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消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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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从夜里惊醒,喉咙疼痛难当,急急咳了许久,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场梦。他感到浑身冰凉,薄薄的被褥早被一身冷汗浸透,头发湿嗒嗒软绵绵地敷在额头上,一滴汗顺着额角流进了眼睛里,眼珠一阵涩疼。
梦里的场景太真实,那双干枯乌青的手扼向他的喉咙将他紧紧箍住的时候,他确实已经无法呼吸。他在梦里拼命挣扎,妄图从鬼魂的魔爪中挣脱出去,但他挣扎得越用力,那双手反而箍得越紧。
很难想像生前柔嫩纤弱毫无缚鸡之力的手,竟有那样骇人的力量。
他转身从一旁的桌子上取出烟来抽。火光“噌”得亮起来,照亮他面前的一方区域,火苗带来一丝暖,他深吸一口烟,感受它慢慢滑进舌头、喉咙、肺……
……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大亮,窗帘是当时为了尽快住下来仓促间买的,既不隔音也不吸光,阳光大片大片涌进这间简陋的屋子,明晃晃地铺了一床,他眯起眼睛,翻个身,拿出昨夜没抽完的半包烟接着抽起来。
头一阵阵地疼,太阳穴好像被人时刻拧着,突突地跳,昨夜噩梦惊醒,他显然没有睡好。
这个缠人的噩梦已经做了很久,自从他解决掉她之后,这个噩梦就开始每天夜里纠缠着他。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日历显示离那次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七天。
“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星期。”他吸掉最后一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摁灭在床沿上。
二
八个月前在露台酒吧认识那个女人的时候,这个结局大概就是注定的。
当时那女人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旁,穿一件暗色及膝长裙,脚上套了双银色高跟鞋,她点了一杯Grasshopper,不怎么喝,时不时抿两口。右手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烟头已经燃了一截长长的烟灰,她没有掸掉它,任由烟灰慢慢掉落在面前的吧台上。他能注意到她完全是因为她浑身透出一股落寞的气息,以及,半小时前他看到她停在门口的那辆豪车。
有钱又寂寞的女人,正是他的狩猎目的。
他径直走过去,在她一边的空位上坐下来。“嘿”,他绅士地朝她打招呼,“介意借个火吗?”
她听到这声冒昧的搭讪,转头看了身边微笑询问的男人一眼,没有答话。
他这才在近距离观察中看到她脸上隐约的细纹,这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实际年龄可能已经快五十的女人。她的妆画得很好,巧妙地为她隐藏了部分真实年龄。
他没有气馁,直接将烟头凑上她还在悄然燃着的烟,把自己的烟引燃。
她显然被他的举动吓着了,眼神里流露出怒气,瞪向他时,他却狡黠地冲她一笑,“谢谢你的火。”
他看出来她一瞬间有些失神。
“很好,有戏。”他知道自己面貌不坏,表情和语气都是练了很久的,是大部分女人都会颇有好感的类型。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也在大部分女人之列。
“不瞒你说,我刚进门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了。借火不过是为了和你搭讪临时编的借口。”他双眼直视她,半带深情,半带戏谑。
她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不自觉笑了出来。“你倒很诚实。”
“我对喜欢的女人向来老实。我是个老实的男人,比诚实更靠谱。“
”哦?我不觉得来酒吧过夜生活的男人会多么靠谱。何况,还这么主动搭讪女人。“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证明我有多老实。”
她手中的烟吐尽最后一丝气息,火光完全消失在空中。
“你是情场老手,这种人我最不感兴趣。”她收回笑,将手中残剩的烟头裹在纸巾里,放在桌上,喝了一口面前的酒。
“你一定受过情伤,不会错。”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可惜,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在乎这么点情情爱爱的玩意儿的。”
“哦?何出此言?”她皱了一下眉头。
“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她也笑了, 从手拿包里取出一方素净的手帕,用口红在上面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你目的已经达到,恕不奉陪。”她收起东西,踩着高跟鞋消失在门口。
三
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从未失误过的自己会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有钱又寂寞的老女人,在她之前,他已经得手过好几个,骗爱、骗人、骗钱,但不至于骗命。如果不是她发了疯似的尖叫怒号,还不停地撕扯他,他断不会一时大脑空白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扼死。
八个月,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尽心尽力扮演好一个忠诚的情人角色,陪她玩儿了八个月,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一晚,她洗完澡出来,妆面已经卸掉,她不敢抬头看他,他知道她一定是害怕他见到那些未经修饰的松弛皮肤和密布的细纹。可其实,尽管年近五十,她的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多余赘肉,皮肤因为经常保养,在暧昧的灯光下隐隐透出珠玉般的润白,她身上某处还潜藏着少女的影子。
他握紧她的手,慢慢褪去她紧裹在身上的浴袍,一点一点开始探索她的身体。他感受到她绷紧的肌肉和紧张的砰砰直跳的心脏,他凑到她耳边,轻语“别害怕,你今晚很美。放松一点。”
攻城略地,他是这方面的高手。
事后,她偎在他怀里,完全是被征服的小女人姿态。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他:“你知道吗?通往女人心里的路经过阴道。”
“什么?”他没有反应过来。
“张爱玲写在书里。她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便要抓住他的胃;而要使一个女人死心塌地,便要有性。”她埋着头,并没有看他。
“是吗……”他并没有听进去。
这段关系本来维持得风平浪静滴水不漏,如果不是那晚被她发现他的秘密,如果不是她情绪崩溃变得疯癫如女鬼,他不会杀她,她也不会死。
他依然记得出事的前一晚,他们还在她临海的别墅里一起做了晚餐,她好像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说第二天将是他们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天。
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天。他杀了她。
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四
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又过了一周。
他颤抖着点开它,是一封她写给他的信。
“见信好。
我已经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想要告诉你,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我要当妈妈了,天哪,这简直是我这十几年来得到的最好的礼物。当我得知这个让我又意外又惊喜的消息时,我几乎要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情立刻给你打电话。不过,我忍住了,我决定先独享这个美好的礼物,然后再郑重地告诉你。
今天上午,家庭医生突然登门拜访,恭喜我说我已有孕在身,三周了。我只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医生非常肯定,她说这种概率虽然很小,但不是没有先例。大龄得子的女人依然还有很多……
我太意外了,惊讶的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段时间,我一直想要放弃我们的关系,因为你曾说希望自己以后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是的 ,你优秀、年轻而健康,你理应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庭。可是我…能给你什么?
