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
唐淳此刻正从深夜的其中一个睡眠周期里醒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很可能发现不了那个潜入他房间的女人。
住在这种档次的酒店,很难对治安抱有期待。不过他闻得出来,这不是随便哪个莽撞贼——而就是不久前刚刚厮混过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之外的其他女人呢?也许碰巧只是同一款香水。虽然他不懂香水,但不会认错这一点:体表的温湿、脂汗,悄悄加工了手腕和耳后香氛的曲调,每个人唱同一首歌都不尽相同。经过了几个小时,味道消退了很多,但必定来自她。
可以推断她不是遗忘了东西在他房间因此转头回来拿,否则为什么不大大方方敲门?况且,她身上的香气稳稳悬浮在空气里,显然是因为他的醒来——他极力伪装成浅睡的醒来——让她大气不敢喘了。是来夜窃的,很可能是。现在还不知道谋财之外有没有害命的企图,但唐淳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现在翻个身装睡,模仿着安眠中的深沉呼吸,他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午后从飞机上下来,借着这边接待的契机,他就随手把她带回房间了。在长期的单身生活当中,他极少这么做,但确实不是毫无经验。
例行公事而已,女人基本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得要命。于是他也用自己擅长的沉默回答。结束后他就把钱压在床头桌的一角,然后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人和钱已经一起默契地离开了房间,留下空白和冷淡。
钱不够吗?当时说就可以,为什么趁他深夜熟睡了又回来再「补」?偷东西总是有风险的。想不通。
那么,也许是他点钱的时候露了财,身上穿的手里提的,还是太招摇了,引火烧身?毕竟出公差,形象是公司的颜面,唐淳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是有错。最后不免陷入的自责是:不管怎样,至少应该把链锁上好的。
正想的时候,女人的香气翻腾了。他闻得出来她正在靠近。况且这个距离,清醒着的普通人也足够听到她身上衣料摩擦的细响。普通人?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正在把自己划归为一个反义词。但是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再想下去,女人来到床边了,就在他背对的身后。
床旁边经过一道窄窄的地面,就是墙上的挂钩,挂钩上是他的衬衣、西服和裤子,裤子里是钱包。如果她拿好钱包之后,出门前再往房间里面走一些,临窗的小桌上就是他的笔记本电脑,抱走也能换不少钱——不对,这是小事,关键是,里面的资料怎么办?公司的个人的……有很多可能再也找不回来。可越是这样,他越想把装睡演得更逼真些。为什么?一个女人而已,从刚才的接触来看,她也没什么力气。按道理来讲,他可以制服她,这并不困难。有武器呢?就算真的有,也不会存在生命危险。不过还是有担心的。
唐淳几乎苦恼了。就在她的气味逐渐靠近并停留于此的短暂时刻里,他想起不少事。
那次部门聚会的路上,主管驾驶着私家车,剩下的四个座位填塞着他的下属。坐在后排右侧门边的唐淳尽力让自己的形状更贴合车门一些,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离左侧门那边的男同事尽量远——同事身上的汗臭,对唐淳来讲就像在耳边敲响洪钟。
唐淳对电梯、轿车、厕所、小型会议室深恶痛绝。过于灵敏的嗅觉带给他的痛苦,在这种密闭空间里最难熬过。他拥有的嗅觉没有到神乎其神的地步,只是比平常人更敏感一些而已。但这种敏感已经足够不正常。足够加强他作为「普通人」之反义词的地位。
