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不可能犯罪长篇《小丑之死（Off with His Head）》第5章 事发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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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事发之后
“你们有没有觉得，”阿莱恩说，“破案的过程就像融雪一样，看看这窗外的景色。”
车厢里，他擦了擦窗玻璃上的雾气。贝利和汤姆森两位探员从架子上取下取证工具，戴上帽子，坐回位置上，望着窗外的景致，似乎没发现什么特别。福克斯先生挑挑眉毛，对这一番微微发亮、潺潺雪释的景象发表了看法。
“就像婚礼蛋糕上的霜融化一样，”他说，“不知不觉。”
“这比喻听上去可真是诱人。我这儿还有一个比喻。你看我们要面对的一切，表面有一层清白的伪装，没有任何显眼的轮廓，像是那远处天际下的废墟那样具有迷惑性，我们的工作进展会很困难，无迹可寻。”
福克斯先生忍住哈欠，“所以我们要等雪融化。”
“如果我们足够走运，福克斯老兄，也许可以做到。我们的站到了。”
他们下车，站台望去灰灰的东西，是扫起来的雪堆。列车停靠片刻，立马再次开动起来。列车离去，他们站在一片寂静之中，但融雪的滴答声打破了这种沉默。屋檐、排水沟、栏杆、树叶和枝条的各色轮廓，皆映入融雪的水流之中。
一位男子向他们走来，头戴毛毡帽，身着系带橡胶雨衣，脚下是一双橡胶靴。
“这位是警司。”福克斯介绍。
“早上好，先生们。”对方问候道。
警司是个大块头，长着一张半是滑稽半是严肃的脸：但这张脸试图表现得严肃点儿时，只是会让人是在装腔作势。警长本名扬•凯利，大嗓门。
结束了客套的握手，凯利警司给他们让路，几人走出狭小的车站。一辆车正等在外面，车轮上装了防滑链。
“在马蒂安，我们还用上它。”大家都坐上车，凯利解释道，“那边雪没化干净，虽然这车比起一般的来说还算不错，但是我们要考虑到天快黑了。”
“你们一定给我们开了个好头。”福克斯说，指的是眼下的案子。
“糟糕，很糟糕！我必须先说明，你们才是专业人士。我们对付这种案子根本毫无头绪，我并不怕承认这一点。这儿发生的上一起杀人事件，估计还在贝特西•安德生以女巫罪被处死那会儿。”
“什么？”阿莱恩叫道。
“三百年前的事了，都不能算个事儿了，不过那女人是真不该受这罪。”
“你是说‘安德生’？”
“是的，探长。考斯铁铺那边的安德生家，在南马蒂安历史可长着呢。”
“我记得，”福克斯沉着地说，“那个被砍了头的老头也姓安德生。”
“是的，是安德生家的，他叫威廉。”
“我想，”阿莱恩说，“你们会告诉我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凯利。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东马蒂安，探长。局长觉得你们住的地方离现场越近越好。所以在绿人客栈给你们安排了房间。客栈已经有不少投宿的了，考虑到他们可能是目击证人，我们也不好撵他们走。所以客栈只剩两间屋子，你们四个凑合一下吧。”
“已经够好了，你们局在哪儿？”
“优福特。离这儿两公里的路。这车是局长差来的，他很欣赏你们。我在局里就只有一辆巡摩，他本来要亲自接见的，但是他得了流感在家躺着呢，所以我过来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们十分乐意帮忙。”
“一切都安排像中央供暖般贴心，”阿莱恩仔细地观察着。他指着远处天际，问起刚才他们在列车里看的那片废墟，“那是什么？”
“马蒂安城堡，阿莱恩探长，就是现场。”
“看上去好像一片废墟。”
“离废墟也差不远了。只有城墙另一边还有人住着。探长，我是现在开始报告案情，还是等到客栈安顿好一切再说？不过也就几分钟的工夫，一会儿我能汇报得更专心，而且可以参考我的调查笔记。”
阿莱恩表示同意，一会再谈才是上上策。特别是防滑链的噪音很大，再加之开车的活儿想必很费精力。汽车颠簸到一条难开的路上，转了个弯，笔直开往南马蒂安：房屋低矮、景色无奇，英格兰村庄能有的最小规模，毫不起眼。车子渐渐靠近，阿莱恩发现，除了教堂和牧师公馆，只有一个建筑物长得不像农舍——那是一家小店面，店前自夸地写着几个字“你想要的，贝格都有”，蓝色油漆涂成的字都褪了色。他们驶进马蒂安城堡的大门，一个巡警站在一辆摩托警车前。
“看守现场的，”凯利解释道，“为了防止围观群众。”接着他朝窗外挥了挥手，景色一片荒芜。
在靠近村尾时，凯利指了指，“村子的树林，”他说，“后面不远就是考斯铁铺。尸体现在就寄放在那儿，铁铺连着的一间小屋子。那一片都是死者的地。”
“哦。”
“我们右转，这里就是东马蒂安的村落。到了，探长，你们的客栈，往前一点，靠右。”
停下车，阿莱恩看了一眼标识，上面画着一个围着叶子的绿脸。
“历史悠久，不是吗？”他说，“尽管看上去需要一点巧妙的‘润色’。”
“已经住着一位知识分子了——一位名叫宾兹的女士。”
“饼子女士，面饼师傅的妻子。”阿莱恩不由得打趣道。
“不，探长，是一位外国人。有点可疑，值得调查。”
“乖乖！”阿莱恩语气温和。
