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生如严父
不知不觉已经事隔半年,直到最近我才有机会翻出以前大学时代的教科书、作业本来回忆受教于K教授的那段时光。古文中将父母称为“严君”或“慈君”。在我眼中,K教授完全是可以配得上这样的称呼的。随着那些记忆片段的重新浮现,K教授的严君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 初见K教授,是在大学三年级的第一堂精读课上。K教授身板瘦小,皮肤黝黑,面容看上去竟可说有几分古怪,再加上颇有风格的普通话发音,完全不似当地人。以至于后来听到K教授流利的方言时,吃惊不已。 仍记得K教授当时只作了十分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便发下了考卷,说是要测一测我们上学期的学习成果,同时为他今后的课程教学打打算计。虽然前两年我们也从有月考甚至随堂考试的时间中走过来,但开学第一堂便是考试这一破天荒的开局,还是让大家都惊呆了。依稀记得那时仿佛是刚考完专业四级,得知顺利过关的大家应该是毫无保留地疯玩了一个暑假,谁还会记得上个学期的内容。考卷上全是上个学期的重难点——被动与使役语法,引得哀鸿遍野。做到后来自己什么把握都全无,全凭感觉选择,结束时竟晕晕乎乎。收卷后大家还沉浸在悲伤的余韵之中,但K教授却已翻开教案大刀阔斧开始讲课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大家又一次惊呆了。 当然,K教授带给我们的惊喜又怎么可能只有仅仅两次。K教授写板书,我们发现看不懂;K教授翻书,我们发现跟不上;K教授提问,我们发现答不上来。于是自然而然地遭到了K教授的各种“冷嘲热讽”:翻书跟不上说明没预习,问题答不上来说明没思考!不思考的话头上顶着的便不叫脑袋,叫肉球球!虽然早在开学前,我们就已得到各方小道消息传言这个老师不好对付,骂起人来毫不留情。但实际经历起来还是胆战心惊——毕竟这些槽吐得都直戳痛处。等到第一次作业发下来,大家又惊呆了。上面全被红笔批改得密密麻麻。K教授就是这样认真细致却又“铁血无情”——连标点符号,书写格式的错误都不放过。若是遇到语法错误,大红叉便如烙印般划上。碰到低级错误更是不得了,旁边会打满感叹号。末了,大手一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简直是会心一击。 随着与K教授相处日子越多,我们发现他的不留情面越甚。课上用他那豪放的音量批评我们写作没有逻辑;要求我们重新学习妈语(母语),以至于不要翻译出鸟语;控诉我们如果不好好学习,就等同是浪费父母血汗钱的吸血鬼;嘲笑我们,你们这样的还有脸说自己学习外语?你们只是“你哄我,我哄你,都是一码事”。更有一次,直接在我们作业本的空白处,画上一个小人,并配上一个长箭头——意思是教我们跳楼。大概这样的低级错误K教授实在是忍无可忍。 当然,当年二十出头的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私下聚在一起常常吐槽K教授。说他的字写成那样怎么能看得懂;说他在作业本上划那么大的叉简直是对我们的羞辱,并且甚不服气,说他的理论早已陈旧;嘲笑他的幽默并不好笑等等。配合他铁面无私又毫不留情却有真才实学的本质,有好事者给他起了外号“核武”。那时候咆哮体刚刚开始流行,于是“叫主”这一外号也应运而生。 ———————————————————————————————————————————— 其间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的努力结果,竟从网上找到了课后练习题的答案,为了防止再被K教授划上跳楼的小人,大家将习题的答案统一分享,心中窃喜再也不用担心满页的大红叉了。可谁知第二天作业本发回来,打开一看还是满页鲜红,重点部位的旁边还被批上了“用心思考一定能想出比标准答案更好的答案”的字样。那一节课上,K教授厉声发问:“你们以为标准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吗!”竟让我们毫无抬起头与他对视的勇气。 我们都以为K教授只有严厉学究的一面。但是也不对。到了大三下学期,大家陆续开始为工作而奔波,实习的实习,并没有打算以本行业求职的,也都各自在做打算。于是精读课上的出勤率开始减少,提交上去的作业本也不再与班上人数对等。K教授对此似乎十分担心,私下叫我去谈话,问我同学们的心理动向。