所以那一次,他抱歉地让主管在中途放他下去,自己又打了车追上,理由是腹泻。说晕车可能更轻松些,但这个理由他是不会讲的,因为车里的五个人当中,有四个人先后抱怨了外面的高温并进而赞美了车里的冷气。顶着压力开窗通风,破坏这个飞驰的空调房,这种请求他做不出来。在漫长的学生时代和五年的社会生活中,从来都是。后来打上出租车之后,他一上车就闻出前面有乘客抽过烟,也许是司机自己,但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讲。用嗅觉判断起来,这个吸烟的乘客说不定是早上,甚至前一天晚上时把烟草的气味留在这里,这时候忍不住就此寒暄起来,只会被看成怪人。他的脑海里飞快走过这些推理并最终下了一个决心,最终只是轻轻把车窗摇下手掌宽,把鼻子努力插进车带起的风里。
钱包应该是被她找到了,因为那股旧皮子的气味从难以辨识的纷杂里现身了。这是他相对喜欢的气味之一,所以比其他味道更容易识别。这时候,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被盗产生了怜悯的实感。他迅速回忆着报警按钮的位置,好像看到过,当然也可能没有。如果稍后警察或者安保人员来了,而这个女人逃走,他又该怎么形容她呢?她长什么样子?穿了什么?——想不起来了。
这可要命。总记得一点特征吧?告诉警察她的味道可以吗?——当然不行。
他几乎要焦躁地暴露自己了。即使拥有「普通」的视觉,他还是更习惯依赖嗅觉来环视世界。连这份「普通」的能力也放弃了,好像已经自甘堕落于成为一个反义词。想到这儿,他丧气极了。就由她去吧,由她用那双手拿走我的钱包、电脑、手机……
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怎么回来了?」他的声音在深夜小城市的一个酒店房间里突然炸开,把自己吓了一跳。
身后握着钱包正准备离开的女人,身上的气味猛地一震。
唐淳试着抚慰好被吓坏的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床头——那红色按钮,确实是有的,没记错。他安心了很多。他把手搭在那个可以随时呼叫援兵的红点上,这才看向那个不久前才从这个房间里离开过一次的女人。
这个短发的女人紧握着他的钱包,手里并没有什么可用作武器的东西,正用警惕,而不是此外的任何一种表情紧紧盯着她。
「什么?」女人说。唐淳更能确定就是她。他无法回忆起视觉和听觉,但至少重新接触图像和声音时,他知道是不是同一个。显然就是她,响亮的声音,稍有嘶哑,身上是很简单的军绿色无袖背心和极短的热裤。最关键的,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就是这个过于突兀的特征,在唐淳无计可施的时刻把他拉回到普通人的位置。啊,这个特征,任谁也忘不了,连我都忘不了。唐淳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温暖的满足。
「你说什么?」见他不回答,女人又问。仅有四只手指的右手牢牢抓住他厚厚的钱包,眼神锁在他正搭在报警器上的手上。
「为什么回来?钱不够吗?」唐淳看她死盯着自己的手,又把语调放得温和一点,补充说:「别担心,我其实没必要一定按这个按钮的。」他暗示了和解的可能性,也希望她能读懂。
短发女人皱眉,身上一直轻微震荡的气味缓缓稳定下来。她在黑暗里凝视着他:「本来是够的。」她沉默了片刻,低头用另外一只手搓握着那个厚厚的钱包。乍看起来,两个人似乎是用无声作武器,相互僵持了一阵子,突然,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像想忍笑又像要特意笑给他看一样地笑着:「你这包里面一看就很多钱!我当然要回来拿!」
这个「当然」当然是站不住脚的,她却觉得不再需要更多因果逻辑了。被她一笑,唐淳也觉得受不了自己的傻气,竟然跟着笑起来,意思大约是「你说的有道理」。这笑贯通了唐淳的身体。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女人先停下来,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唐淳给自己的笑踩一脚刹车。他凝视着黑夜里紧握着他钱包的四根手指,说:「闻出来的。」
女人「哦」了一下,歪歪头说:「哦。我知道,是有你这种人的。」
「你不吃惊?」
「你这种人我认得出来。」
「你认出来了?」
「什么样的人都是有的啊。」
——像速度不一的两节车厢,在平行的铁轨上擦肩驶过。唐淳感觉喘不上气来,想对旁边即将跑远的车厢大喊:慢慢走——等等我!