他们进了客栈，贝利和汤姆森在后头收拾行李。凯利警司安排了一间小屋子任他们使用，就在酒吧的后头。“过去是店老板娘的起居室，”他说，“但是现在用不上了。”
“你确定？”
“老板娘死了五年了。”
“好吧。”阿莱恩说。
特里克希在屋里，生了点火，桌子上端上了一碟培根鸡蛋，一盘面包和奶酪，一瓶腌洋葱。
“晚餐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开饭，”她说，“经过一夜的车马劳顿，想必你们已经饿得不行。不吃点吗？”
他们酌了三品脱小酒，贝利和汤姆森来了又加了两品脱。他们打了牙祭，酒足饭饱之后开始听警司汇报案情。
值得肯定的是，案情汇报简单扼要。
凯利是五子剑舞的观众之一。他从优福特步行而来，多出于习惯使然，而不是说对这仪式有多大的热情。而且，可想而知，凯利也不是为了爱丽丝夫人特地准备的美酒。
和大部分人一样，他也听到了小丑换角的传闻，也以为小丑是由厄尼扮演的。之后听到奥特利医生的宣告，他便推测：盖瑟应该还是按原计划扮演了小丑，并且在模拟斩首的过程中（这一部分凯利讲的有声有色），心脏病发作而死。
但是，当开道者（那时他才肯定那才是厄尼）站在马蒂安祭坛上令人发毛地胡言乱语的时候，凯利走上前，向奥特利医生以及教区长打听详情。与此同时，厄尼的哥哥都一个劲地喊着，让他从石头上下来。接着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厄尼一下子昏了过去，在奥特利医生的帮助下才恢复过来。那之后，厄尼拒绝和任何人再谈一个字。
与奥特利医生进行一番交谈之后，凯利让剩下的无关人员统统离开，然后（也许没等所有人都走光）他绕过祭坛，看后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说到这里，凯利很明显地要克制自己的恐惧，他一口喝完酒，端起肩膀。
“听好，我干了五年的警察，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他说，“我以为吓不到我。但是，毫无疑问地来讲，现场确实很恐怖。尸体像是一个头上蒙了布的小丑——抱歉，请允许我这样形容，套袋一直盖到头部，他应该没有在脸上化妆，这是他蒙着面具。面具像打包裹一样打了个结，这样就不会散落下来。所以，尸体看上去，如果你们能想象的话，像是个丢了脑袋的洋娃娃。离尸体两英尺远的地上，是死者的头，上面画着咧嘴的笑脸，看上去真的很吓人。直到教区长解开面具，说这样一直包着对死者不敬，我们才看到老盖瑟的脸。接着，教区长把头放回到尸体上，祈祷了几句。阿莱恩？”
“没事，你请继续。”
“还有，厄尼•安德生说的那些话，我尽力回想，他说那个德国女士‘是凶手’。我从祭坛后面走出来，很惊讶那个德国女士竟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你能理解，她有点不知所措，问我发生了什么。‘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病了？’她这样问。
“你看，探长，厄尼•安德生不是你们所谓的正常人，他脑子有点不正常。也许不是傻瓜，但就是不太对劲的那种。那种滑稽的动作。他当时状态不妙，半是吓坏了，半是自己取乐。为什么他要说宾兹女士，我真的不明白。你想，一个五十七岁的女士，怎么可能从人群中走出来，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像一阵风似的砍了盖瑟的脑袋，又退回到人群中，不被任何人看到——这根本解释不通。再者，我听她说，对此她感到非常生气。”
“人之常情。”
“没错。她自称什么也不知情，这是当然。似乎她到城堡也比大家稍迟。她从优福特的西米•伙计贝格手上买了一辆新车，刚发动引擎的时候碰上了点问题。我打赌她一定气坏了。客栈里的人早早到了城堡，酒吧的服务员特里克希和安德生家的小伙子一起给夫人的女佣帮忙。最后宾兹女士发动了汽车，当她开过转角的时候，她看到了老盖瑟。”
“老盖瑟？”
“我们这儿都这样称呼威廉•安德生。他站在路中间，挥舞着拳头，嘴里恶狠狠地发什么咒。宾兹女士停下车，提议载了他一程。他接受了，但是态度不太好，因为他很不待见宾兹女士，众人皆知。”
“为何？”
“因为她缠着他问了一堆关于剑舞周三的问题。盖瑟生怕剑舞仪式对外人公开，所以他很烦这个。”
“他是一个纯粹主义者①？”
“你可以这么说。他还是指责了宾兹女士去城堡这件事，当她到那儿，他急忙下了车，走到废墟后边，那儿其他的表演者都准备就绪了。宾兹女士说她只是走到人群中站着，我印象中她也确实如此。我有印象，她应该一直在那儿。”
“关于厄尼•安德生指控她是凶手，她自己怎么说？”
“我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大概是他受了刺激发了疯，这也是大家普遍的看法。”
“为什么盖瑟这么晚才赶过来？”
“啊，关于这个！盖瑟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心脏不好，那一整天都不太舒服。奥特利医生，给他们提琴伴奏的，似乎一直很反对他跳舞。安德生家的小伙子们（虽然我叫他们小伙子但是丹尼尔至少有六十岁了）说他们爸爸一整天都卧床休息，留了话，让他们不要打扰他。他们安排厄尼回来，用旅行车送盖瑟去城堡。他们特地赶在最后才让厄尼去接盖瑟，想让他在家多休息一会。”