然而现在,我忽然发觉自己并未老去,我不是你人生的过客,我可以成为你的同行者。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我太高兴了,我以为我最终要失去你,但是现在我忽然有了和你生活一辈子的勇气。
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要亲口告诉你,这封信越写越乱越写越长,就这样吧。希望明天早点到来,希望幸福如约而至。
我爱你。”
读完,他瘫倒在地上。无限震惊,无限愧疚。
出事的那一晚,他本来兴高采烈地如约来到她家中,她说她要给他一个惊喜,他一直猜想这个惊喜会是什么。
他兴冲冲开门进去,却发现一楼的大厅寂静无声,往常这时候,她一定不等他开门就要扑上来亲他。可是今天却非常奇怪。
他疑惑了一下,没有多想。她不在一楼,就一定在二楼的卧室。
卧室门虚掩着,同样是一片压抑的沉寂,这时,他已经察觉出不对劲。
推开虚掩的卧室门,他看到她背对他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衬出她苍白失血的脸色,她的眼神浮肿着,泪痕清晰可见。
他吃了一惊,忙问她怎么了。
她依然不言不语,气氛压抑到极点,他慢慢走上前去,眼帘出现了一封手写的信。糟糕!他大惊失色,这封信不知为何寄来了这里!他脑子飞快转动,忽然想起来,上次回信给家里的时候,失误把寄给她的卡片放了进去。卡片上有她的地址。
“你要解释一下吗?这封信里写的男人是你吗?”她的嗓音因为哭过而干硬艰涩,他突然有点厌烦。
“你都看到了,我没有什么好说。”八个月的忍耐和小心翼翼,他受够了。再说他已经从她身上捞了不少钱,他可以不用接着演下去。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她气得发抖,浑身战栗着。依旧没有转身看他。愤怒让她的嗓音变得尖利可怖。
“是,我骗了你。你不要告诉我像你这么老的女人,居然相信我会爱上你。”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她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眼泪笑着流出来。“哈哈哈,我居然真以为你会爱上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蠢了,如果不是收到这封你妻子寄来的信,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早就结婚了,还有孩子……”
他看到她那张被泪水毁的一塌糊涂的脸,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你现在知道了。”
就是这个时候,她忽然起身,朝他扑过来,她被气得扭曲的脸和淌不完的眼泪一瞬间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她,却被她拧住衣角,狠狠地拉扯起来。
“你干什么!疯了吗!住手!”他惊异她力气竟然这么大,那双保养的柔嫩白皙的手此刻青筋毕露,狰狞地和他撕扯在一起。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她的哭号让他烦躁不已,他一把把她推倒在床,她的发髻散乱开来,腕上莹润的珍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感觉她已经疯了,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此刻老态毕现,往日依靠金钱和地位精心维持的优雅姿态荡然无存。
一个十足的疯婆子。他在心里嫌恶地想。
被他一推,她仿佛受了刺激一般,先是愣了一秒,紧接着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从床上扑过来,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双手紧掐他的脖子,那十根修饰了汉白玉颜色的圆润指甲此刻像尖刀一样剜进他的脖颈。他被掐的渐渐不能呼吸,这个女人疯了!疯了!他怒火中烧,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双手对着面前狰狞可怖的女人使劲掐过去……
他不记得她有没有叫喊或求饶,他隐隐约约感觉她似乎哭诉着对他说了什么,但当时被激怒的他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声音,等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眼睛奇怪地凸着,眼珠子已经失去了神采。脖颈上黑紫的手指印证明这个女人已经被人掐死在了自己家中的卧室。
他紧张极了,害怕极了,脑子里嗡嗡地想,事情一团乱麻,他没预料事情会变成这样。
深夜把她的尸体丢到海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具没有了躯壳的幽灵。
五
在寄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说已经把足够的钱汇进了账户,这笔钱足以应对孩子看病住院以及她们娘儿俩此后二十年的生活。
信的末尾,他说,对不起,我在城里爱上别人了,我走了,不回来了。
是夜,当警察收到自首信赶到海边的时候,他已经逐渐融入深海的怀抱之中。当肺中最后一口气息在水中化为一颗小小的气泡碎灭之前,他仿佛看到她在面前冲他微笑,她的皮肤蜕变成少女时期的模样,眼神里写满哀思。
“对不起。”他坠入无边的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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