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脚荷

在半夜两点的西湖湖面上，我向后拨动湖水，游向一片漆黑。右脚脚掌靠近中趾的地方开了一个弧形的口子，正在汨汨流血。那是刚才跳下湖时划伤的。我想起身体虚胖那年看的新闻：一艘特制的挖掘船在西湖上耀武扬威，挖出一斗斗乌黑的淤泥。那年夏天荷花借势疯长，覆盖小半湖区。淤泥里金光闪闪，金币、银镜、铜箭头，它们在几百年前被贵人投下。夜晚的湖面黑色深重，贵人浅笑吟吟。船夫们呼喊着下潜争抢，却只摸到鲫鱼发亮的鳞片。我转身仰躺在湖面上，努力挺高自己的小腹。双脚上下摆动。可是那些淤泥呢？从湖边跳下来的时候，我的双脚触到大小不一的尖石块。右脚脚掌靠近中趾的地方开了一个弧形的口子，正汨汨流血。可那些淤泥呢？纵然挖泥船的翻斗锲而不舍，它也难以到达石头间崎岖夹缝。
岸上的闪光灯倏忽亮灭，我该变一变我糟糕的泳姿吗？还是像现在这样，永远挺高自己的小腹，像海中浑圆的鲸脑。我翻转过身体，转为自由泳。闪光灯又亮了一下，我头转向湖心换气，平行于湖岸滑行。这是一个愚蠢的赌注，我在岸上脱下衣服，又一股脑儿脱下两条裤子。从湖边跳下来的时候，我的双脚触到大小不一的尖石块。我把手机交给我的朋友，让她在湖岸上拍照。照片里的湖面暗沉，我的身体明灭如一头苗条的水怪。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换过几个不同工作，现在是南山路一家基金公司年纪最大的交易员。终日与年轻人厮混，以此忘掉自己毫无坚持的十年。我转成蛙泳，左转九十度向湖心游去。我得小心蹬水。湖水才刚刚没过我腰际，一不小心就会沉底。向湖心游了十几米，我突然听到远处有车轮碾过石板路。我在水中站起，湖水才没过我肚脐。我看见右侧岸边有一辆巡夜的电瓶车正在开过来。我蹲下身体，仅露出头和肩膀。岸上我的朋友张开双手，招呼我尽快上岸。我计算着电瓶车的速度，打算等车前灯扫过来便埋头潜水，电车驶过这片水域应该只需要二十秒，而我下沉的涟漪不过是夜晚发闷的鲫鱼跳出又没入水面。我蹲着，紧紧盯住靠近的车前灯。我想，在我做过的蠢事里面，这还不算最蠢的一桩。
那时无情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我在一家公关公司实习，一个月领三千五百块的工资。十月，公司在西湖边操办一个香港过气歌手的演唱会。歌手团队里有两个小女孩，一个紫头发，一个黄头发。演唱会毫无波澜地结束了，她们第二天就要回香港。我带她们去了“老船长”酒吧喝酒，一个年轻的同事跟着我们。当天晚上的乐手阿谀谄媚，唱了不少老狼的歌，两个香港女孩吐着幼稚的普通话跟唱。我一下一下摇筒里的骰子，当作沙鼓打着节拍。她们唱歌的时候，我拿出存满了歌手照片的相机，对着两个人拍照。当然相比构图，我更关心的是我的手势。我盯着紫头发的姑娘拍照，为了掩饰，也照了黄头发几张相。紫头发说要去洗手间，我刻意跟在她的后面，在一楼柱子边上抽烟等她。她从洗手间走出来，双眼猩红，摆臂又高又快。我轻搭她的腰，然后一道上楼。一点钟我们抱在洗手间出来的过道处亲吻。她给我写了她住的地方。她住的是单间，我挺直了脖子，才听明白她那句港式英语。
我告别了同事，来到青年路的旅馆。旅馆门口是一扇拱形铁门，上面焊着几片铁制荷花叶。我推推门，锁住了，该死。我后退了两步，冲向铁门，跳上去，往上爬了一米。我的包太碍事了，于是我跳下来，把包先扔进去。我再一次向前冲，双手握住高处铁栏，脚踩在铁荷叶上。翻过门顶尖利的铁柱时，我的脚面被狠狠划了一下。我闷叫一声，从门顶坠下去，坐在地上。那是八年前，我还年轻。屁股没坏，划破的脚面没有留疤。
我小心地走上二楼。那扇虚掩着的门便通往她的房间。我推开房门，她在透明的淋浴间里洗澡，光着背，长长的紫发像海草贴在脊柱周围。我走进去坐在床上，头向后仰着，摇晃体内的酒精。我下去一趟，我和她说。下楼的时候，我发现旅馆竟然有另一个门可以通行，门卫在柜台后边睡在两张椅子上。我笑了起来，走进便利店，买了一盒避孕套和两瓶乳酸菌饮料。等我走上楼的时候，她的房门已经关上了，门里传来争吵声。黄头发女孩快哭了，她对紫头发说我只是想和她上床，说她傻。显然她过来串门，看见了我的背包。她又说她喜欢紫头发女孩，从她们上学的时候开始就是。紫头发的声音细碎，听不清楚。
