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肖斯塔科维奇《24首前奏曲与赋格》诞生记
【尤里·阿布拉莫维奇·列维金《1948年》,转译自伊丽莎白·威尔逊《对肖斯塔科维奇一生的回忆》】 1948年1月,我和妻儿住在鲁扎,作曲家协会的“创意之家”。肖斯塔科维奇一家也住在那儿。冬天过得非常好……我们情绪高昂,有很多愉快的记忆。 但突然间,出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中央委员会似乎在做出一些有关音乐方面的决议。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联想到最近在《星辰》和《列宁格勒》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阿赫玛托娃和佐琴科的名字被践踏在地。 事实上,很快日丹诺夫就召集了臭名昭著的一月会议。我当时还是年轻作曲家,尚没有资格参加这次会议。正是大学者鲍里斯·阿萨菲耶夫扮演了背信弃义的角色,起草了之后中央相关的决议。尽管他自己没有积极参与此后的大批斗,但他的亲信正是在他的授意下进行了以后的活动。批斗的主要目标当然是肖斯塔科维奇和普罗科菲耶夫,其他还有一些人被连带进去。读过回忆的速记文本,你就会被这些讲话中的调调震惊。期间充满各种粗鄙、侮辱和恶毒的语言。 这里有一些关于肖斯塔科维奇交响曲的讲话: 查哈洛夫:我认为,从人民的角度来说,《第八交响曲》根本不配被称作音乐作品;即便它可以被称作“作品”,那也和音乐艺术毫不相干。 哈列尼科夫:记得那首《第七交响曲》么?那是一部超级天才式的作品,与肖斯塔科维奇相比,贝多芬简直就是小丑。 涅斯特耶夫:肖斯塔科维奇《第八交响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是一场心肌梗塞或是某种肢体伤害一般。(幸运的是,这位仁兄似乎没有留下伤疤。——原注) 最后当然是日丹诺夫自己,他提到“一系列作品”,但显然还是把肖斯塔科维奇作为最大目标:无需拐弯抹角,我不得不说当前这批作曲家的作品中充斥着太多现实中的声响,原谅我的粗鄙,我要说这些声音更像是道路钻孔机,或者简直可以说成是音乐毒气室。 至于后者,他明确用了“Dushegubka”,法西斯分子用来杀死无辜群众的毒气室。日丹诺夫的指控基本就是一种恶毒的污蔑。 可怜的穆拉杰里,感觉自己就是被这次会议和相关“历史决议”宰杀的鸡。无论如何,他和他的音乐跟所谓的“形式主义”实在是没什么关系。但斯大林在莫斯科大剧院看了的歌剧《伟大的友谊》,认为他歪曲了车臣-印古什人民的形象,一切随之改变。“历史性决议”之后开始了一系列“清洗”工作,在每一个文化联合会进行,首当其冲便是作曲家协会。这些会议中发生了很多奇特的事情。当时,有很多人因为与这些被批判的作曲家关系良好,而遭到谴责。谴责他们替这些作曲家说过或是写过好话。他们被指控信念不坚定,被迫重新表态。我永远忘不了曾有一个与肖斯塔科维奇过从甚密音乐学家,被指责写过一本赞美肖斯塔科维奇的书。他在会上拍着自己的胸脯拼命撇清自己与作曲家的关系,环顾四周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尤里·阿布拉莫维奇,你至少可以证明我从未踏进过肖斯塔科维奇的家门吧。”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的,我凭良心发誓,你一直待在他的屋子里。” 这类大会真是观察人性的好机会,人们表现得太不一样了。弗拉基米尔·查哈洛夫、马里杨·科瓦尔(都是无产阶级音乐家协会的创始人)之流,如今大权在握,于是放声咒骂,要求他们的牺牲品无休止地忏悔。很多场面非常滑稽,但也造成很多悲剧。 妮娜·瓦西里耶夫娜,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的第一任妻子,和他的朋友,电影导演列奥·奥斯卡洛维奇·阿恩施塔姆,以及我一起坐车去莫斯科郊外的桑纳托里乌,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在那儿住了一阵。他情况很糟糕。我尽可能安抚他。我提到他经历过的那么多困难,特别是1936年那篇《混乱而非音乐》给他造成的痛苦,也提到了他此后创作出的这么多优秀作品。但说实话,我们的劝说没有太大成效。妮娜·瓦西里耶夫娜陪着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到花园里走走,列奥·阿恩施塔姆和我坐在长凳上等着,我们情绪都很低落。过了一会儿,妮娜·瓦西里耶夫娜流着泪回来说,看来最好是把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带回家。 “你想象不到我们的处境,米佳快要自杀了。” 我们经常听说肖斯塔科维奇过人的意志力。他确实意志坚定,但这个把公正和慈爱放在最高地方的人遭受如此不公和非人的待遇,天晓得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幸运的是,他终于从这一打击中挺了过来,很快又重新振作。 一段时间以后,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又用习惯性的嘲讽语调说:“我决定重新开始工作,以免到时候我连作曲家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要每天写一首前奏曲与赋格。我想体会一下巴赫当年的感受。” 还用说么?几个月后,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拿出了他的工作成果,伟大的《24首前奏曲与赋格》,交给作曲家协会,后来这部作品享誉世界。试演是一次有趣的过程。我要说,一开始这套作品根本没有引起协会领导层的重视。查哈洛夫和其他喽罗们对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的作品提出严正批评。只有一个人站出来称赞这部作品的价值,那就是了不起的钢琴家玛丽亚·文雅米诺夫娜·尤金娜。她说了以下这些话:“同志们,你们难道都疯了不成?这部作品很快会被当作今日的巴赫《前奏曲与赋格》,得到广泛演奏。我们应该跪倒在季米特里·季米特里耶维奇的脚前!” 由于当时大家公认尤金娜脑子不太正常,因此没什么人在意她的发言,而那是全场唯一正常的话语了。 毕禕/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