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麦田依旧
![]() |
91年的夏天,在一阵狂风暴雨后,麦子熟了,我也熟了,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就闻到了麦香,麦子是甜的,一种醇厚的味道,你闻,现在你的记忆深处还有那个味道,淡淡的,麦芽糖的味道,随着微风飘进你的脑海里。你永远都知道,那是你内心深处对麦子的原始崇拜,它有味道,色彩,感觉,它很鲜活,她不在是你饭桌上的面条馒头,它在随着风飘动,它在褪掉自己绿色的外衣,逐渐穿成黄色,它是生动的,生活的,和你一样。
我出生在北方,华北大平原的一隅,那里的小麦是一年一熟的,在较早的时期,每年的浅秋时分,家人都会赶着牛车,驴车,拉着犁,碾子,种子化肥,载着媳妇,家里的几个小屁孩一起去田里播种。每每讲到播种的时候,舅妈总会激动的跟我讲起,他们那时辛苦但又愉快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的,听起来每次都是那么的美好,记得她说,她和舅舅,我妈妈,爸爸,四个人一起种地,爸爸被委派为犁地的老黄牛,走在大家的最前面,背着犁上面的带,舅舅在后面双手扶着,妈妈和舅妈两人一前一后,撒种子,撒化肥,四个人配合的相当好。“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大股臭鸡蛋味,瞬时弥漫在四个人中间,爸爸回头冲着后面的舅舅,舅妈,妈妈微微一笑,后面三个人瞬间爆笑起来,笑的犁都扶歪了,然后舅妈笑的捂着肚子不动了,妈妈在最后面也停了下来。之后“嘭嘭嘭”爸爸又放了一个串屁,后面三个人又爆笑,就这样,一整个下午都是屁不断,四个人就一边种地,一边笑。那时候的他们都好年轻,那个故事就是舅妈们的青春,与屁和小麦有关,在脑海里构思那个场面,都会觉得,那很美好,有青春和小麦的味道。
小麦在播种了以后,虽然很快就发芽了,但是越冬的时候,它都是蜷缩的,不会长高长壮,像个畏惧的小孩子,巴望着冬天的大雪棉被,所以总是有那么的一句话,瑞雪兆丰年,大意就是,冬季的大雪给了小麦温暖还有丰沛的水分,这样来年才能丰收。在大雪到来之前,你看,冰霜黏在柔嫩的小麦芽上面,蔫吧的,骑自行车路过的我都会好同情那些小麦苗,是生命中的凄惨,这种生活都会在又黑又冷的冬天继续着,完全看不到希望,和我们的人生一样,总有些时候,你发现黑暗没有底,那是的小麦也是这样的。不知道小麦苗会不会哭泣,但我觉得它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被子和黑暗里掉眼泪。
如果遇到了一直没等到大雪棉被的旱季,村里的人都会选择集体灌溉,每隔一些人家的地头总有一口深井,拉出一个很长的管子,挨家挨户的浇地。即便是到夜里水泵也不停,总会有些时候,要夜里三点爬起来,爬起来去浇地。总觉得那时的日子很苦,妈妈三更半夜,套上棉袄棉裤,穿上厚厚的军大衣,高筒靴子,走到漆黑的麦田里,没有路灯,没有入夜十分明亮的星星,在零下十二三的地方,挪动冰冷的水管。如果那时小麦没替妈妈哭,我都觉得不合适。而且半夜浇地,你还会时不时的撞见鬼,以前一个大姨说,自己半夜去浇地,自己家地里面有两个坟头,忽悠儿,忽悠儿的,闪着火光,白色的,时明时暗,她自己就站在远处,心里一直嘀咕,不敢正眼看过去,恐怕看见什么,偶尔用余光扫下坟头,突然,有鬼站在他的背后,拍了下她的肩膀,嗖一下,她丢下水管,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没带喘气的一直跑回家。至于后来到底是不是鬼来了,谁也不知啦。只是那些日子都是又黑又冷又有小鬼的。