“又是厄尼。”阿莱恩低声说。
“是的，确实如此。探长，厄尼然后回到城堡，带来了一张便条。是在盖瑟的房门上发现的，就钉在门上，盖瑟一直以来的老习惯。便条上说他不能跳了，厄尼是更好的人选。所以他们把便条给奥特利医生过目，那时候奥特利医生还在和夫人用晚餐。”
“什么？”阿莱恩说，愣了下，“哦，我明白了。是说爱丽丝•马蒂安夫人？”
“是的，探长。”
“便条在你手上吗？”
“当时幸好医生放到了口袋里，现在在我这儿。”
“好极了。”
凯利把便条出示给他看。是一张印刷老式的收据单，上面用铅笔写着：“管不过来，让厄尼帮个手。”
“毫无疑问，”他说，“这肯定是他的笔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认定，他觉得自己身体好些了，还是觉得自己跳小丑，搭了那位女士的便车？”
“这正是他儿子猜想的。他们说，他当时出现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
“是吧！”
“盖瑟指出，没有时间多说什么废话了。厄尼已经穿上他爸的戏服了……就是他们叫作小丑的角色。所以厄尼必须迅速脱下戏服，穿上开道者戏服。而丹尼尔的儿子，本来要补上厄尼的空位，被傻乎乎地晾在一边，所以他只好走开了，走到人群中当观众。丹尼尔的儿子证实了这件事，说事实就是这样，在老头子出现之后发生的，确是如此。”
“你们肯定在整场表演下来， 一直都是老头子扮演小丑？”
“当然。探长，难道还会有别人吗？我很肯定。一共有这么几个人参加表演：五子、提琴手、贝蒂、霍比马和小丑。五子的角色就是安德生家的五个儿子，我介入现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脸都涂得乌黑。贝蒂是夫人的重侄孙，年轻的拉尔夫•史丹尼，他在彼尔德法斯特做律师，和他爸住一起，他爸就是这一片的教区长牧师。霍比马，他们称作“克里艾克”，是西米•伙计贝格，他在优福特经营加油站。他们反应过来之后，都当着我的面，立马脱下了戏服。所以小丑只有可能是盖瑟跳的，整场表演都是，探长。除了他以外，后台没有其他多余的人能补空了。八个表演者都敢发誓，盖瑟的确穿上了小丑的戏服，和其他人一起出场。
“然后小丑一直待在所有观众的视线之内，直到——”
凯利猛灌了一口啤酒，放下杯子，擦了擦嘴，一拍桌子。
“直到，”他情绪激动起来，“直到他们在表演舞蹈或是戏剧或是别的什么鬼东西的时候，把他的头给砍了，妈呀！”凯利变了个语调，“我现在都能记起那时的情景：傻气的小丑面具抵住穿过剑形成的结，接着，砰地一声，他们抽动长剑，兔子头就应声掉落，盖瑟俯下身子，潜入石头后面。难以置信，不是吗。在六十多个人的眼皮底下。”
“你的意思是——不，”阿莱恩说，“那不可能做到。”
“我正想问你，警司，”福克斯问，“你不会认为，他们在表演‘斩首’的时候，真的当场把老家伙的脑袋给砍了吧！”
“这怎么可能做到！”凯利反问，有点生气，似乎是福克斯和阿莱恩妄自下了结论而已，“问问你自己，福克斯先生，这个推论不是很可笑吗，当然不可能。问题关键是：如果是他们是凶手，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下手的？”
“他们？”阿莱恩问。
“不，你看，盖瑟的死因，正如医生所说，而且任谁也看得出（如果他有胆量看的话），是被某人用某把剑劈死的。”
“他们的剑怎么样？当然我还会再检查一遍所有的剑。你能描述一下剑的样子吗？”
“笔直、大概两英尺长，一端是木制剑柄，另一端有一个小孔，他们在孔里穿了一根红绳。”
“锋利吗？”
“都很钝，除了一把。”
“哪一把？”福克斯问。
“我敢打赌，”阿莱恩说，“是厄尼的那把。”
“你赌对了。厄尼的那把剑很锋利，锋利得跟剃刀似的，所以他才好清理祭坛上的蓟枝。”
“所以，我们是否必须做这样的假设：厄尼有没有可能把他父亲的脑袋砍下来？”
“但是我必须回答你，不，这不可能，该死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因为在盖瑟潜入石头后面之后，厄尼和贝蒂，也就是拉尔夫•史丹尼先生，表演了一出闹剧：在募捐环节时，拉尔夫先生夺过厄尼的剑，接着他们绕着院子你追我赶起来。从残墙的破口穿进穿出。厄尼没有抢回剑，是拉尔夫自己还给他的。再接着，丹•安德生自行即兴了一段舞，每年都是如此。你可以肯定那就是丹，因为他长着一双罗圈腿。最后，五子再一次起舞，舞蹈结束后照理来说，小丑父王应该从石头后面起来，然而他并没有，然后就是我们现在遇到这种情况。”
“那段时间里，霍比马在做什么？”
“跳着追赶人群中的女孩子，时停时歇。”
“还有这个，”福克斯说，“这个不男不女的贝蒂，也就是牧师的儿子，曾经接触过那把锋利的剑，我这么说对吗？”
“是的，福克斯先生，他拿过剑，到处挥动着它，举止轻浮。”
“他靠近过石头吗？”阿莱恩问。
“哦，是的，我想是的。当厄尼追赶他的时候。毫无疑问，他靠近过石头。不过退一步来说，他要想下手也不太现实，”凯利接着补充道，“他必须把剑还给厄尼，因为之后剑又回到了厄尼的手上。剑上只有厄尼除草留下的汁液，除此以外什么污迹也没有。这也表明剑上没有任何擦拭过痕迹。”
