此特地专访了明亮父亲。明亮老家房子在张家港市西北角的村镇上，父亲年近70，身体不好，但仍坚持工作，为工厂做保安。当天恰逢休息日，父亲来村头一座小桥边上接我。明亮心细，叮嘱笔者，中午要留下吃饭，不要太挑食以免伤老年人感情，可以顺带继续科普一下LGBT相关知识，要留心邻居，尽量不要他人发现等等......老父亲接我到家中后，笔者本以为可以直接坐下来开始访谈，没想他径直奔向厨房，老式灶锅，煤气灶，左右开弓。开饭前他就向我道歉，“其实亲戚都住附近，本来可以叫来吃顿饭，但这个不行诶，这个得保密，为什么呢？这个几千年的风俗啊，不生孩子人家都看不起你，对不对？”人们怎么想父亲心中有谱，但还是爽利接受我的采访。他表示，刚知道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亲儿子对不对？不能当儿子面讲对不对，我要安慰儿子，他是怕我们接受不了才到现在才说得。”
在父亲眼中，明亮有出息。父亲跟我讲，明亮是村中走出来唯一一位博士生，张家港市地处苏南富庶地区，老板多，老板家姑娘喜欢学历高的，但明亮通通不要。“他啥都挺好的，但这个事情咋整啊你说对不对，我对他有啥子看法他心里会怎么想啊，父子一条心啊对不对，不管怎么样，他能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下去。”父亲口中所指地好好生活，是说明亮博士毕业后留在广州一家事业单位，纯靠自己在广州买了两套房子，由于待人诚恳，工作努力，也受单位同事和领导好评。“我儿子实际上他这个人，谁都喜欢他，办公室的人都喜欢他，他办事认真工作负责，反正能帮助人的他就帮助人家。”父亲一再表示，人品行要端正，不走旁门左道，“像你写稿，赚稿费就挺好”。父亲似是举证一样，对我讲起明亮小时候。
明亮小学生三年级，举家搬往黑龙江佳木斯，父亲在那做木工打家具养家。起初年幼，不懂读书道理，父亲就对他讲，“你不能像本地的孩子，能接班，佳木斯工厂，以前可以接班的，父母退休儿女接上，我说你，你（外地的）咋接我班？”初中毕业，明亮直接保送到当地重点高中，“当地小孩都没保送，他一个外地的，哈哈哈。那个老师讲，真好儿子。”但成绩不会白白来，他小时候读书吃尽苦头，“那时候冬天那个冷啊，佳木斯零下四十度，脚冻的啊，到了夏天东北人脾气也不好，打架的吵架的，他一个人就去不远的草原上读书，下雨天也打伞，天好也打伞，后来回来，这个腿上都肿了啊！”那会临考前，父亲还得到隔壁跟人协商，“不好意思，儿子要考试，能不能小点声。”因此，明亮一路走来，自律自强，父亲看在眼里，父亲对他的评价，性取向也就不是指标之一。
成功出柜的明亮如今可以跟父母无缝谈心，关心二老。父亲表示，“我儿子心思细，像姑娘，家里家电都是他买的，一个微波炉，两个冰箱，呵呵呵。”明亮自己也承认，出柜前对待父母完全一种应付，因为一打电话就问什么时候有小孩，他就尽量避开，不想多聊，“从亲情上是隔了一层的，隔了很多东西的，但是我出柜后真的觉得我就可以全身心地、全心全意去关心他们。”明亮觉得这些年自己错过很多，“如果我不去形婚的话，我至少有八年的时间好好关心他们。跟他们走得更近一点。”他认为自己实际上低估父母的能力，父母对子女的爱可以保证能接受儿子的任何形态。受教育不多的母亲，甚至不明白同性恋这三个字的意思。但母亲就说，“那有什么啊，我儿子又不是没有出息，唯一读到博士，什么都自己来。”现在可以畅然跟父母聊天的明亮觉得，父母了不起，“他们能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是奔着这一个理。”采访结束，父亲送我去公交站台，路经大片田野，他指着对面自己的房子讲，“马上要拆迁了，拆了我就搬去和儿子住。”
五
克雷，小花，同翼，因为年纪渐长，家中催促孩子的压力愈加不可承受，因此各自想法子生小孩子，人工受精，推管，代孕，都有试，都在试。与他们不同，明亮则献身同志公益事业，在当地的同性恋亲友会做志愿者，备受圈内有名的阿强等人赞赏，受到重点培养。他经常参加一些活动讲座，“比较冲动，半年多捐了一万多，我听一个讲座特别感动特别收益，就会捐一千，虽然我工资也不高，一般人十块二十块的，我自己觉得我错过太多年了，我错过了很多时光，现在想要做点贡献。”
据了解，同性恋亲友会主要工作是吸纳同性恋者的父母，做出柜咨询，目前在全国70多个城市都有开展活动，辐射全国，其总部在广州。另一边，形婚群的触角也伸及全国各地，选择隐藏自己进入形婚表演的同性恋者占更多数，在当下中国，两股力量有如扭打一般，力量对比悬殊，但任一方都无法占据绝对优势。问及他们几人，假如有机会重来，会不会再次形婚，大家答案各不相同。
采访手记
车一到张家港市，我提着包出站，就不知往哪里去。