「难道你不喜欢自己这样?」女人问。唐淳吊着的这口气放下来,他看到旁边车厢的列车员从车窗里探上半身,挥动着手臂跟他打招呼。
「不能说喜欢。」
「干嘛这样?不用这样的嘛。何必这样呢?」列车员在旁边的车厢里直跳脚。
「不能暴露出来,不然会给人添麻烦的。不过这个道理我也是很晚才明白,想一想这以前……在别人眼里我说不定就是狗。像狗一样用鼻子辨认,哪些是食物,哪些是同伴。但是并没有什么同伴。谁也不愿自己被看成狗吧。」
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像举了许久的重物,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的地面放下。从她的特殊的手的构造当中,他隐约看到这样做的合理性。没有想清楚,也没有时间想得更清楚,想不想得清楚甚至都无所谓。就放在这里吧,手臂太酸了。哪怕就放一会儿。
「骂自己骂得真难听!狗不可爱吗?而且,这不是特长吗?」
「是特长吗?是怪异吧。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特长,我还做过破坏它的事。」唐淳讲的是他还在老家念书时的经历。
他至今也不想回忆起高中的时光。下课时三五成群的交谈里没有他,这他是习惯的。不喜欢,但总是要习惯的。不习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但是,头被按进洗手池里,之前是没有的。
那一次他只是无意中在课下经过一片鲜有人至的楼角,看到班上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勾肩搭背地走出来。那场相遇距离太近,以至于他没有来得及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动态,就被他们身上浓重的体液气味呛得一震。后来他反思,也许这都不要紧,关键是自己竟然捂住了鼻子。他不但暴露了,而且传达了引起误解的信号。那一刻发生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然而已经不可能修正了。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快步走开。
之后不久的课间,他先是被一群男同学拦住,印象里有人鄙夷地拨动着他的下巴,肩上有很多手臂,然后他被簇拥着推进了男厕所。已经为他准备好的洗脸池里,满满地灌注着清水。不知道被几只手按下去。不记得呛了多少水。忘记了小腿上挨了几脚。甚至连当时有没有晕倒也记不清楚了。
之后,他买了一瓶辣椒酱,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哭,一边用筷子把酱料捅进自己的鼻孔。
但是没有起作用。那之后,经历了痛苦而漫长的两周,他鼻腔里刺激的味道才消散干净。但嗅觉没有因此被他破坏,他也没能成功变成一个只闻到该闻的东西的普通人。他仍然为多数的味道苦恼着,但是更小心地把不自在吞进肚里。甚至连这些经历和决定也一起吞进肚里。一直到今天,到此刻。
「辛苦了,这么多年。」她说。
——这应该是一句不含感情的应答吧?是轻描淡写的安慰吧?是无话可答的敷衍吧?是不值一提的客套吧?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唐淳眼泪涌上来了。他惊讶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泪水在眼眶里注满的过程上,然后感激地再次望向女人残缺的手。修长、细腻、雪白的,四根手指。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不理会眼泪,把对话进行下去。另起一行。
「出去的时候,门上搞搞手脚就行啦!锁法啊,别法啊,再和酒店的人搞好关系啦……不能多说了,这可是吃饭用的!」她一口气说道,然后看着他说:「你呀……」
旁边这位靓丽的列车员猛地把那节车厢拉了制动,车停了。
——短发女人突然上床来。她为床凭空增加的重量让唐淳的身形起伏弹跳了几下。
她盘腿端坐,短裤里伸出的两截白色的腿被月光照亮。她正对着唐淳的脸,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抚着他的脖子。唐淳一语不发地静默着,凝视她。她的脸颊和短发涂满了月光,眼窝、鼻翼、嘴唇的下缘,则铺着深色的暗影。很短的时间,在唐淳的记忆中被拉长。她把头颅探到他脖子那块被选中的皮肤上,轻柔、干燥、迅速地在那里印下一个吻,又飞快地把嘴唇拿开。