“千真万确，”阿莱恩说，“你观察的没错。”
凯利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在小丑进入石头后面之后，他们八个人有没有谁往石头后面看过？”
“拉尔夫先生——就是贝蒂，当小丑跳到石头后面，贝蒂站得比较近，他猜想小丑只是滑到石头后面并躺在那儿。石头后面有个小坑，而且可以肯定当时罩着一片阴影。有两个人在最后一场舞的时候跳到石头周围过：先是西米-伙计，然后是拉尔夫先生，他们两人都认为小丑一直躺在那儿不动。西米-伙计看得不太清楚，因为霍比马的头套一直罩到脖子，而霍比马戏服又很宽大，挡住了身体以下地面的视野。不过他自己说，当时他瞥见了坑里小丑衣服的一角，所以他敢确定小丑躺在那儿。拉尔夫也是这么说的，当时并没有太注意小丑。”
“那么地上的头——”
“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直到复活的环节，小丑并没有起身，他们才注意到地上有东西。接着丹走过去，想看看出了什么错，随后把他的兄弟们叫过去。丹是这样说的——虽然听上去有点搞笑——他原本以为是谁故意搞恶作剧，在石头后面放了个假人，把假人的头砍了下来。可是，显而易见，”凯利停了一下，一双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事实比这糟的多。”
凯利说完，大家陷入一阵沉默，只闻炉火劈啪作响，客栈那边，远远听到有人打开了无线电的调台，接着又把音量调低。
“好吧，”阿莱恩说，“所以这就是事件的情况，凯利，你汇报简洁明了，不错。现在让我们去现场看看吧。”
Ⅱ
马蒂安城堡的院子在一片雪释之中显得有些凄凉。清扫过的积雪已经化成污浊的流水，在数不清的踩踏之下，庭院变得泥泞不堪。马蒂安祭坛，叠在两块岩石之上的岩石，已然湿透。石头和泥地在日光之下散发的光泽，却仅仅平添了些许苍白，任由北风凛冽地吹着，穿过老城墙的裂口，仿佛弓手正射放着无数的毒箭。八支系于木桩上的火炬都已燃尽，沿着半圆形的残墙而立，离墙面约十二英尺。现场的中央，站着一位警官，衣着橡胶雨衣，衣领竖着，肩膀耸立。奥比警官，由凯利警司派来现场的。
进入现场之后，阿莱恩探长沿着半圆形的老城墙走，转向维多利亚风格大宅的正面。阿莱恩发现一个身材方正、表情木然的老妇人和一个头发淡黄的中年女子，正从一楼的窗户盯着他。
“那是谁？”他问。
“夫人，”凯利说，“还有马蒂安小姐。”
“我猜作为警方，我应该去打个招呼。”
“夫人她，”凯利小声道，“她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事。”
“马蒂安小姐，呃，她智力有点不太正常。”
“像厄尼那样？”
“不，探长。不太一样，她也许是因为，”凯利辩解，“因为马蒂安家庭内部长期流行的近亲通婚。但是你看，夫人就完全不同，她很正常，高龄九十四，可真是了不得。”
“我最好还是过去一下。回见。”
他走过窗户，两英尺之高的玻璃嵌板，将他与屋内尖锐的眼神隔开。阿莱恩登上石阶，上面还摆放着半盛着湿灰的火盆。达尔西开了大门。
阿莱恩问：“马蒂安小姐？请问一下，我可以和爱丽丝•马蒂安夫人聊一聊吗？”
“哦，乖乖！”达尔西回答，“我不太确定。我们应该见过面，对吗？这几天村里来了不少新面孔，我脑子都给搞乱了。一般来说，爱奇姨妈会很乐意见你，她喜欢待客。不过，今天早上姨妈就非常难过，说除了警察谁也不见。”
“我就是警察。”
“真的吗？怎么这么巧，你没骗我？”达尔西补充道，“你不会是故意假扮警察，结果是为了调查马蒂安莫里斯舞？”
“并无欺言，这是我的证件。”
“太好了！好，我这就去找爱奇姨妈。”
达尔西自顾进去忘了关门，于是门外的阿莱恩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爱奇姨妈，外面有个男的自称是警察，这是他的警察证，他是位绅士②。”
“我受不了这恶心兮兮的简称！”
“抱歉，爱奇姨妈。”
“记住，使用简称是一种低俗的表现。快请他进来。”
于是，阿莱恩被请进了屋内，夫人正端详着他的证件。
“早安，”爱丽丝夫人问候道，“请坐。”
阿莱恩坐了下来。
“这儿真是乱成了一锅，”夫人说，“你说呢？”
“是很糟糕。”
“敢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侦探？”
如果夫人问他是不是弓街跑探③，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是的，”他回答，“便衣侦探，苏格兰场。”
“探长？”
“督察？”她瞥了一眼证件，读道。
“是的。”
“哈！那你应该很会破案，很快能捉到凶手。”
“希望如此。”
“你想找我聊点什么。”
“前来打扰，实在冒昧。望多加谅解，劳烦您回答一些问题，最多就六个。”
她从眼镜上方注视着他，神情平和。
“开始吧。”最后，她说。
“昨晚，在整场表演的过程中，您一直坐在石阶上？”
“没错。”
“具体在哪一级台阶？”
“最上面那一级。怎么？”
“最上面那一级……也就是说观赏视野很好。爱丽丝夫人，您觉得，威廉•安德生有可能在表演完斩首之后，离开院子而不被发现吗？”
“不可能。”
“在五子跳最后一场舞的掩护之下？”
