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

入秋

赵松 A 立秋云白，大火星 倾斜在宇宙表面 而深处，遥远的亮斑 是骄阳在闪耀， 你们被星月指引着 穿过烧焦的树冠， 蝉鸣消失后 是蟋蟀在发出慢声 淹没了那些树。 B 几个秋天，也不过是 瞬间的事，那些树 长得都很美，可鸟们 还是纷纷飞鸣着 追逐曙光染亮之处， 布谷还在那歌唱 白天，万物已蒸熟了 夜里云来行雨， 禾苗远比婴儿手指轻柔 你们听着，汗滴散落 打湿了眼睛。 C 你望着停在那里的云 彼此都不认识 云后的海，深不可及 神游也触及不到 它的边缘 我的头发卷曲 梳理也不知长短 天明时都还醒着 中午了仍在睡 没有疲倦的 是尚未沉没的梦境 我们靠着它 D 疏落的灰雨点，像星辰 随着空间的膨胀四处扩散 云层凝固而高楼孤僻， 风缠绕细小的树 有着不可理解的亲密， 可是，更难理解的 是午前浮现的那个人 默默爬上那堆石头。 E 深绿融入傍晚的天空里 下雨的痕迹变得模糊， 指头上还有丝一般的东西 很多车正涌入暮色生处， 越来越浓重的 并不是时间本身， 拈着草叶追着老蜻蜓的孩子 还有头发凌乱的老女人 都没发现天黑了 而最后的艳红在闪灭。 F 露水其实来不及看到 摇晃在狂风里的那些竹子， 也不看到雨点打碎花簇 雷声在远处已轻微响过 云低垂，像已见识了 巨城里变幻莫测的深渊， 唱着喝酒，总有风流的 江东人士在暗淡途中 发现风光正破解成丝缕， 斑驳的信怎会生出青鸟？ 晴亮的八月天，时间很少， 在老松下，还请先把茶煮好。 G 那时我远离了海面的白浪 伸出舌头，要舔那抹潮红落日， 你却拉着我重新晃入海里， 让我明白你我确实是醉得不轻， 午夜，我们还在闭目听明月 它在缓慢偏移，空气里弥漫着 奇异的香味儿，我们听到 每个分子都在爆裂的过程中， 梦境比我们想的要来得简明， 它留下漫长的来路，正如我们 留下了整座城市，只是为了 在旷野里醒来时看到眼神明净。 文字像干枯的芦苇，它们 随风动荡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借着灯火，我们其实可以 再高一些，到高楼顶上去听听。 H 风吹月明 越过松林 即使海边有钟声 也近乎幻听， 你会觉察 时间的逃逸， 它已遇到 另一面的烈日。 I 薄鼓的表面 鸟在破开黎明， 而在下边 蛇潜行深草 沾满露水， 微风里， 赤足的晨光 踏动微凉的石头 跳着旋转小舞 呵着气，催夜远离， 这仪式始于岩土缝隙 始于泉眼裸露 接纳了欢娱的光芒 洗净的暗白草根 驱逐了盘旋多时的梦境， 眼里空树茂盛 你们在树顶打鼓， 为天地的又一次开合 做无调的咏叹，然后 取火化青烟，升白云 J 我能体会到星球的 自转，在地铁站里栅栏的 另一边，不是我在走 是它们波动着无声离开 哦下陷的通道 那么短，那么的深 在鼻息的顶端 森林正被烈焰穿透， 我体会不到自己的 脚步，星球的旋转扬起 余下的光尘，它们 温柔地舔着黑暗 而黑暗已落下 舔我的眼睑，把我盛满， 让我旋转着裹上 这星球赠予的黑色 K 昨晚我从背面把自己卷起 以便随身携带，我熟悉你的 每个细节，闭着眼睛就能 将你完好地折叠起来， 放入那个半夜里险些把我 绊倒的旅行箱里，哦柔软的你 碳酸饮料吃掉的那条黑鱼 肉片洁白，它绽开，在那里 化为雾气，后来我经过 干枯的草地，对任何事物 都感到惊奇，我们倾尽全力 深入湿热黑暗的沼泽里 早晨，我把自己从正面展开 让你跃入喧嚣的日光里，白天 就特别漫长，而过去的 夜晚则显得极其短暂，仿佛 只是一个寂静的黑点，停那里 一秒钟，然后瞬间爆裂 L 