就在此刻,床头的座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唐淳一个激灵,用像是急于捂住它的嘴巴一样的速度,转身拿起听筒。
「喂?」
「小唐!你肯定睡了吧?这时候吵醒你实在不好意思。吓坏了吧?不过这个电话非打不可呀。星期二要开的会突然就改到明天了,资料都在你那里,没有你可不行,所以你明天早一点就起来去机场把机票改签了,尽快回来吧。坐七点的飞机,还赶得及回来,没问题吧?突然接到变更通知,也实在只能这个时候给你打,你明天记得起床啊。总之有什么事情上午见面再说吧。唉,真是辛苦你了,半夜里。那我先挂了,明天再见!」
对方说完,挂断了电话。
「好……」唐淳对着断线的听筒表示了自己的同意。
转过身时,对面的空气里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房间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只有唐淳自己。
唐淳低下头,看着床单的褶皱和凹陷。试着用一个人的形状来填满这份突然降临的空白,试着勾勒出短裤里探出的那两道雪白的腿的形状。什么都无法还原。
他下床查看钱包,在裤子的口袋里,安然无恙。
那个四根手指的女孩呢?唐淳的脑子里清晰地跑过这个句子。声音巨大地跑过这个句子。
他吸口气。虚幻中似乎残留着一些香气。「体表的温湿、脂汗,悄悄加工了手腕和耳后香氛的曲调,每个人唱同一首歌都不尽相同。」他找到了她曾经在此停留的残影,用他最熟悉的方式。
她走了。她曾经在这里,现在,离开了。
凌晨,他拦下去往机场的出租车。路上经过了一所高中。
「我原来在这儿读书,」他轻声说:「十几年没回来了。」
司机有点惊讶:「哟,是吗?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来?」
「第一次回来。我在别的城市定居了,这回是来出差。」
「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他重复着,顿了顿,说:「师傅,我把窗户摇下来一会儿,车里有烟味。」
「抱歉,呛着您了!」司机笑:「不过您鼻子可真灵,我是昨天晚上接班的时候抽了一根烟。」
「是啊,」他再次重复着:「我鼻子很灵。」
他客气地笑着,看着窗外刚刚露出头的朝阳。
住在这种档次的酒店,很难对治安抱有期待。不过他闻得出来,这不是随便哪个莽撞贼——而就是不久前刚刚厮混过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之外的其他女人呢?也许碰巧只是同一款香水。虽然他不懂香水,但不会认错这一点:体表的温湿、脂汗,悄悄加工了手腕和耳后香氛的曲调,每个人唱同一首歌都不尽相同。经过了几个小时,味道消退了很多,但必定来自她。
可以推断她不是遗忘了东西在他房间因此转头回来拿,否则为什么不大大方方敲门?况且,她身上的香气稳稳悬浮在空气里,显然是因为他的醒来——他极力伪装成浅睡的醒来——让她大气不敢喘了。是来夜窃的,很可能是。现在还不知道谋财之外有没有害命的企图,但唐淳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现在翻个身装睡,模仿着安眠中的深沉呼吸,他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午后从飞机上下来,借着这边接待的契机,他就随手把她带回房间了。在长期的单身生活当中,他极少这么做,但确实不是毫无经验。
例行公事而已,女人基本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得要命。于是他也用自己擅长的沉默回答。结束后他就把钱压在床头桌的一角,然后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人和钱已经一起默契地离开了房间,留下空白和冷淡。
钱不够吗?当时说就可以,为什么趁他深夜熟睡了又回来再「补」?偷东西总是有风险的。想不通。
那么,也许是他点钱的时候露了财,身上穿的手里提的,还是太招摇了,引火烧身?毕竟出公差,形象是公司的颜面,唐淳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是有错。最后不免陷入的自责是:不管怎样,至少应该把链锁上好的。