因为采访对象，即文中那位老父亲，住在偏远的西北角村镇里，当晚我就只能在市里找住处，手机没电，我蹲坐在车站旁，闭眼，想路。与这种状态相似，刚接到这个采访任务并要为此撰稿，我实在无法在自己的人生经历里，搜索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人物跟体悟，只清楚这是一种模糊的策略，一种扰人的办法。
见面前，明亮跟我说好让我在桥边等，父亲会来接我，“像平时接我回家一样，”明亮说。与老父亲碰面，比想象的要平淡。他话不多，常常向远方望。走到家，房子又空又大，典型农村小二层，穿过一楼客厅，后面又有一排房子，老父亲说，是自己亲手盖得，现在租了出去，“不需要他打钱给我们，我们能干一天是一天。”家里有许多快递包装，也都是明亮平时网上给二老买的生活用品，甚至有米。
老父亲话不多说，就去做饭，不把我当外人，让我随便参观，也不提儿子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说不重要，一直到吃饭时我主动开口问。他有着超人的智慧，这种夸赞采访稿里不能写，但这里我做不到吝啬，他对儿子的全部评价，来自父爱，来自他对人品质的判断，除外无它。采访结束，我也并未从他口中得知有关明亮形婚的细节，他对此并不关注，“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一直重复。
坐上公交，我收到来自我自己父亲的电话。我于去年10月出柜，父母一直未能像明亮父亲那般接受，愤怒，流泪，哀求，和解，他们都有过。前阵子因我本人在社交网络上，照他们话说，“gay的太明显”，他们对我生气，疏离我，没有电话，只有一句短信，“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同性恋者，没有必要”。不过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我毕业典礼时间，父亲就打电话过来，我没做好准备，不接，短信问他是否有事，他编辑了一长段，大意是因为要出差，无法跟母亲来参加典礼，结尾同样附上一句“希望你以后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好工作”。父辈对子女的期盼，大抵相似，亲情的本质也没差。
离开张家港的路上回头想起这趟采访，基本和形婚无关，揣揣不安乘车去无锡，经由无锡转到合肥。和克雷介绍的小花、同翼几人在宾馆房间里聊，另一位形婚同志本来应当到场，但由于生意忙，让克雷转达歉意，听说他和形婚对象人工受精已经生下一对龙凤胎。在场的几位，最感兴趣的也是生孩子，是我不懂的话题，几度我被淹在这种讨论里，放空。我不解，大家都刚形婚不久，怎就如此急切，同翼反问我：“你忘记我们多大了吗？我们不是二十七八，大家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像小花，已经迈入他人眼中“高龄产妇”的年纪。我才仔细想，选择形婚，应当都是到了被逼婚的年纪，实在借口不过。
形婚的几对中，只有小花和形婚对象同住，也就有了文章所提那些矛盾，放到异性恋婚姻里，其实也不过如此。其他几人都分开居住，享受其中的福利，自由，但这种自由对我来说并无吸引力，正如同翼所讲，不可控因素太多。同翼和克雷两人在形婚前，和形婚对象都前前后后商议有一年之多，要了解互相的脾性，要谨小慎微得地琢磨对方的品质，以防各种变数。婚后在应对家长方面各自也要精进表演，我心里想，实在累，虽然嘴上不响。但看他们几人，在我眼中，至少目前基本上都沉浸在这种虚幻式表演快感中。然而，在那个有着300人的合肥形婚群里，有多少人苦苦寻觅却无果？如果这是一场戏，一片景，镜头射向偏远农村，县城，又要怎么演？我想不清楚。
一直到采访结束，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些故事，仍然聚焦在几个人物对自我认同，如何面对至亲，以及形婚前的忧虑之类。这些在文章里也有相应的展示，但绝不是因为我个人喜好，将形婚后的内容缩减，其实容易理解，与一个如此陌生、无法产生情感联系的人组成家庭，真的会有多少故事吗？此外，不难看出，包括明亮的出柜与形婚，包括同翼小花的形婚，惊喜和措手不及，都的确像是彩票，个体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控制，对于此类采访能有多大社会意义，我心里没有一本帐，唯有相信故事本身，尽管在其中我必须跳脱，不妄加评判。我相信，不同读者读完采访关注的焦点也一定不同，一定有人想要扑火，坚定出柜，也一定有人眼球刻意避开形婚后的困难与不安，也一定有人，仍旧戴着镣铐，被窝里偷偷读完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