我靠在走廊墙壁上，打开一瓶乳酸菌饮料，喝了一口。紫头发让她放开，两人是抱在一起了吗？声音小下去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一口口地喝着乳酸菌。为什么我总是跳进水里？跳进黑暗正当中。我的肌肉并不耐缺氧，长途游泳是我的噩梦。
在老船长酒吧的时候，我给她们讲了老船长的故事。老船长在西湖上虚度中年之前，是远洋货轮的船长。一次毫无必要的喝酒猜拳引发争吵，老船长拿铁钩打了轮机员的屁股。他的右脚再也不能自主弯曲。离婚之后，他来到妻子的老家杭州，在西湖上开游船。他最后一次开船那晚，湖区无风，炎热。他照例站在船长室里，看着乘客们上船。一个明媚的孕妇拉着她沉默的老公走上船舷木板，她看见老船长后向他行了军礼。船长措手不及，慌张回礼。孕妇脖子上吊着一条英文字母项链，抖出几道光芒。船经过湖心岛时，孕妇敲了敲船长室的门，老船长锁住方向盘，给她开门。西南方向有一层云爬过来，雨下起来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问起舵盘、陀螺仪、测深器的用法。她怀着六个月的孩子，脚步快活，人中两边布满细小的汗珠。老船长想提醒她，该擦擦汗了。孕妇挥手道别，从船长室出来，走向船头，靠住右舷栏，依旧楔在老船长视线里。游船和雨云相互靠近，雨越下越大。船长室里无线电响了起来，要求游船返航。老船长减了速，但没有转向。雨越下越大，在甲板上的人们走回船舱。右舷除了孕妇只剩下两个人了。孕妇的身体向后倾斜，仰着头，雨点打在她额头和头发上。横风吹过，游船左右摆动。孕妇的丈夫跑入船长视线，试图劝她回船舱，孕妇并没有答应。返航的警告又响了一次，轮机员在敲船长室的门。船长不肯掉头，前方风雨让他兴奋异常。孕妇依旧没有回舱。丈夫挺直了脖子，言语从开导变成咒骂。孕妇则把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舷栏。船又摇摆起来，她的脚短暂离开了地面，后背压塌了潮湿的木栏杆，仰面坠入水中。她的丈夫是个旱鸭子，站在甲板上喊叫，紧张得狠命揉自己的耳朵。老船长锁住方向盘，在栏杆崩塌处纵身一跃，跳进黑暗正当中。湖水隔绝了不必要的声响，老船长觉得自己滑得像头鲸鱼。几束微光照入水中，随着船上人们的焦虑混乱地摆动着。在随机变化的光网中，船长看见一块亮斑。船长吐掉肺里多余的空气，下潜更深。亮斑倏忽明灭。船长粗大的双腿向后猛蹬，双手向前伸去，他捧住了一个圆柱状的东西。哦，那是她的脖子。船长的手越过她的溜肩，滑过乳房侧边，撑住腋下，将她拉近。发亮的东西是她挂着的字母项链，上面写着花体的“Princess”。老船长站在方向盘前，他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脑中充满混乱的幻想。前方风雨如晦，船长不想返航。
四个月后，那个孕妇生下了我。
我五岁那年身体虚胖，整日在幼儿园边上的小公园里瞎晃。公园里有一个圆形的小池塘。那年夏天荷花疯长，覆盖了小半湖区。我正在排队买红糖公鸡的时候，就听说出了事。一个小男孩因为追逐蝴蝶而掉入池塘。那只蝴蝶漂亮极了，是绿色的。也有人说是紫色的。池塘并不深，可小男孩却没有浮上来。两分钟后，在小区里下象棋的小孩父亲狂奔而来，他纵身一跃，跳进黑暗正当中。公园里炎热，无风，卖红糖公鸡的男人停了生意。大家看到水面上浮起缠满水草的小男孩，他的面色灰青，双手握成拳头。父亲托举着孩子靠向岸边，人们接过孩子，无望地拍水，人工呼吸。父亲从水中走出，一支未开的荷花刺穿了他的右脚脚掌，汨汨流血。
是的，船长。我的右脚和他一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