正想的时候,女人的香气翻腾了。他闻得出来她正在靠近。况且这个距离,清醒着的普通人也足够听到她身上衣料摩擦的细响。普通人?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正在把自己划归为一个反义词。但是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再想下去,女人来到床边了,就在他背对的身后。
床旁边经过一道窄窄的地面,就是墙上的挂钩,挂钩上是他的衬衣、西服和裤子,裤子里是钱包。如果她拿好钱包之后,出门前再往房间里面走一些,临窗的小桌上就是他的笔记本电脑,抱走也能换不少钱——不对,这是小事,关键是,里面的资料怎么办?公司的个人的……有很多可能再也找不回来。可越是这样,他越想把装睡演得更逼真些。为什么?一个女人而已,从刚才的接触来看,她也没什么力气。按道理来讲,他可以制服她,这并不困难。有武器呢?就算真的有,也不会存在生命危险。不过还是有担心的。
唐淳几乎苦恼了。就在她的气味逐渐靠近并停留于此的短暂时刻里,他想起不少事。
那次部门聚会的路上,主管驾驶着私家车,剩下的四个座位填塞着他的下属。坐在后排右侧门边的唐淳尽力让自己的形状更贴合车门一些,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离左侧门那边的男同事尽量远——同事身上的汗臭,对唐淳来讲就像在耳边敲响洪钟。
唐淳对电梯、轿车、厕所、小型会议室深恶痛绝。过于灵敏的嗅觉带给他的痛苦,在这种密闭空间里最难熬过。他拥有的嗅觉没有到神乎其神的地步,只是比平常人更敏感一些而已。但这种敏感已经足够不正常。足够加强他作为「普通人」之反义词的地位。
所以那一次,他抱歉地让主管在中途放他下去,自己又打了车追上,理由是腹泻。说晕车可能更轻松些,但这个理由他是不会讲的,因为车里的五个人当中,有四个人先后抱怨了外面的高温并进而赞美了车里的冷气。顶着压力开窗通风,破坏这个飞驰的空调房,这种请求他做不出来。在漫长的学生时代和五年的社会生活中,从来都是。后来打上出租车之后,他一上车就闻出前面有乘客抽过烟,也许是司机自己,但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讲。用嗅觉判断起来,这个吸烟的乘客说不定是早上,甚至前一天晚上时把烟草的气味留在这里,这时候忍不住就此寒暄起来,只会被看成怪人。他的脑海里飞快走过这些推理并最终下了一个决心,最终只是轻轻把车窗摇下手掌宽,把鼻子努力插进车带起的风里。
钱包应该是被她找到了,因为那股旧皮子的气味从难以辨识的纷杂里现身了。这是他相对喜欢的气味之一,所以比其他味道更容易识别。这时候,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被盗产生了怜悯的实感。他迅速回忆着报警按钮的位置,好像看到过,当然也可能没有。如果稍后警察或者安保人员来了,而这个女人逃走,他又该怎么形容她呢?她长什么样子?穿了什么?——想不起来了。
这可要命。总记得一点特征吧?告诉警察她的味道可以吗?——当然不行。
他几乎要焦躁地暴露自己了。即使拥有「普通」的视觉,他还是更习惯依赖嗅觉来环视世界。连这份「普通」的能力也放弃了,好像已经自甘堕落于成为一个反义词。想到这儿,他丧气极了。就由她去吧,由她用那双手拿走我的钱包、电脑、手机……
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怎么回来了?」他的声音在深夜小城市的一个酒店房间里突然炸开,把自己吓了一跳。
身后握着钱包正准备离开的女人,身上的气味猛地一震。
唐淳试着抚慰好被吓坏的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床头——那红色按钮,确实是有的,没记错。他安心了很多。他把手搭在那个可以随时呼叫援兵的红点上,这才看向那个不久前才从这个房间里离开过一次的女人。
这个短发的女人紧握着他的钱包,手里并没有什么可用作武器的东西,正用警惕,而不是此外的任何一种表情紧紧盯着她。
「什么?」女人说。唐淳更能确定就是她。他无法回忆起视觉和听觉,但至少重新接触图像和声音时,他知道是不是同一个。显然就是她,响亮的声音,稍有嘶哑,身上是很简单的军绿色无袖背心和极短的热裤。最关键的,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就是这个过于突兀的特征,在唐淳无计可施的时刻把他拉回到普通人的位置。啊,这个特征,任谁也忘不了,连我都忘不了。唐淳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温暖的满足。