我只好将实情托出,本来担心K教授“龙颜大怒”,但了解实情后的K教授竟似乎有些宽慰。他说:“只要你们想好了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就好,也不一定每个人都要靠这一行吃饭。” ————————————————————————————————————————————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K教授已不再教我们,但时常还会在校园里或是在系里碰到K教授,这时K教授已完全不再是板着脸的样子,甚至主动与我们开起了玩笑。同时还会教导几句。临近保研时,他鼓励大家考出去。“保研就是所谓的近亲繁殖,近亲繁殖的结果你们都知道的”。他更鼓励我们出国去看一看,“有条件的话,我建议你们去美国学习,因为那里的教授们培养的都是自己学说的反对者而不是继承者”。当知晓我去K大留学的时候,他由衷地高兴,跟我笑着说“K大是个很好的学校”。并且还介绍了一个高年级的学姐给我认识,教我咨询她一些留学相关的事宜。这位学姐也是位传奇人物,至今仍然是我学习的榜样。 与K教授相处的时光只有短短一年,教完我们没多久,他便退休了。后来我们曾问起他为什么不继续“骂骂”学弟学妹们。他笑着说:“带你们这帮肉球球真是让我心力交瘁。”毕业的时候,又亲切地邀请我们去参观他的新房,戴着墨镜和我们一起拍各种搞怪的照片。 ———————————————————————————————————————————— 到了K大之后,我有几次都想过要不要介绍这边最新的研究给K教授看看,但又觉得似乎不妥。想来想去,最终没能给K教授写甚至一封邮件。本想着也许回国后能有机会相见,到时再说。可没想到却只等来了K教授仙逝的消息。 今年1月16日,那时我刚刚交出硕士论文,心中残存的焦虑让我每天清晨必然醒来一次。这一天也是一样,翻来覆去无法再次入睡,便打开手机看了下朋友圈,没想到竟看到同学传过来的噩耗。我自问自己虽然感情丰富,但却不是一个感情激烈的人,平时虽然非常容易共情,但是却总还是十分克制。看到消息的那一瞬间,我嚎啕大哭,下一秒,心脏漏跳一拍的强烈痛感袭来,让我喘不过气。过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脑海中明明是一片空白,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悲痛、震惊与悔恨以及懊恼同时围绕着我。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果断一点,在想念K教授的时候立即与他联系。 回想起以往的种种,都是K教授的无私光怀和自己的幼稚可笑。K教授的每一句批评里都饱含了对我们的热切期待,每一次作业后的评语,看似平淡无奇但又是世间真理。“要知晓自己母语的特点需要有一面镜子,而外语就是这样一面镜子。”,“若不擅长模仿,则将无从创造”,“外语的学习是一套条件反射”等等,当时并不以为然,但时至今日回头再看,体会颇深。K教授虽然说话厉声厉色,课堂上骂起我们来毫不留情,但是却从来不针对个人,无论与谁单独交谈时,总是和颜悦色。回忆起以前我们嘲笑K教授的板书笔迹,如今再看,却是标准草书字体。想来K教授年轻的时候也曾练习书法,不然一手刚劲的书风怎能一蹴而就?还有那劝我们学习逻辑学哲学的金玉良言,回忆起来简直深感自己当年的无知。再次翻开K教授的赠言“青春之于人生只有一次,愿你拥有一个无悔的青春!”依然让人动容。 ———————————————————————————————————————————— 辗转得知K教授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忍着不适的他在批改学生期末试卷时心脏病突然发作,因同事缺乏急救知识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K教授直至最后都是榜样般的光辉形象。回想K教授写的自我评价“自认为尽心竭力,勤勤恳恳。扪心自问,日不汗颜,夜可安眠。”果真如此。尽管K教授的研究带有他们那个年代的特色,并且学术上保守风格与今天的潮流似乎有些相抵触的地方,可是这些与他教书育人的态度相比,又能算什么呢。 因为种种原因,当时从《初学记》中拈出来的挽联没能献给K教授,谨在此缅怀K教授的高风亮节。 生如严父 身兼济济学术循循善诱 训如风行应如草靡 空对寂寂函杖漠漠钟鼓 蔼如松云晞如薤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