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与冰山

1.闪电
分手之后，小林在家闷了一周，一天早上，接到了导演的电话，问最近要排练一部新剧，有个角色挺合适，想不想试试。
“什么角色？”
“聋哑人。”
小林这才发现，呆在家的七天，他真的好像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这事像天注定，就应允了。
要学一些基础手语，正好导演有个聋哑人朋友，是个姑娘，爱笑，清秀，在北京读大学。小林拿了一块手写板跟她交流，他写一句，“你好，我叫小林”。姑娘拿回来，擦掉，写，“你好，我叫珍珍，很高兴跟你做朋友”。
多日相处下来，小林发现跟珍珍的文字交流居然无比顺畅。在之前，他跟女友经常吵架，有时还大打出手。分手的时候，女友把小林损得体无完肤，说他无趣，幼稚，较真，自我，情商低，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小林觉得女友说的有道理。自己确实是个很无趣的人，假如没有排练，他能在家呆一整天，女友撬他出门，一起逛街，他走在路上像行尸走肉，又惹女友生气了，他们在商城吵架。
他跟珍珍说这些事，本意是想让珍珍吐槽自己，没想到珍珍听了，用手比了一些动作，“你们”，“不是”，“同一类人”。
有一次吃饭，小林跟珍珍说，自己写了一首诗，想给她看看，珍珍指了指他的嘴，意思是，诗应该念出来。小林就念了，念完之后，珍珍就鼓掌，笑得很开心，还把诗中的几个意象都说了出来——“两个人”，“在走路”，“有一个安静的湖”，“落叶掉下来”。让小林惊讶不已。珍珍指了指心，指了指耳朵，表示用心可以听到。
话剧演出很成功，之前演的角色都没什么存在感，没想到这次演一个真正没有存在感的聋哑人，反而让观众印象深刻，站在舞台谢幕的时候，他获得最热烈的掌声。
他站在台上，有一种恍惚感，突然意识到，真正爱情的交流，并不是语言，而是对方的眼睛，表情，微笑，是一种气场的契合，心灵的默契。喜欢一个人是有理由的，只不过用语言表达不出来。
小林喜欢珍珍。
他去找珍珍，问珍珍，怎么用手语表达：我想跟你一起约会，看电影，去旅行，走很长很长的路，写诗歌，然后念给对方听。
珍珍用手比：“我”，“爱”，“你”。
小林比出“我爱你”的手势给珍珍，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珍珍说：“一道闪电”，“被”，“我们”，“抓住了”。
2.冰山
我现在一想到张明，脑中就会奇怪地出现一座蓝色的冰山，沉寂，冰冷，让人心凉。
我和他是在孤儿院认识的，当时他被人带进来的时候，眼神懦弱之中带着一丝恶意，用余光瞥人，拳头攥得紧紧。他的头部有一道触目的疤痕，涂了红药水，在周围头发丛生之中，像一块光怪陆离的盐碱地。
后来我和他成了这个孤儿院最好的朋友，他说，他只看我一个人顺眼。而我向来是一个被动软弱的人，什么都来者不拒，谁要跟我交朋友，我都会用尽力气去对待，不管我内心是否喜欢这个人。
我想我是喜欢张明的，喜欢他的果敢，机灵和胆大。但我也清楚，潜意识里我怕他更多，怕他的凶狠，狡猾和悲观，我还怕他头上的伤疤，身上和手臂上的烧痕，怕他的身世，怕他用余光瞥人的眼神。我还记得当初十二岁的我，看到十三岁的他撩起上衣给我看他烧伤的身体的情景，我被那些畸形的皮肤吓到说不出话，想要远远地逃离，却不由自主地站定，违心地拉起他的手，说：一切都会好的。
毋庸置疑，每个孤儿都是不幸的，但不幸的原因大同小异，不足为怪。只有张明的遭遇，让我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社会的险恶，以及人性的黑暗。他咧着嘴跟我说，他父母吸毒，虐待他，用火油浇到他的身体上，点火。
然后他就被送到了这里，和我成为最好的朋友。
他轻描淡写地将体内阴暗的秘密说与我听，当时我为了回赠一个和他对等的秘密，编造了一个让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童年事故。
我跟他说妈妈去世了，爸爸经常打我，后来他被送进了监狱，我被送到了这里。我说得声泪俱下，但事实只是，离异后的他们不要我而已。
那一天，我十二岁，张明十三岁。他抱了我，擦掉我的眼泪。跟我说，这个世界不值得我哭。也是在那一天，他跟我说，我们活到三十岁，就一起去死吧。
为什么要活到三十岁？我问他。
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活够，三十岁应该活够了。
嗯，好的。当时我觉得三十岁还很遥远，也觉得死亡是一件轻松的事。
后来，张明要求看我的下体，我没有拒绝他，在厕所里，在墙壁后，我脱下内裤，让他蹲下身看。他用手玩弄我，说“那里”很漂亮，我感到疼痛，却没有羞耻，还有一丝愉悦。
直到流出了血。那天，他将自己颤抖的手指拿给我看，上面沾满了血。我们很害怕，恐惧这个秘密被管理员发现，受到惩罚，将我们分离。我躲进房间里，张明去操场爬双杠。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晚饭的时候，管理员进房间叫我，发现我的裤子一片殷红。