「你说什么?」见他不回答,女人又问。仅有四只手指的右手牢牢抓住他厚厚的钱包,眼神锁在他正搭在报警器上的手上。
「为什么回来?钱不够吗?」唐淳看她死盯着自己的手,又把语调放得温和一点,补充说:「别担心,我其实没必要一定按这个按钮的。」他暗示了和解的可能性,也希望她能读懂。
短发女人皱眉,身上一直轻微震荡的气味缓缓稳定下来。她在黑暗里凝视着他:「本来是够的。」她沉默了片刻,低头用另外一只手搓握着那个厚厚的钱包。乍看起来,两个人似乎是用无声作武器,相互僵持了一阵子,突然,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像想忍笑又像要特意笑给他看一样地笑着:「你这包里面一看就很多钱!我当然要回来拿!」
这个「当然」当然是站不住脚的,她却觉得不再需要更多因果逻辑了。被她一笑,唐淳也觉得受不了自己的傻气,竟然跟着笑起来,意思大约是「你说的有道理」。这笑贯通了唐淳的身体。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女人先停下来,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唐淳给自己的笑踩一脚刹车。他凝视着黑夜里紧握着他钱包的四根手指,说:「闻出来的。」
女人「哦」了一下,歪歪头说:「哦。我知道,是有你这种人的。」
「你不吃惊?」
「你这种人我认得出来。」
「你认出来了?」
「什么样的人都是有的啊。」
——像速度不一的两节车厢,在平行的铁轨上擦肩驶过。唐淳感觉喘不上气来,想对旁边即将跑远的车厢大喊:慢慢走——等等我!
「难道你不喜欢自己这样?」女人问。唐淳吊着的这口气放下来,他看到旁边车厢的列车员从车窗里探上半身,挥动着手臂跟他打招呼。
「不能说喜欢。」
「干嘛这样?不用这样的嘛。何必这样呢?」列车员在旁边的车厢里直跳脚。
「不能暴露出来,不然会给人添麻烦的。不过这个道理我也是很晚才明白,想一想这以前……在别人眼里我说不定就是狗。像狗一样用鼻子辨认,哪些是食物,哪些是同伴。但是并没有什么同伴。谁也不愿自己被看成狗吧。」
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像举了许久的重物,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的地面放下。从她的特殊的手的构造当中,他隐约看到这样做的合理性。没有想清楚,也没有时间想得更清楚,想不想得清楚甚至都无所谓。就放在这里吧,手臂太酸了。哪怕就放一会儿。
「骂自己骂得真难听!狗不可爱吗?而且,这不是特长吗?」
「是特长吗?是怪异吧。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特长,我还做过破坏它的事。」唐淳讲的是他还在老家念书时的经历。
他至今也不想回忆起高中的时光。下课时三五成群的交谈里没有他,这他是习惯的。不喜欢,但总是要习惯的。不习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但是,头被按进洗手池里,之前是没有的。
那一次他只是无意中在课下经过一片鲜有人至的楼角,看到班上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勾肩搭背地走出来。那场相遇距离太近,以至于他没有来得及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动态,就被他们身上浓重的体液气味呛得一震。后来他反思,也许这都不要紧,关键是自己竟然捂住了鼻子。他不但暴露了,而且传达了引起误解的信号。那一刻发生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然而已经不可能修正了。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快步走开。
之后不久的课间,他先是被一群男同学拦住,印象里有人鄙夷地拨动着他的下巴,肩上有很多手臂,然后他被簇拥着推进了男厕所。已经为他准备好的洗脸池里,满满地灌注着清水。不知道被几只手按下去。不记得呛了多少水。忘记了小腿上挨了几脚。甚至连当时有没有晕倒也记不清楚了。