八月，在道路两边的 树荫里化解为无数寂静的 光斑，它们都还醒着 “我从没离家这么远……” 车子缓慢爬上悬空的大桥， 而不是那座遥不可及的 低矮山顶，在蓝色里 光在弥漫，无限膨胀的 城市有着弧形的金属侧面， 而车像只黑色的甲虫 正等着弹入这透明的 虚空，任由金色指头触摸着 把它拖出不安的早晨， 然后，让它把你吐出来 像吐一个果核，湿的 闪着平淡的光泽，在八月的 尽头，落在水泥地面上 M 宽敞走廊里的黑白格子上 没有发现其它的棋子，你滑过 每一步都没有对手，除了 墙上那根静止的箭，在黑色上面 这白色的东西真令人清醒， 上帝是什么意思？伍迪-艾伦 在那个咖啡馆里做什么呢？ 打开，打开，那些封闭的盒子 都是另外的世界，或许都是新的： 包括金发的女人和蓝色的海。 N 伦敦就像一座巨大的蜂巢， 谁在里面走动，说话？ 可是你什么都看不到—— 街上密集的汽车都静止了 在早晨的阳光里涂抹上金色， 它是偶然落入其中的瓢虫 对这里的一切茫然无知，它们 都有金属的壳子，当然 没有它的薄脆，还藏着纱羽， 你看到窗外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看到那些深秋寂静的树冠， 却没看到，厨房的玻璃上面 那个缓慢移动的斑点。 O 在那棵老树下面 展开了两条 倾斜弯曲的街道， 凌晨时在这个接头处 有种奇怪的悬空感， 就像有个人在空中俯视着 这里，看着雾如何散去 看着阳光从哪里透露 看着拥抱的人们如何醒来 是啊，每个人都是走失的 那一个，在漫长的夜里 在碎片重叠的梦里 P 我从上午开始等待早晨 当然也在中午，午后，黄昏 继续如此。到了晚上 就不会等了。过了午夜 到了凌晨，脑海空寂 像即将凝固的液态玻璃， 我出神地注视那平滑的表面 没有风，没有海鸟， 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倒影。 Q 它仿佛只是个冥想的结果， 而不是真的落到了这片幽静的 草坪上，它如此的黑暗 那么小小的一点，却像浓缩了 所有的夜色，然后再用白昼烧成 炭，也像整个鸟类的最后化身， 一个真正的不速之客，一个对任何 事物都无动于衷的存在，它 剥离了时空，凝视着那株老树， 而周围的一切，无论是 附近那些干枯细碎的暗黄落叶 不远处那道低矮的黑墙 还是那幢红白相间的古老建筑 都好像来自它那深暗的眼里。 R 纱窗上爬过一只壁虎，我 没去打扰它，任由它爬到窗角 夜色深暗，蚊子在咬我 先是腿、后背，然后是额头 凌晨时下起雨，天明也没住， 在黑暗里，我听到的雨声 跟天亮时以及整个早晨听到的 都不大一样……我终于 还是困了。我其实没听到 有人在远处说话，睡前 我关掉了所有能发声音的东西 这次，我可以潜得更深些 后来，我看到了一条街道 还有陌生人，他们跟我聊着什么， 街角那里有个钟楼，我觉得 它至少还有半个小时才会敲响 在此之前，我还得耐心地听着 是的，他们在用另外的语言 谈论着我听不懂的道理，我点头 遗憾地看着他们，我就要醒了 S 这一次，我没留意天色的变化 无论那些余晖中的云彩呈现出何种 将逝之态，我都会注意到外面的 那道栅栏板墙已彻底化作黑暗本身 就像一把黑金属打造的无限长的 巨刃，悄然闪落，瞬间把眼前的世界 劈成两半，而不远处那只惊起的鸟 动作笨拙，飞到半空就凝固了。哦 我确实也听到了轻微的歌声，或许 是附近教堂里的，也可能只是你的想象， 就像我看到那棵正被暮色淹没的树 现在只露着帽子般的黑色树顶了 就像我看到天空中隐约浮现的那些窗户 都是淡薄透明的，我能想象得出 它们正在快速移动中，在一列通往剧场的 轻轨列车里，灯光宁静，不见人影。 