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仇恨6
我只仇恨一个人,那个已经逝去的老人,我的爷爷。 有两件事促成了我对他的恨。 一件是我五岁,农忙住在外婆家。在夏天过了秋天又来的季节,妈妈迟迟不肯出现在胡同口。 外婆禁不住一遍遍念叨,更是对纠缠不休,天天闹着要回家的我无可奈何。终于,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还有自行车的声音,我就急忙跑出去,果然是妈妈。 可是,妈妈这次没有抱起我,所以也没接我回家,而是走进屋里,和我一起住下。 几年后,我才知道,爷爷用酒瓶子扔了妈妈,玻璃深深的插进了锁骨边缘,当妈妈倒在血泊中,爷爷还在旁边骂,说“你他娘的别给我装死”。奶奶可能是觉察到不对,从屋子里跑出来(那时我们两家中间还没有墙),又跑到另一个屋把爸爸叫出来。 最可笑的是,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妈妈送村里的诊所,或者镇上的医院,而是清理现场的血迹,奶奶让爸爸把妈妈身上的血衣换下,套上干净的,才去村里的诊所。路上妈妈苏醒了,要求去医院,可是,没人听她的,因为,爷爷,爸爸都是镇上的工作人员,有头有脸,他们不敢去医院。 自然而然的,村里医生在缝合伤口后,也被要求封口。 所有的证据,当天晚上奶奶和爸爸全部销毁,除了妈妈肩头厚厚的纱布。一个月后当妈妈能勉强下床走路,就谁也没告诉,努力的蹬着自行车,回到了外婆家养伤。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就是,院子里加上了一面墙。 另一件事,是他对爸爸的伤害,更加让我咬牙切齿。不是说妈妈受到的伤害就轻,可是那时我还小,又没有亲眼看到,所以,触动就小。 爸爸癌症最后的三个月,疼得已很难忍受。长期的折磨,使得他消瘦的身体上凸出的骨骼,格外刺人眼睛。身体每况如下,即使是他对生有那么大的渴望,还是阻挡不了癌细胞的侵蚀。烦躁,绝望,惊惧,渴望,跗骨之蛆的疼痛,秒秒钟在他头脑里,身体里厮杀。所以,总是笑的爸爸,脾气暴躁起来,我们发出任何稍大的声音,他手边的竹竿就急急的敲打床沿。所以我们走路,都是踮着脚,刷碗就端到院子里稍远的地方。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爷爷的叫骂还是没有停止,频率可能小了点,可是依然是声大可闻。起因竟然是我和前男友的分手。每周末我从青岛赶回家,迎接我的,和送走我的,就是他的骂声,伴我行走。 他不停的批判我,侮辱我,不去问是什么原因。我都不屑,可爸爸不行。他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天花板,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旁边的竹竿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再履行它的职责(爸爸那时疼得,虚弱的无力说话,就用竹竿敲床),我决定,去找爷爷谈谈。 我恳求的语气说,可不可以停下来,爸爸怕吵。他斜眤着我说,我为什么要停下来,我要听你的?我说不是听我的,是为了你的儿子,停下来,中不中。说完我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走了。 我还是单纯了些,对他的期望值高了些,或者说我应该让长辈去说。可是,家里再没其他长辈,我去找谁呢? 从此,风暴升级,一直持续到爸爸去世。爸爸去世前两天,哆嗦着说什么,我们耳朵靠近也听不清,当时哥哥也在家里,于是在他的暗示下,哥哥扶起爸爸,递给他笔,托着他的手臂,帮他握紧手中的笔,我端着本子,爸爸的手抖得厉害,眼睛也在努力聚焦,勉强划了一句话,对,你没看错,是划,不是写。“跪下来,去求爷爷,认错。”然后署上了自己的名。 难过和愤懑瞬间袭击了我的心。哥哥说,不用跪了,感觉诡异。(我们那里的习俗是给死人跪,很少有给活人当面跪的,除非是罪大恶极)。 我们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好,鞠躬,哥哥把纸递给爷爷,解释了上面的字,因为没有力气,字很难辨认。我在旁边老老实实的鞠着躬。 他看了一眼,回了句,是吧?不再言语。我们松了口气,就小心翼翼的折了回去。 可是,刚踏进我们屋的门,声音又起。进屋里,看到爸爸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空洞无神的望着上面。那一刻,我有想杀了爷爷的冲动。 这一骂,断断续续就是一天,直到晚上九点。整整一天! 第二天,爸爸紧紧抓住哥哥的手,妈妈和我站在一边,哥哥问是否叫爷爷过来,爸爸摇了头。十分钟后,闭上了眼睛。 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都哭出了声音。爸爸走了,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对爷爷失望吗?躺在病床上的几个月,爷爷只是每周一次在房间门口,例行公事一样,看一眼,从不踏进去,从不说什么。临死前,唯一的请求也被无情的粉碎。父子二人终究没见最后一面。 后来姑姑想调解,我说,没有用,这事我会记一辈子。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没哭,也没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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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3-19 06:5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