过了有小鬼的日子,苗就迎来了春天,温暖的春风吹来,大地就柔软起来,从嫩绿色变成深绿色,长的飞快,每天路过田里,都会惊喜麦苗又长了一大截。能让你真正的感受到时光随着成长流逝,长在麦苗的指尖上,消失在滴滴的春雨中。到小麦黄绿交接的时候,妈妈总骑着一个28的邮电绿的大自行车载着我,走到田间,享受麦子初熟的味道,这时的麦子已经有了成熟时候的饱满,像个吸饱水的窈窕淑女,亭亭玉立在田间,麦穗还有麦秸,摸起来都凉凉的,能掐出水一样,穗子外面包着的皮也很紧实,里面的麦子肉都还是软的,粘的,完全不同于收割时候的干涩强硬,麦子肉还甜甜的味道。小孩子很少会吃生麦子,一般都是我捧着大朵大朵的麦穗,拿回家放在火上烧,等里面的麦肉熟了,裹在外面的皮很容易就脱落了,捧一大把在手上,一起吃下,麦肉嚼起来很有弹性,但也软糯,有火烤的味道。这就是麦肉最原始的味道,没有多余调料的混杂,没有繁复的烹饪过程,麦子留下了最初的,最纯真,最纯挚的感觉。
那时的我大概也就五六岁,家里收割小麦,还没有机器,人工用镰刀割的,抓一大把小麦,然后用镰刀割断,放在手边,等屯一小堆小麦后,用小麦秸秆捆起来,竖在麦田里,一捆一捆的小麦竖在一起,可以搭个草垛,搭给镂空的草窝,小孩子就跑来跑去的,在搭好的草窝里面玩捉迷藏,跑累了就躺在老高老高的草垛上面,懒散地的躺着,看着蓝蓝的天,白团团的云,整个视野里面,除了蓝天白云,就是金灿灿的小麦随风摇曳。大人们弯腰割麦的背影离小孩子慢慢的变成小黑点,空气中弥漫着收获的味道,幸福的满足,在软软的,而且暖和的草堆上,安静的睡着,梦和现实连在一起,小麦在,荡呀,荡呀。
收割季节的小麦其实是已经不能烤着吃了,因为小麦粒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水分,变得干瘪难嚼。可聪明的妈妈,总可以在里面挑出几个绿色的可以烤的,弄点干燥的麦秸,在田头引燃,然后把青色的小麦放进去,等火熄灭的时候,趴出来烤的外焦里嫩的小麦穗,给我们几个小伙伴,抢着吃,总是这样的,如果有小伙伴和你抢,都会好吃的不得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家那边就开始有了收割机,所以儿时割小麦的乐趣就在也没有了,一个长了大獠牙的机器,把小麦卷进嘴里,吐出来的就是一粒粒的麦粒,一两个小时,就能把整大片的地收完,没有了大草垛,没有了烤麦粒,没有了蓝天白云,只有一个大怪物在田里,突突突突的,冒着黑烟。后来一天,我们隔壁家的收割机坏了,在田里,油箱漏油,起了火,烧在了回家的半路上,大半个机器都被烧了,浓浓的冒着黑烟,我看着大怪物终于死了的时候,心里还默默的开心里几天,可发现,原来收割来了,就不会走了,割麦子的爸爸妈妈和小孩子,只能在记忆里跑了。
被收割机扔掉的麦秸,家里人都会装起来,用车拉回家门口,编草帽,编蒲扇,剩下来的烧火,我家隔壁的三奶奶,是我们附近最会编扇子的,从麦秋前就会陆续有人跑到他们家,来拜托三奶奶编扇子,三奶奶是个特别祥和的老人,不胖不瘦,拿一杆细烟枪,眼睛到六七十岁还很精,胼着腿坐在炕头或者院子外面的大石头上,用麦秆一根一根的掐四角辫子。只有新鲜的,颜色好看,大小都合适的麦秸秆,才能编出匀称的辫子,每个工序,三奶奶都非常的精细。三爷和三奶奶一样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三爷编的草帽子,也是附近最好的,常有人求三爷的帽子,这好手艺,也让三爷三奶奶交了好人缘。三奶奶的扇子这么走俏,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三奶奶的绣工特别好,送给我的蒲扇上面绣着一个颜色鲜艳的牡丹花,花瓣的柔软,色泽的明暗,针脚的致密,都非常清楚的浮现在你的面前,会让你觉得真的牡丹花都没那么美。
