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横陈

献给一只名叫月月的小仓鼠
1.1
我仍会思念小白，在小白离开之后，我曾经暗暗发誓，再也不养小仓鼠。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失去的痛，许多人早已试验过。那我就在泪水中冒傻气，宁愿自己再也不要拥有任何心爱之物，在认识你之前，我其实也并不认为这是很傻气的做法。好在，在决定我们家新的小成员这件事情上，我一向没有什么话语权。于是又有许多好名字陆续地来到我们家，陆续地消失，我都可以很心硬地不去喜欢它们，礼貌地微笑，微笑让一切都可以好意思地无疾而终。然后来的就是你。月月，你是小白给我的死亡课之后的又一课。
小白就活在你身上，有时候我们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也胡乱地称呼你，小仓鼠或者小白，叫小白的时候还多一点，总是脱口而出的——这样称呼你也并不会引起我的悲伤。在你全然无蔽的生命之中，并不存在忧愁。虽然我已经懂得，你就是小白，小白就是你。
当然你和小白不同，它是浑身雪白的，而你小的时候，腹部白毛，背部的毛色却近于某一种出土玉琮的乳黄色，黄白相疏，或者更像是如雪的白毛上轻轻沁出的一层微黄，显得更加清澈妩媚，圆鼓鼓的你像只在天上或者水里才会出现的小动物，所以取名月月。不过事实证明，你小时候的样子大大地欺骗了我们，现在的你已经褪出了一身灰黑色的毛，而且腹部的毛稀疏，遮不住你粉红色的柔软的大肚皮。即使是现在，我也忍不住感叹你的颜值和智商都大大地低于小白。
1.2
月月不会用浴沙，每次给它的小房子里铺上浴沙之后，它要么一头扑进去，弄得自己耳鼻口眼风沙迷离，要么就锲而不舍地用后腿往外面撩沙子，直到它们都消失在楼梯和跑轮间——这成为我持之以恒地搜罗它笨的证据的起点。我有一种劣性，所有我爱吃的食物都要拿给月月尝一尝，于是渐渐知道了月月不爱吃李子、不爱吃葡萄，不爱吃一切软的食物——但它总是很有礼貌，把所有的食物都双手捧着，接过去，然后手又轻轻一松，装作不经意地让那些它不爱吃的食物掉了下去，双眼仍旧热切地望着天空。月月也不爱喝水，把小仓鼠专用的喂水器递向它的时候，它总是避之唯恐不及，跑五十步还要幽怨地回头张望一下，说你怎么还不把这个可怕的怪东西拿走。天热起来，我拿塑料小勺子喂它喝水，它倒也礼貌一下，但只肯舔两三下便推开，头又开始往别的地方扭。
我喜欢小仓鼠手的形状，像长条面包，前端分出四根手指，这样纤细，却不妨碍它做人猿泰山吊臂大侠，是手可摘房梁的好汉呵。我原以为它既然偏爱锻炼自己的上肢，应该就不会去跑轮上跑步了，但有一天晚上三点多醒来，听到它在房间外跑得正带劲儿，才知道腿脚的功夫它也没有荒废。否则也难以解释为什么它能在笼子里楼上楼下腾挪自如——小白被我们打扰的时候，总是去跑几圈，然后警觉地停下来，看看有没有摆脱掉我们了，仿佛它信任那个转轮就是时空机；月月正相反，只要有人在它笼子边出现，它一定会热情地在十秒之内把笼子无死角巡查个遍，以便在最佳的位置摆出最佳的求喂食的姿势。小仓鼠的脚的形状也可爱，像更加长的长条面包。（看《霍比特人》的时候，总是在想夏尔人的脚和小仓鼠的脚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想必如果在它小的时候能够得到我的大力抚摸的话，现在会更加亲人。我总是嫌麻烦，想直接把大米洒到它笼子里，但它却从不理会我的苦心，总是预先跑去占领了大米们的着陆点，坚持不懈地把嘴从笼子缝中间伸出来，定要从我的手里接食物。我一心软就一粒米一粒米地喂它，又很怕它吃得忘情了咬到我手指，那是因为我被自己内心的不耐烦冲昏了头脑，没有及时发现，其实它是拿小舌头来舔米的，我们的友谊与那两对细长坚硬的大黄牙没有任何关系——暂时还没有。
