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时间

    英文中有个词组可以用来形容度过生活的方式，叫做kill time，杀死时间。杀死——真是绝妙至极的形容，好像眼睁睁看见鲜腾腾冒着热气的名叫时间之物被一节一节消灭，是怎样消灭的呢？不是斩断，太干脆，也不是焚毁，那过于壮烈，而是拿出一个潮湿的布袋，一下子套住那一节时间，慢慢束紧，直到里面的氧气殆尽，看着它一开始在狠狠翻腾挣扎，渐渐越来越虚弱，最终被闷死不动弹了。在那一瞬间你有点悲哀地想着：哈，总算结束了，可以着手下一节了，一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在过去的生命里，我就是这么一节一节将时间闷死。然而却从来没有杀手的快感。我从来不敢低头去揭开那布袋，直视那里面的残躯——它临死前会是以怎样的姿态呢？它是否已经血肉模糊，已经开始腐烂？它身上是否还粘连着与我有关的痕迹？它最后那刻恨我吗？还是对我依依不舍？思考这些让人惶恐。
    然而我却一次又一次逼着自己去揭开那裹尸布，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各色熟悉的模糊的脸，黒的，白的，棕的，黄的，我曾经触碰过它们，甚至亲吻过它们。一次又一次，我怀着背水一战的勇气，天真忘形地向前跑去，试图紧紧抓住它们背后的形体，却扑到不过一袖雾气，魑魅魍魉所幻化的雾气。四周一瞬间陷入百鬼夜行的界阈。那些脸面簌簌随风摆动，一恍模糊不清，一晃直逼眼前，狰狞而犀利的眼神仿佛在诘问：为何还不惊醒？一股凉气直袭脊柱。
    在扑空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伊斯坦堡的餐馆男招待。他衣冠楚楚地日日重复同样的桥段，在我过路时是那样热情地招徕我一名独身女子，希望我能去餐厅入座，不惜送上无数口舌赞美与纸叠或新鲜的玫瑰，哪怕我最终点单上的不过是一份五里拉的烤鱼三明治。这份微薄可怜的三明治能为他带来多少盈利呢？他为我送上免费的茶点，殷勤地帮我将手机充好电，甚至放到带锁的储物箱里，为我奉上遮挡海风的短毯，换来我匆匆而坐的半个钟头。他如此毫不迟疑地放肆地重复着我是多么美丽的姑娘，重复着他爱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何其熟悉的情欲涌动下的天真忘形，那是一种对生活近乎绝望的追求，因为太过绝望而不得不动用全部轻浮的力气。就好像光身嬉戏在断崖边，只盼着粉身碎骨那一刻来临。在那到来之前他所能做的只有杀死时间。杀死时间。在这一点上我们何其相似！想到这里我感动不已，尽管这不过是我狂妄冒昧的解读，也许与他的事实相去甚远，但谁说世上真的存在事实呢？
    她说，人对幸福的眷恋之强近乎迫害... 光脚走在玻璃渣子上，仅仅为了前方的幻影，即使血流干了也不怕。我在想，这样的眷恋，究竟是迫害自己，还是迫害时间呢？我们的形体、记忆不过都是时间给予的，时间帮我们经受、承载这所有的一切。我们依附于它身上，乞讨着生命的延续。它不属于我，不属于你，它仅仅是时间，它是逐渐被我亲手杀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