“不可能。”
“如果说是匍匐身子呢？”
“不可能。”
“如果说留在原地的话，他有没有可能被袭击了，而您并没有注意到？”
“不可能。”
“是吗？”
“不可能。”
“那他的尸体有没有可能被搬走，之后再被搬回石头后面，有没有人有过任何可疑动作，引起过你的注意？”
“没有。”
“你确定？”
“是的。”
阿莱恩看着达尔西，她正徘徊在房门口，一脸犹豫。“你当时陪着爱丽丝夫人，对吧，马蒂安小姐？你是否同意夫人的说法？”
“哦，对，”达尔西稍稍振作，接着补充，“是没错。”但总觉得她的热情有些奇怪。
“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山姆。”达尔西脱口而出。
“就你嘴快，达尔西。她是指教区长，山姆•史丹尼，我的侄孙女婿。软弱的家伙。”
“感谢配合。我们保证会尽量少叨扰您。”
阿莱恩站起来，微微欠身。夫人伸出手，“也盼着你破案的好消息。”说着，阿莱恩和夫人握手。
达尔西有点吃惊，送阿莱恩出去。
走廊上三张椅子，似乎原本并不是摆放在那儿的，椅子上还别着小毯子。阿莱恩问达尔西，这是否就是昨晚他们观看时的座椅。在了解到情况之后，达尔西虽感诧异，还是同意阿莱恩把其中的一把搬到了外面。
阿莱恩把椅子放到石阶的最上一级，坐在椅子上，琢磨着夫人的证词。他也知道，夫人正通过客厅的窗户琢磨着他。
从这个位置，阿莱恩可以看到马蒂安祭坛的顶部，顶部以下两英尺的底部，连接顶部和底部的支柱。一个倒置的箱子盖在视线水平处的一块祭石上，其余三块祭石分布前后。祭坛后边，位于半圆形城墙上的拱门供演员进出。这道拱门离祭坛目测二十五英尺远。另外两个拱门位于老城墙的两端，与屋子相连，通向院子，离祭坛约二十英尺距离。
空气中有一股篝火熄灭之后的气味，透过中间的拱门阿莱恩能瞥见烤焦的地面，尽管现在潮湿一片，但是有灼烧过的痕迹。
福克斯和凯利、汤姆森、贝利以及奥比警官站在一起。福克斯正望着祭坛，眼神与他的上司相触。
“看戏要赶早，”福克斯调侃，“位子选得好。”
阿莱恩笑了，把椅子放回走廊，捡到了一张皱巴巴的湿纸片。这是昨晚打印的节目表中的一张。他饶有兴趣地读了读，把纸片放进口袋，走下石阶，到了院子里。
“夜里下雨了，是吧，凯利？”
“很大的雨，案子发生不久之后就开始下。我用箱子盖住石头和尸体躺着的地方，保护现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对于这些像小象一样趾高气昂、自顾乱走的莫里斯舞者，我们也不能抱太大的期望，把箱子拿开，让我们看看。”
奥比警官移开祭坛上的箱子，阿莱恩检查了石头的表面。
“可以看到厄尼站在上面的痕迹，”他说，“是橡胶鞋底。可以判断，当时鞋上应该结了一层霜。凯利，过来一下，这是什么？”
阿莱恩指了指石头上一小撮暗色。“你看到了吗，这是什么？”
凯利还没答上来，客厅的窗户传来一阵有力的拍打。阿莱恩及时转过去，只见达尔西在夫人的命令下大开窗子，夫人从椅子上探出身来，大喊：“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是血迹。”接着又把身子探了回去。
“您怎么知道的？”阿莱恩回喊道。他缓缓走过去。“谁的血？”
“鹅血。我养的鹅。昨天下午砍了头，扔在了石头上。”
“老天！”
“正是如此，猜猜是谁干的好事？”
“厄尼？”阿莱恩想也没想。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爱丽丝夫人，死鹅去哪儿了？”
“在锅子里。”
“糟糕！”
“怎么？”
“哦，算了，也无大碍。”
“把窗户关上，达尔西。”
在达尔西关好窗户之前，他们听见夫人说：“留那个男的在这儿吃晚餐，他是个聪明人。”
“探长，你在这儿可真受欢迎。”福克斯说。
凯利接道：“大实话！”
“你知道死鹅的事吗？”
“第一次听说。应该是那边山丘的鹅群中的一只。”
“和牛一起的那群鹅？”福克斯语气阴沉。
“没错，看看这群鹅，福克斯先生，”奥比警官说，“凶狠得像狮子，狡猾得像蛇。今天早上，我时不时地要克制自己，真恨不得将这群畜生千刀万剐。”
“我在想，”阿莱恩说，“弄死鹅的是否另有其人。汤姆森，请把整个祭坛拍下来，给石头顶上来几张特写。”
汤姆森警官拿着相机上前，阿莱恩踱到祭坛的另一边。
“这块地上黑乎乎的是什么？”他问，“焦油？”
“没错，探长，”奥比回答，“从霍比马的裙摆上滴下来的。”
凯利解释了其中缘由。“老天。”阿莱恩语气平缓，接着走向祭坛的后面。
用来遮住地面的箱子更大一些。阿莱恩和福克斯小心翼翼地搬开箱子，随后站到一边。地上有一个浅浅的小坑，一些砂砾集中在坑里，和院子里满地填铺的砂砾是同一种。浅坑位于祭坛的偏右位置。六英尺长的坑呈斜面状，向着周围的地面缓缓地平坦开来。浅坑离祭坛最远的一端，有一小滩暗色的血迹，直径四英寸，覆在一小撮砂砾之上，而一英寸远的地方有一滩面积更大、更远处的血迹。这摊血迹更靠近祭坛，也在浅坑里。
“你要知道，凯利，”阿莱恩压低声音，不让奥比警官听见，“你们不该移动他的尸体的，不该。”
凯利脸涨的通红，大声道：“我和奥比警官都知道要保护现场，不让尸体被挪走。但是探长，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一个不字，他们那群家伙就把尸体抬走了。据拉尔夫之后说，我和奥比警官还在疏散群众的时候，牧师站了出来，说这件事没有那么不体面，用自己的手把小丑的面具摘下来，还打理一下尸体。”