能编草帽,蒲扇的日子是很短的,一场雨后,麦秸进了水,变了色,就成色不好了。所以家里人都会在大雨来临前,就把麦秸在自己门口垛好,一般都有一个半人那么高,用一个超长的两脚叉子,把麦秸扬到上面,上面有个人用力踩麦秸,让其压实,不至于很容易倒掉。直到整个垛都很匀称紧实,盖上一层厚的塑料布,用几个绳子缀着石头或者砖头,搭在塑料布外面,石头一直缀到地面,塑料布被严实的压好,麦秸垛就完成了。以后的日子,每天做饭的时候,就从中抽出一点来烧,下雨下雪的时候也能比较干燥,冬天的时候还能用麦秸子引燃。新的麦秸子很舒服,软软的,调皮的孩子都可以在上面睡觉,我的四叔就是这样一个调皮的孩子。这事情是奶奶跟我说起的,那时大队搞集体劳动,临盆那天,我奶奶就站在麦秸垛上面踩麦秸,然后羊水就破了,我奶奶站着就把四叔给生出来了,生完以后,才从麦秸垛上面接下来。后来奶奶一看到现在娇气的小媳妇就很来气,就讲起当年她在麦秸垛上四叔的事情给我们听,一群孙子孙女围在奶奶身边,都用一种不太相信的眼神,觉得奶奶太了不起了。那时的人,总是很有狼性的,就是比较糙,身体都没那么娇贵,也不怎么生病的,比起现在的人来说,身体确实好太多了。奶奶跟我还说,人那时活的很单纯,快乐很简单,很容易满足,经常跑呀跳呀,采到野花都很开心,不像现在的人,都是一副贪婪,虚弱的样子,生活总是不快乐的。
比起,编蒲扇,垛麦秸,麦粒是最重要的,这是家里人半年来的辛苦收获,更是下半年生活的基础。在小麦粒被送进面粉厂,压成面粉之前,是要把小麦晒干的,等到饱满的麦粒更加的干瘪,失去所有的水分,在装袋保存起来,才不会再雨季发霉坏掉。
晾麦子是很讲究也是很有趣的一个活,大概会持续半个多月的时间,麦子被均匀的摊子家里前院小块洋灰地上,在正午的炙热的太阳下面,脱了鞋把脚伸进有点潮潮的麦子里面,然后沿着外围像一脚一脚的趟出一条小路,让压在地面上的小麦出来晒晒太阳,一圈一圈的整片小麦粒被画成了一朵漂亮的祥云。只不过每次趟完小麦脚底都是黑黑的土,挖一瓢凉水冲洗干净小脚丫就可以兴奋的跑回屋里去看电视了。最舒服的就是,一边趟着小麦一边吃着冰棍,晒在太阳底下,那时候小屁孩根本不知道什么防晒,晒黑,也不觉得干活好累,就觉得这样很好玩,有的时候妈妈也会出来跟我一起趟小麦,我就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把她趟出来的小山包给踢开,和匀整片小麦,而且由于正午的太阳在热,所以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出来给小麦翻身。说起来晾晒小麦在让人生厌的就是下雨的时候灌小麦,一铲子一铲子的用木锨把小麦粒倒进人高的麻袋里面,然后一袋一袋的剁起来,盖上防雨的塑料布,每年多多少少晒麦子的时候都会遇到雨,都是在雨下来的时候,淋得的头发湿透,雨水打到睁不开眼睛,还是抢着把麦子备起来。
麦粒等晒干以后,一般都会存在家里,需要面粉的时候去磨面,或者直接被拉倒面粉厂卖钱,需要面粉的时候,直接去面粉厂买,家里房子比较大的,可以屯着麦粒,像我们家这样的小户,大都不会囤积。这时的麦粒已经走进了自己人生的尽头,承受最后的碾压,最终被消化,被吸收,小麦也完成了自己精彩的人生,有时我在想,麦粒是活的,跟我们每个人一样,虽然住在不同的地方,虽然寿命长短不一,但是他们也在自己的生命中,得到雨水的甘甜的滋润,享受幸福和美好,也会生病,会遇到坏蛋虫子,会遇到天灾,会遇到人祸,最终和每个生命一样,殊归同途。
之后有一次,我家的麦秸垛遇到了大火,我们村子里面的一个疯娘们,把我家院墙东边的麦垛给点着了,那时在一个深夜,我觉得应该是深夜一二点的样子,村里的狗一只在嚎叫,那时我也就是上幼儿园的年岁,夜里睡觉很死,但是那天,我也听到了狗叫,意识非常的朦胧,躺在炕上,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的。妈妈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我推醒,并且跟我用很严肃急促的语句和我说,快起来,快起来,外面着火了。我动作迟缓的,直起身了,看到窗户外面的火光,红色的,整个天空都被照的很亮,简直和白天一样,透过窗子,第一次看到东边的半个天空烧着了,但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没有恐惧,我只是觉得,东边的火焰很好看,红色的,还会动,比火烧云霄会更灵动,更多彩,在黑夜中,释放。这时外面的狗一直在狂叫,叫声从对门家,传到隔壁家,隔壁家传动远处的家里,一直传到很远的很远的人家,狗吠声是此起彼伏的,像是很多只狗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隔壁狗叫一声,远处狗回应一下,有时还是集体讨论会,汪汪汪的,所有的狗都一起叫起来,声音都在空气中发抖,非常的吵闹。