T 秋天像十岁的早晨， 一尾蓝色的鱼，在那里 不为所动，沮丧的 孩子，伏在床上，仿佛 听不到身后的轻声 细语，日出在后面墙上 如同怀中的婴儿 沐浴的脸，出生是沉浸 是在解体的答案里 慢慢发现各种细碎的 变幻无穷的图景，眼睛 需要接受这样的洗礼 涂抹泡沫如香料，安静的 身体，裸露在光芒里 嵌合如此完美是上天所赐， 让你在短促的途中 得以触及曾经的归宿。 U 桌上那簇积雪翻卷着 光鲜、柔弱，酒里的碎冰 裹着暗蓝火焰缓慢下坠 它们融解，然后灼目 然后冷，城市倾斜着传出 嗡嗡回荡的钟声 心脏在一座铁桥的 合拢中抽搐，水鸟像雨点 从金属表面弹入空中 钨丝令他目盲，她的 身体不断地缩小，最后离开， 他把她的白色骨灰捣碎 他把她的一切放在黑暗的 冰雪地里烧成黑暗 谁在喊着一棵树的名字？ 它浸在遥远的洪水里， 那只白鸟落到刚发芽的枝头 在烈日下低声鸣叫 他看到自己满脸皱纹 初生的婴儿，哦她哭，然后笑， 知道他走了多么远的路. V 海湾的那段堤岸 是白色的悬崖 像打开牡蛎，你们 从侧面打开了海 被日光烧灼过久的 半片贝壳下面 是深青动荡的海水 我看到了你们的影子 却看不到我的 你们在偃伏的草丛里 而我在幽暗的海里 看到了河流的最后陶醉。 W 要是台风最终不来 这里的秋天就会变得很短 像忽然醒来的早晨，尚未想起 梦里说的是什么事情 就被香樟树摇曳的一簇簇 耀眼的光眩惑不已 而那绿，本身也令人着迷 在白云涌起如山的时候 X 灰暗的河面上，回荡着 时间断裂后又重新续上的 沉重声响，某个巨大的 集装箱正被封闭，或开启 又一次漫长的旅程，睡吧 在不断浮现的诵读里 人们仿佛都看到那些浑圆的 物体，它们缓慢滚动 里面发出清晰克制的语音 可是没有人能真的进入其中 而只能眼看着它们翻过 护栏落入那幽暗的河水里 水面那些静止的白色游艇 像被放大了千倍的玩具 令那少年感到费解而又着迷 他看到了老年的自己坐在 河边长椅里，看到青年的 自己在那些满是涂鸦的柱子间 悠闲地玩滑板，看到中年的 自己走在拄拐老夫妇身后 他注意到，头发花白的 那个自己正凝神望着不远处的 路口，他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发现在那慢涌的人群里 戴圆帽的少女正倾听什么 偶尔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到 暮色降临前灰暗光滑的河面 看到老人的眼睛，还有 忽然停伫的滑板青年像听到了 什么，而她加快脚步没入了人群， 耳畔回荡着卡埃罗的诗句 正同时走进黄昏、午夜与清晨。 Y 时间到了，你不得不开始下潜， 五点钟的鱼群闪着银色暗光，追随 温暖的海流，与向深处沉潜的你 短暂交错。你能感觉到它们 那滑腻的鳞膜与海流中的微生物 如何触碰你的眼睑和绒毛，你 却忽然醒来：哦再见了，深邃天空 我漫长的黑夜，黎明时欢舞的 精灵，那被烈日烧焦的黑色野牛的 缓慢摆尾，无量鲜红的浆果 爆裂在用土豆烧制的土著小舟里 催生了所有的雾和梦境，不 我只不过是一艘普通的潜水艇 跟那些已消失的鱼同样安静， 但我听到了你的召唤，就像来自 想象中的唱诗班的最后余音， 我以完全闭合的眼睛，终于看到了 深夜与清晨的瞬间重叠与契合。 Z 在公园深处，驯鹿们发现了 那些幸存至今的蕨类植物，它们 慢慢咀嚼着，嘴角泛出泡沫， 某种奇怪的芳香正弥漫在空气里 它们听到远处滚动的沉重雷声 它们忽然静止不动，眺望林上峰峦 那道暗白的雪线在泛红、颤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