“你当时也在这儿，奥比警官？”
“哦，是的，阿莱恩探长。一直都在。”
“你看，出于礼貌问题，毕竟他们已经破坏了现场，而且天又开始下雨了。我们就把尸体移到了那辆老掉牙的旅行车里。西米-伙计和拉尔夫帮了我们一把。我们把尸体带回了铁铺，那间连着铺子的库房里。探长，我们把库房门上了锁，上了警察的封条，叫了一个警官站在五米远的地方值班看守。”
“好的，”阿莱恩说，“这很好。现在请告诉我，凯利，你记得现场的情况吗？我是指在牧师动尸体之前。”
“是的，但是具体我记不太清楚了。”
凯利把手背放在嘴上，盯着浅坑看了一会儿。“我想，”他说，“当时我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两滩血迹，一滩是头留下的，一滩是小丑戏服留下的。”
福克斯蹲下来，手上拿着尺子。“隔了二十三英尺。”他判断。
“发生尸体的时候，尸体位置是怎么样的？”阿莱恩问，“我要确切的位置。”
“姿势扭曲，靠左边的位置，蜷缩一团。膝盖抵着下巴。”
“头呢？”
“头朝向另一个方向，”凯利叫喊，“看上去很吓人。”
“你的意思是，断头对着尸体方向的那一端是头顶，而不是脖子。”
“是的，探长。当时整个头还包在布做的面具里呢。”
“我想，”奥比警官说，“会不会是他们破坏现场的时候，头才被转了方向？”
“演员们干的？”
“我是这样想的，不然呢？”
“在进行最后一场舞、也就是在‘斩首’环节之后，五子有走到过石头后面吗？”
众人陷入沉默。凯利警司和奥比警官对视了一下。
“我不相信是他们干的，警官。”凯利说。
“先把这个说法放一边吧，现在我也有点不确定了。”
“但是另外两位呢，双性人贝蒂和霍比马有可能吗？”
“他们一直到处走动。”
阿莱恩低声道：“如果他们一直到处走动的话，他们应该很难看清石头后面的情况。小丑的戏服是什么颜色的？”
“整体是白色的。贝蒂和霍比马都觉得自己在石头后面看到了小丑。”
“所以我们绕不开这一点。”
“好，汤姆森，继续拍。把这一块地方全部再拍一遍。汤姆森拍好以后，我们要给地上的血迹取样，福克斯。还有，城墙外围有些什么？”
凯利带着阿莱恩穿过祭坛后方的拱门，解释：“在表演开始之前，他们都在墙外面候场。”
此时，墙外的景象有些荒凉：一片开阔的野地，延伸向远处参差不齐的灌木丛和山丘顶。在较高的斜坡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而眼下靠近外墙的地方，雪却化得干干净净。在拱门的一边，地上还明显地残留着篝火焚烧过的痕迹。以环形的篝火堆为中心向四周辐射，黑色的条痕大约有十四英尺长。
“这个，”阿莱恩说着，指了指放在灼痕一侧的鼓状桶，桶被烧了一部分，“是放焦油的桶？”
“没错，探长，这是为霍比马准备的。”
“这个桶似乎也着了火。”
“大概是拉尔夫先生和厄尼胡闹，桶也不小心遭了秧。他们俩有经过这里，而且两个人闹得个起劲，所以篝火才烧到了桶吧。”
“会不会是谁，为了引开我们的视线，故意烧了桶？”
“也许在表演热身前，桶就已经被烧了？恐怕是谁太过于兴奋，把焦油倒在了篝火上。”
“比如说，是厄尼干的。”阿莱恩不紧不慢道，凯利承认确实很有可能。
“那么，这个又是什么？”阿莱恩继续问，“你自己看，凯利。”
在篝火留下的灼痕周围，有一穗绿色的灌木枝条，完全没有烧到的痕迹。枝条掩着灼热留下发暗失色的东西，一把长约八英寸的铁制刀刃，木制把手烧得只剩黑乎乎的残根。
“这是一把柴刀。”阿莱恩判断。
Ⅲ
“这就是考斯铁铺。”凯利介绍，“在这里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铁铺归安德生一家经营也有好些年头了。”
“在当今时代，”福克斯提醒道，“似乎有点落伍了，难道不是么？”
“确实如此。虽说盖瑟几乎包揽了马蒂安和附近一带所有的修鞋活计，以及方圆几公里的其他的活儿。克里斯有技工证，并且会修车。有一家大型的汽油公司愿意帮助考斯铁铺，前提是铁铺必须同意加盟加油服务站。我相信西米-伙计盼着达成这个计划。安德生家的几个小伙子也表示赞成，只有盖瑟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这里经过一条主干道。”
“几个小伙子都在铁铺干活吗？”阿莱恩问，“应该不是吧？”
“不是，长子丹以及双胞胎兄弟安迪和纳特都有自己的营生，他们都有地，是农民。克里斯和厄尼在铁铺工作。瞧，那是奥特利医生的车。是我让他待在这儿的，五子也等着我们传讯。拉尔夫和西米-伙计会在下午两点到客栈。你觉得妥当吗？”
阿莱恩表示妥当。他们停下车，奥特利医生见势下了车，出来等他们，斜纹软呢帽的帽檐一直压到鼻子的位置，双手紧紧插在短外套的口袋里。
他没多等，主动上前，往车窗里望。
“早上好，”他问候道，“很高心你们能平安抵达。凯利，早上好，也愿你们工作顺利。”
“见到你我们很高兴。”阿莱恩附和道，“医生的协助工作，几乎与案件的证言调查一样重要，但是与他们共事的机会却并非天天都有。”
“这个‘几乎’用得恰如其分。不管怎么说，”奥特利医生评价道，又加了一句，“我还是希望你们自己看一下尸体。”
“有劳带路。”
“我也要一起吗？”
“来吧，凯利。”