我被妈妈推醒了以后,就急忙的穿上衣服,跑出屋子,走到门口外面,她把我安置在,我对面家门口,让我别动,然后去隔壁大妈,还有对门大嫂家敲门,隔壁邻居,也在刚刚不久前,知道了大火,没等几下,他们都纷纷的跑出来了,这时火势已经大的不能说几桶水就能解决的啦,邻居家迅速的接了水管,从水泵中抽水出来救火,由于大狗的吠声,很多人都加入了救火的团队,应该是接了很多很多的水管出来,一些年轻的男人,在前面灭火,但火势一直也没有控制下来,火苗都已经要烧到了,我家门口的电线。由于我家是第一户,所以如果我家的电线被烧着了,将会面临大面积的停电,那我们家就面临被烧光了。那时我妈妈抱着我,紧紧地,她的身体都在颤抖,然后一直告诉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但是我知道我妈妈心里很害怕,她在那一刻心里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多么的孤单,多么的恐惧,方向还在往西刮来,火苗已经顶到了我家房顶那么高。妈妈一直在颤抖,我搂着她的身体,希望她能平静下来,我多么想告诉她,我不怕,我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但是我真的没有感到恐惧,我只是看着火,看着灭火的人,看着这些,但是我心里非常的平静,也许这就是小孩子的无所畏惧。
西风整整刮了几个小时,火势一直蔓延到我家的墙头,感觉到下一秒,被烧的就是房上的青土瓦,然后,一切的天命,帮助了我和颤抖的妈妈,西风停了,在凌晨的时候,空气温度低了,空气中的潮气袭来,风止住了,这一切都预示着好的结局,在天亮前,火被扑灭了。火苗的大红色在黑夜中消失了,剩下一堆的黑色废墟总,还会有冒一点点红色的光,高大的麦秸垛,只剩点土包大,但是周围的温度还很烫,妈妈搂着我,把我夹在她的胳膊下面,不让我靠近,那黑色的废墟。她面对周围来帮我们的大半个村子的人,我觉得妈妈真的有种跪下来跟到家道谢的欲望,恐惧还没消逝,感动之情,延展到妈妈的整个身体,差点就掉出了眼泪。但那时的我依旧什么都不知道的朦胧,没有经历所有的感情一样,只是觉得我家里着了火,小孩子的世界是简单的,也许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大伙会烧死人,会烧死我家的小狗,会烧死我家的存折,因为不懂,才没有恐惧。火停了以后,妈妈害怕不敢让我回家睡觉,把我安置在隔壁大妈家,然后自己坐在我家对面的大石头上,看着火一点点的变黑,里面的红光一点一点的消失,温度一点一点的降低,一直等到彻底的天明,我不知道后来,妈妈坐在石头上想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邻里的人也都散去了,只有她坐在那边,看着黑色的废墟。
火灭了,一切都恢复到了平常,妈妈把麦秸垛的残渣,清扫干净,推掉扔了。东边的院墙烙下了大片火燎的黑印,看起来都没事了。但是我知道,这些事在妈妈的心里,真的烧过,有些让人恐惧的事,还在那里,没消失过。我喜欢麦秸,喜欢麦秸编的蒲扇,喜欢躺在软软的麦秸垛上,喜欢用麦秸烧火,即便有了那么一场大火,我依旧喜欢麦秸,喜欢麦秸垛,喜欢那些帮助我们救火的家里人,他们都是我们的家里人。麦秸在火中也消失了,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燃烧蜕变,我们也将迎来下一个春天的轮回。麦田,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