张明害怕我会死去，跟管理员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因为这个变故，我和他被隔离开来。后来他被送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家孤儿院，他临行前跟我说，不要忘记我们的誓言。
十三岁的时候，爸爸的公司东山再起，他回心转意，将我从孤儿院接走。十五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另外的城市，临走前我想去张明的孤儿院看看他，但最后没有去。我跟自己说时间太急促，从东区到西区，要搭两个小时的车，没办法去。但我心里清楚，我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他。
二十三岁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加了我QQ，他不断问我猜猜他是谁，我正准备将他拉黑，他突然回复我说，丹儿，你还好吗？我是张明，这些年我不断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
他跟我说他参了军，现在和一个战友开了一个安保公司，刚刚起步。
他发了一张近照给我，照片里的他留着圆寸，头上的伤疤已经看不出来，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牙齿闪光，英气逼人。那个用眼角余光瞥人，攥紧拳头，身上布满烧痕，对这个世界悲观的少年，好像不复存在了。
这些年虽然我将他淡忘了，但是如今他以全新的面貌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依然让我心动。之前我总共交了三个男朋友，都没有这种感觉。
有一个深夜，他打电话给我，他说的话断断续续的，我知道他喝酒了。
他问我：“丹儿，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的誓言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没料到他大半夜借酒醉跟我打电话，是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你是说，活到三十岁就一起去死？”我说。
“不是！”他喊了一声，“三十岁我们哪活得够？我们要活到九十岁再死！”
“额？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要一起活到九十岁再去死，三十岁太短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是说，我们要在一起，这样到九十岁死去，这个誓言才有意义。”
“张明，你醉了，去睡吧，明天再说。”
“不，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嗯，我们到九十岁再死。”
“我们要在一起，这才算数。”
“嗯，我知道啦，你去睡吧。”
“丹儿，我爱你，活到九十岁都不够……”张明显然是睡着了，没有听到我说的那句“我也爱你。”
但最后张明还是没有活到三十岁。
二十六岁的时候，张明的安保公司逐步扩大，本地的同行看不惯，开出条件要和他合并，张明没有理会。在他二十六岁生日前五天，他被一群黑社会人员围在路边，活活打死。那天他跟我说，他准备生日要来和我一起过，他还说，明年要来我的城市开一家分公司，异地恋太辛苦了。
他说：“丹儿，我知道你在孤儿院跟我说的童年遭遇是骗我的，我还知道，你在孤儿院的时候，其实怕我，因为有一次午睡的时候，你说了梦话，你喊，‘张明，走开’，我一直在想，怎么让你爱上我，而不是怕，后来，我发现我太悲观了，我不能因为小时候惨痛的遭遇而怨恨所有人，这些年，我努力往好的方向前进，只是为了变成一个你不害怕的人，变成一个让你安心的人。丹儿，明年我们结婚好吗？我要让你觉得，九十岁，还不够我们活。”
他葬礼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座冰山，蓝色的，巨大的，沉寂的，以及冰冷的，永远都不会融化，像落幕之后被人遗忘的舞台。我想，他还没到三十岁就死去，到底什么意思啊。没有他，我以为我也难熬到三十岁，但现在我三十一岁了，我和一个男人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晚上男人经常加班，我喜欢和孩子看动物世界，孩子们尤爱看南极的企鹅和海豹，它们密密麻麻，生机勃勃，像永远没有结局的狂欢。
但我只看上面蓝色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