一行人穿过铁铺，今天上午铺子没有开工，所以现在没有热气。铺子里混合着冷却铁具的味道和马匹的汗臭。凯利带众人走过一扇后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座破烂不堪的小农舍，边上是一间与之相连的库房。
“死者住在这间农舍里？”阿莱恩问。
“克里斯和厄尼住在农舍，老头子住在离铁铺稍远的一间小屋。不过他们都在农舍里吃饭。”
“他们现在都等在农舍里。”奥特利医生解释。
“很好，”阿莱恩说，“不用等上很久。凯利，麻烦你开一下门。”
检查了封锁没被破坏之后，凯利满意地撕了封条，拉开双开门，直到足以让人通过。
屋内很暗，到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废弃物品，但是屋子中央被清出了一块地方，用来放置临时搭造的棺材，由几个箱子和一扇旧门组成，门上还裹了一块马用的饰布。
一张干净的床单盖在盖瑟尸体上。奥特利掀开床单，众人行了了礼节，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当看到小老头的尸体穿着脏兮兮的小丑戏服时，众人还是感到十分震惊：被砍破的衣领沾满鲜血，被拉起一截，以便于遮住断颈。死者的脸上被涂得漆黑，鼻子、额头、面颊骨和下巴弄得到处都是。
“烧过的软木，”奥特利医生解释，“是从面具里边沾到脸上的，厄尼原本以为自己要跳小丑，把这种东西涂得满脸都是。”
在这一层扭曲的装饰之下，盖瑟面无表情。双眼紧闭着，双唇却留出了一条缝。一双沟壑纵横的老手，在胸前沉沉地交叉着。短袍上血迹斑斑。在尸体上方的墙上，用木钉吊着的，是死者的表演伙伴霍比马“克里艾克”的戏服。那张鸟喙似的嘴向下垂着，看上去带着几分恶作剧地嘲笑着盖瑟的头颅。马具悬挂在鼓面状的躯壳之上，硕大的躯壳抵着墙面。霍比马戏服旁边，是贝蒂那巨大的裙撑，裙撑上方则是盖瑟包裹状、惨兮兮的面具，让人误以为面具和裙撑原本就是配套的。面具用绑线挂着，绑线的周围因为染了血发黑，面具顶上也是如此，面具引起了阿莱恩很大的兴趣。在面具下面一点的位置，一个兔皮小帽钩在墙上的钉子上。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五子表演的戏服和系了铃铛的其他套件。
这些道具一直从墙上挂到门口。凯利解释：“我们觉得最好把表演所有的道具都锁在这里，探长。长剑用麻袋装了起来，放在那边的长凳上。”
“干得漂亮。”阿莱恩评价道。
阿莱恩瞟了福克斯一眼。“有请，”他说道，福克斯小心翼翼地用手把死者的衣领拉下来，露出脖子被切断的口子。
“一刀斩断。”传来奥特利医生的声音。
“砍下去的方向，应该是从正面稍微偏左至后方偏右，你怎么看？”阿莱恩寻求医生的建议。
“同意，”奥特利为阿莱恩的结论感到惊讶，“我想你们应该很懂这一套。”
“庆幸地说，其实我们并不常和这样的尸体打交道。切口的位置，应该在衣领以上，而在面具绑线以下。你觉得被斩首时，尸体是笔直站立的还是倾斜站立的？”
“你们这些尸体专业户可比我们更懂。如果说尸体当时是笔直站立的，那么我敢说凶手身高应该只比盖瑟高出一点点。”
“嗯，演员中有谁符合这一点的吗？”
“都不符合，他们都比盖瑟要高得多。”
“所以这就是难题所在。让我们看看开道者的剑，福克斯。”
福克斯手提着剑头上系的红绳，把剑拿了过来。“你该看看这剑，上面确实沾了不少枝液，”他说，“锋利得很，要小心！”
“我们最好让贝利提取一下剑上的指纹，虽然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你认为呢，奥特利医生，这有可能是凶器吗？”
“因为没有仔细观察脖子上的切口，我也不好说。这取决于——但不对，”奥特利医生说，“我对此不能肯定。”
阿莱恩转过身，望着墙上的戏服。“焦油弄得到处都是。贝蒂的衬衫、五子的裤子，还有村里许多姑娘的鞋子、袜子，更不用提她们的大衣。”
“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奥特利医生回答。
“祈求丰收？”
“正是如此。”
“老叔叔弗雷泽④的那一套，”阿莱恩低声道。他转向兔皮小帽，“这兔子应该是最近杀的，留下兔头，取了内脏。上面还绑着线，这兔子头是干嘛用的？”
“盖瑟把兔头戴在头上。”
“这主意似乎不怎么样，干嘛这样做？”
“增加‘斩首’环节的表演效果。小丑把头顶向剑连接而成的结，松开绑线。五子抽动长剑，小丑就让兔子头落地。我想，格雷诺赛德⑤剑舞也是如此。确实十分精彩——我是指表演效果。”
“我敢说，就今年而言，这可不是表演中最精彩的。”阿莱恩讽道。
“当然！”奥特利医生脱口而出，语气强硬，“我知道这种做法很野蛮，当然！”
阿莱恩瞅了他一眼，又望望霍比马“克里艾克”的马具。“这行头应该很笨重，他怎么穿上去的？”
“霍比马的头用一根杆子支撑。表演者把头藏在帆布做的脖子里，这套行头是铁铺做的。”
“上个世纪做的？”
“或者是上上个世纪。马身也是，挂在轭上。表演者的头穿进帆布做的管子，管子上有一个小窗。马头在他的头顶上，通过藏在马脖子里、可调节的杆子，与轭子相连。在火炬的光线下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
