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一
据苏妍说，当时她在柜台上打瞌睡，眼皮重重落下，又缓缓拉起，在某次切换中，她看到一位男士向她走来，她甩了甩头，双手用力地摩挲着脸，快速作出一个职业微笑，站了起来。
男士说自己一个月后要去外地出差，想定制一套合身的西装。苏妍拿着软尺，用双手环抱着男人，给他量了胸围，腰围和臀围，她让男人坐下，在给他量颈部的围距时，她看着他俊朗的眉目，心跳加速，手不自觉地碰了男人的后颈，发抖，面对盯着她看的男人，呼出紊乱的气息。
她将软尺聚集在男人喉结处，感到男人的喉结起伏了一下。
在收据单上，男人的姓名叫“陈天然”。陈天然交了定金之后，说苏妍不是一个合格的量体员，因为她自始至终没有询问过他的职业情况，穿着场合，就那样干愣愣地量着。苏妍连连道歉，陈天然却说，留个联系方式吧，你几点下班，到时我做个自我介绍吧。
苏妍面对面呼出的气息，使陈天然心动。这种出其不意的亲密，蕴含无限能量，像一间充满煤气的房屋，忌火花引爆。陈天然本自信地以为，在自己的阅历中，每个女孩都类似，但如今的事实是，他轻易被一口暧昧不明的呼吸虏获了。
他们开始交往。但陈天然的热情维持不到半年就消散。在第一次接吻之前，他对苏妍说，你是一朵彩色的玫瑰。等到对苏妍失去兴趣，他觉得彩色的玫瑰并不稀有也不难得。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都大打折扣，等到厌倦时总能言之凿凿，说自己误把欲望当爱，把性当情。
苏妍在等待一个坏胃口，等待不正常的呕吐，等到月经推迟，终于看到验孕棒显示两条紫红色带。肚中的胚胎是她最后的筹码，哪怕局面依旧不乐观，但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这个孩子了。
陈天然说我们不可能结婚。一开始他还花心思解释，后来彻底烦躁，觉得自己落入这个女人的圈套里。陈天然不管泪流不止的苏妍，进房间收拾行李，出来之后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他说，我们好聚好散，再见。
苏妍回过神来，陈天然已经走了。她跑出了房子，在机场的休息区拉住陈天然。陈天然非常恼火，打了苏妍两巴掌。混乱吸引了人群围观，苏妍坐在地上抱着陈天然的腿，不管人们怎么劝，都只是流泪。那时她不知道做什么，只是绝望地抱着他的腿，像在灾难中抱着一棵树。
陈天然坐在休息区的座位上，跟机场的工作人员说，麻烦帮我改签另一个航班的机票，越早越好。谢谢。他去意已决，上午走不了，晚上可以走，今天走不了，明天一定走。陈天然看着脚边的苏妍，眼里都是冷漠和厌弃。
后来这个僵局是怎么化解的？翻隔天报纸的头条，可以找到答案。那晚，机场人群涌动。陈天然问慌张路过的乘客，乘客说，你还不知道啊，今天上午起飞的飞机出事了，听说坠毁在海上，无人生还。
不久之后，工作人员开始清场。陈天然低下头跟苏妍说话，他说，苏妍，我们走吧，有话好好说。苏妍脸上的泪迹已干，但脸上一片死灰，听陈天然说话，眼珠动了动，手却抱得更紧。陈天然用手摸了摸苏妍的脸，他又恢复了初遇苏妍时的温柔，他说，苏妍，我答应不离开你，我答应和你结婚，明天，我们就去医院检查。我答应你，和你一起将孩子养大。起来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搀扶着坐在地上的女孩，女孩站了起来。陈天然将身上的西装脱下，套在苏妍的身上，揽着她的腰，走出了机场大厅。
那张误机的机票，正是出事的航班，陈天然揉成一团，扔进门口的垃圾箱。
二
陈天然终究只是爱自己。
那次飞机事故伤亡惨重，也只是挽回了一场名不副实的爱情。虽然后来陈天然和苏妍结了婚，生了孩子，但他们并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
婚后的陈天然依旧经常出差，一年在家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他不爱苏妍，更不爱那个生下来的男孩。男孩的名字叫飞儿，是陈天然取的，说是纪念那场飞机事故。但他唤过“飞儿”这个名字，不及母亲唤过的次数千分之一。