之后,他买了一瓶辣椒酱,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哭,一边用筷子把酱料捅进自己的鼻孔。
但是没有起作用。那之后,经历了痛苦而漫长的两周,他鼻腔里刺激的味道才消散干净。但嗅觉没有因此被他破坏,他也没能成功变成一个只闻到该闻的东西的普通人。他仍然为多数的味道苦恼着,但是更小心地把不自在吞进肚里。甚至连这些经历和决定也一起吞进肚里。一直到今天,到此刻。
「辛苦了,这么多年。」她说。
——这应该是一句不含感情的应答吧?是轻描淡写的安慰吧?是无话可答的敷衍吧?是不值一提的客套吧?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唐淳眼泪涌上来了。他惊讶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泪水在眼眶里注满的过程上,然后感激地再次望向女人残缺的手。修长、细腻、雪白的,四根手指。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不理会眼泪,把对话进行下去。另起一行。
「出去的时候,门上搞搞手脚就行啦!锁法啊,别法啊,再和酒店的人搞好关系啦……不能多说了,这可是吃饭用的!」她一口气说道,然后看着他说:「你呀……」
旁边这位靓丽的列车员猛地把那节车厢拉了制动,车停了。
——短发女人突然上床来。她为床凭空增加的重量让唐淳的身形起伏弹跳了几下。
她盘腿端坐,短裤里伸出的两截白色的腿被月光照亮。她正对着唐淳的脸,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抚着他的脖子。唐淳一语不发地静默着,凝视她。她的脸颊和短发涂满了月光,眼窝、鼻翼、嘴唇的下缘,则铺着深色的暗影。很短的时间,在唐淳的记忆中被拉长。她把头颅探到他脖子那块被选中的皮肤上,轻柔、干燥、迅速地在那里印下一个吻,又飞快地把嘴唇拿开。
就在此刻,床头的座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唐淳一个激灵,用像是急于捂住它的嘴巴一样的速度,转身拿起听筒。
「喂?」
「小唐!你肯定睡了吧?这时候吵醒你实在不好意思。吓坏了吧?不过这个电话非打不可呀。星期二要开的会突然就改到明天了,资料都在你那里,没有你可不行,所以你明天早一点就起来去机场把机票改签了,尽快回来吧。坐七点的飞机,还赶得及回来,没问题吧?突然接到变更通知,也实在只能这个时候给你打,你明天记得起床啊。总之有什么事情上午见面再说吧。唉,真是辛苦你了,半夜里。那我先挂了,明天再见!」
对方说完,挂断了电话。
「好……」唐淳对着断线的听筒表示了自己的同意。
转过身时,对面的空气里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房间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只有唐淳自己。
唐淳低下头,看着床单的褶皱和凹陷。试着用一个人的形状来填满这份突然降临的空白,试着勾勒出短裤里探出的那两道雪白的腿的形状。什么都无法还原。
他下床查看钱包,在裤子的口袋里,安然无恙。
那个四根手指的女孩呢?唐淳的脑子里清晰地跑过这个句子。声音巨大地跑过这个句子。
他吸口气。虚幻中似乎残留着一些香气。「体表的温湿、脂汗,悄悄加工了手腕和耳后香氛的曲调,每个人唱同一首歌都不尽相同。」他找到了她曾经在此停留的残影,用他最熟悉的方式。
她走了。她曾经在这里,现在,离开了。
凌晨,他拦下去往机场的出租车。路上经过了一所高中。
「我原来在这儿读书,」他轻声说:「十几年没回来了。」
司机有点惊讶:「哟,是吗?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来?」
「第一次回来。我在别的城市定居了,这回是来出差。」
「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他重复着,顿了顿,说:「师傅,我把窗户摇下来一会儿,车里有烟味。」
「抱歉,呛着您了!」司机笑:「不过您鼻子可真灵,我是昨天晚上接班的时候抽了一根烟。」
「是啊,」他再次重复着:「我鼻子很灵。」
他客气地笑着,看着窗外刚刚露出头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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