“可以想象。”阿莱恩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检查了一下马具，又转向贝蒂的裙撑。“这东西怎么操作的，看上去像是一堆拼起来的布头料子。”
“这也挂在一根轭上，但是有些区别的是，戏服的手臂是可以自由伸展的。你可以看出，框架是用柳条做的，那种编篮子用的柳条。过去的传统中，贝蒂在仪式中要做很多激烈的追逐表演。扮演贝蒂的演员经常会追赶一些小个子的观众，兜着圈子跑，然后用裙撑把观众罩在里面，然后带着对方又蹦又跳，装出一副有人在裙撑里挣扎的假象。你可以想象，大家都对这种桥段一个劲喝倒彩。”
“满满的乡下趣味，”阿莱恩评价，“群众喜闻乐见。贝蒂的戏服上也沾了些许焦油，不过不多。”
“我想拉尔夫一定是尽了全力，保持戏服干干净净。”
“盖瑟的戏服作何解释？”阿莱恩转向棺材，把床单完全拉开。
“短袍的正面有一些焦油，”阿莱恩弯下腰观察，“手上沾了好多焦油，”他问，“盖瑟碰过焦油桶吗？”
“可能在昨天稍早些时候碰过。但是我觉得应该没有。他一直在家啊，这一点很重要吗？”
“也许很重要，”阿莱恩说，“也许不重要。你看，死者右手手掌有一处非常新的伤口。”
“我知道这伤口是怎么回事。”奥特利医生的目光移向开道者的长剑，福克斯提着剑头的绳子。奥特利很快把目光收回。
“是开道者的剑造成的，”阿莱恩问，“在排练舞蹈的过程中？”
“是的。”
“怎么发生的？”
“其实没什么大事。大家关于这把剑是否太锋利发生了一点争吵，盖瑟——呃——想从他的手中把剑抢过来——从他的手中。”
“不要告诉我，”阿莱恩说，“你说的这个‘他’是指厄尼。”
IV
酒吧关了门，屋里别无他人。卡米拉走到炉火边，坐下。昨晚开始，她就感到浑身发冷，仿佛生命之火正渐渐离她而去。客栈老板开车送她和特里克希从马蒂安回到这里。那时，卡米拉颤抖得厉害，服下了一杯滚烫的棕榈酒和两片阿司匹林，特里克希又送了三壶热饮到她床边。最终，卡米拉才得以沉入梦乡。梦中，她再一次遭到霍比马的追逐。“克里艾克”有如一面上了箍的大鼓，有人用两把长剑敲着鼓，发出的却是提琴的声音。霍比马的下颚一张一合，靠的很近，卡米拉恐慌不已。又是一次绝望的逃跑，霍比马的鼻息直扑脑后，卡米拉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然后是拉尔夫，他张开双臂，对她说：“好了，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一开始卡米拉是如此的安心，可接着她发现，拉尔夫拼命阻止她往身后看。虽是梦中，但拉尔夫的声音却清晰，他说：“你不会想看厄尼的，情况可不太妙。”但是，只见厄尼跳到高高的祭坛上，喊尽全身的力气：“石头上的血呀，值几钱？”卡米拉听到，莫里斯舞蹈响起的铃铛声，仿佛警钟一般，直到她猛然惊醒。
清醒之余，卡米拉想起昨晚的情景。拉尔夫跑向她和特里克希，让她们赶紧跑回车里去。那时候，厄尼已经昏倒在地，爱丽丝夫人向大家宣告了退场。客栈老板汤姆•普洛曼往祭石走去，却又被奥特利医生和凯利警司劝离。于是他开车把两个姑娘送回客栈，在回来的路上，他详细地描述了亲眼所见。他显得情绪激动，并对自己目睹石头后面的情况感到得意。卡米拉记得在昨晚的某个梦中，他也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此时，她坐在炉火边，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她的外公被杀了，死相恐怖，死法怪异。她的舅舅却欣喜雀跃、昏厥在地。而她自己却毫无疑问也牵涉案件之中。她感到孤独，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遗弃、遭到流放。事发之后，她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门开了，卡米拉转身，手捂住了嘴。“拉尔夫！”
拉尔夫快步走到她身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握紧她的双手。
“你需要我，卡米拉，”他说，“你需要我。”
注释：
①纯粹主义者（purist），指奉行崇尚事物原始的、本质的面貌而不掺杂或稀释其他物质的原则的人。
②此处，达尔西使用的是绅士（gentleman）的简称gent。由此引发了下文的对话。
③弓街跑探（Bow Street Runners）于1749年由当时伦敦警视厅厅长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组建的第一只现代侦探力量，起初由六人组成，并逐步发展成为政府支付薪水的侦探，于1839年正式解散。由此，弓街跑探成为英国民众对警察人员的俗称（略带贬义）。
④詹姆斯•乔治•弗雷泽 (James George Fraze) (1854～1941) ，见前注。
⑤格雷诺赛德（Grenoside）位于英格兰南约克郡的谢尔菲德的一处郊外地区。格雷诺赛德的剑舞是英格兰代表性剑舞之一，是当地村庄重要的冬季仪式，可追溯到16世纪50年代，依照传统于节礼日（圣诞节之后的第一个周日）在村子的主干道上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