飞儿七岁那年，陈天然开始低声下气游说苏妍离婚。他说，这几年来，你也清楚我对你的冷淡，我以为耗下去，最后能有一个好收场，但如今我实在是难以过下去了，我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这个家，你，还有飞儿，如今我只有愧疚，并无其他情感，希望你成全我们，在财产方面，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苏妍不与他说话，依然和飞儿玩耍。她将折好的纸飞机朝前扔去，纸飞机飞到途中直线下坠，跌落地板上。飞儿跳起来拍手，说妈妈，妈妈，我的飞机比你飞得远。
陈天然说，你们这两个疯子。
后来，陈天然还给苏妍下跪。他说苏妍，只要你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什么都可以归你。我跟女人说我已经离婚，她的爸爸不介意我的婚史，但我再拖下去，他们迟早会发现。为了我的前途，我求求你签字吧。你还年轻，这么耗下去，也不值得。
苏妍淡淡地说，你起来吧，我不会签字的。从我在机场抱着你脚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生，都永远跟你耗下去，不管是爱或恨，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陈天然站了起来，想要打苏妍，但飞儿跑了过来，推开了陈天然。陈天然没有想到，这个陌生的儿子力气这么大，将他推出几米远，撞在茶几上。
他气急败坏，说，你们这两个疯子！
他扬了扬手中的离婚协议，拍在茶几上。说，苏妍，离婚协议我放这里，你几时想通了，愿意签字了，给我打电话，否则，我永远不会踏进这个家一步，你也永远不会收到我一分钱。我晚上就离开这个鬼地方，除了签离婚协议，永远都不会再来这里。
当天晚上，陈天然搭乘飞机离开。飞机在升降的途中，突然不受控制，直直地坠落在荒郊里，机上318人，无一幸免。
按照飞机出事率来说，这八年间，也就发生这两起事故，不算意外。但两次事故都与陈天然有关系，那就实在过于巧合了。
一个故事，设置了这样的巧合事件，实在难以说服人。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来讲这个故事，难道只是为了向人们展示一种失败平庸的讲故事模式？显然我不会这么无聊。
三
这两起飞机事故并不是巧合。
我就是飞儿。
陈天然和苏妍都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是一个拥有破坏力的怪胎。
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几个隐藏很深的怪胎。他们有的能使房子着火，有的能让人暴毙，而我，能让一架飞机某个必要的零件停止运作。在我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我就已经拥有这种破坏力了。
我本无意做坏人。但我也清楚，当初陈天然如果搭飞机离开，苏妍必定自杀，我也将不复存在。所以，我让八年前，陈天然延误的那班飞机失事，只为让他良心发现，回心转意，和苏妍结婚，将我生下来。
他们的爱情的建立，前提条件就是让我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我不想再犯罪，但是我也不忍看到，苏妍在很多个深夜默默流泪的情景。我明白只要陈天然还生活在世界上，苏妍就难逃他的魔咒。苏妍爱我，我不忍心让她不断受罪，陈天然只有死，她才能解脱。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一种最保险的方式，怎样将伤害人数降到最低。但最后，他反倒对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不得不在他搭乘的离开我和苏妍的飞机中，杀了他。
我要向牵连的548个死者，以及被波及到的更多的人，说一声对不起。我保证，这起飞机事故，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犯罪。
事后，苏妍一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后来她对我说，飞儿，这个世界真的有天意，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我回答她，妈妈，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