还喜欢它的好奇与无畏。有一天我坐在它的笼子面前吹头发，它就一直出来张望。我恶作剧地拿电吹风对着它吹，它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开，可是假如我关掉电吹风，仍然把它往它的面前伸过去，它又还是一往无前地不惮于拿嘴巴来咬……当然，我怀疑，“鼠目寸光”这一生物本性对树立它在此次事迹中的英勇光辉形象也是功不可没的。还有更加憨态可掬的一次，在我给它吃鸡骨头的时候，它激动得忍不住一边衔住骨头，一边用仰泳的姿势从空中挪到了可以歇脚的平台上，那勇猛劲儿让我啧啧称奇。
月月唯一值得称道的本领是开发出了一种以前的小仓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睡姿：它斜着爬上一楼的跑轮，面朝笼子外，横在跑轮的顶端睡觉。由于那是一个十分狭窄的空间，它的手手脚脚都会伸到笼子外边，肚皮也贴紧了笼子，十分利于我骚扰——捏手捏脚。我把那样的姿势叫做小横陈，也嘲笑它像一条小肉虫。它第二喜欢的睡觉地点是二楼楼梯的入口处，从洞口向下，有时候睁大眼睛趴着，一动不动地想心事。那时候它神秘的黑眼睛让我感到好奇。
月月也做噩梦。有一天它在梦里连着尖叫了两声，叫声和蝉鸣很像，但是一次持续的时间要短一些，声音更加清晰湿润。我们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它时，它自己也一副惺忪的样子。我十分想要知道月月做了什么样的梦，因为那是一个我永远也无法知道的梦，所以它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梦。
1.1
所有养过仓鼠的人一定都有过特殊的欢乐和特别的故事，每一只仓鼠都会有特别的本领，有些还很厉害。但我还是有信心为你编造出一些特别的性格，让你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实在不行，我已经做好了掩耳盗铃、坐井观天、缘木求鱼、滥竽充数的准备。假如我们都不是最聪明的人，那我们就一起做最笨的事好了。无论如何，在我们对望的那一刻，就是全然盛大的时刻。
我并没有选择你，你大概也从来没有预先考虑过我的存在，命运很不公平，我最后认识你。但是我可以选择爱你，可以选择比他们更加爱你、更多地照顾你、尽我所能地陪伴你。我依赖你，希望你尽可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每当你从笼子里满怀期待地向我张望时，我便尽力找些东西来给你。这是一种只要请求便会得到应答的关系，我贪婪地享受它的简单和完美，从不忍心拒绝你。拒绝你就是拒绝我自己。
这是一种无性别的爱吧。虽然我总是顽皮地想要知道你的性别。
越是在欢乐的时光中，我越会想起已经失去的一切。如果我能告诉你小白的故事，或许你也会百感交集——你湿润的黑眼睛已经提前告诉了我。但那也不会抵消此刻我望着你露出的傻笑。我仍然讨厌告别、分离、失去，但你至少教会我不去畏惧那种可能性。在时间向下流淌的同时，我要学着像你一样，横过来，不去牵挂那早已期待着我的结局。
2
可是照顾这种姿态，也许会慢慢使人爱上自己——是不是就像纳西瑟斯不由自主地沉入自己的倒影？至少我会这样。虽然我从来不懂得照顾别人，我只照顾过小仓鼠。
在照顾小仓鼠的过程中，我时常会想到我和爸爸妈妈的关系。假如我胆敢把那种无法自拔的着迷的瞬间称为爱或者激情，那么它一定是父母之爱中不可再分的一个元素。那么，爱，还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
是的，是这样的，就像《咆哮营的“好运”》，那个婴儿。并不是爱或者人性简单地化身成了那个婴孩，而是用婴孩来呼唤一种照顾他人的冲动，这样才使那些淘金狂徒自证了爱、自证拥有人性。可究竟是爱带来了照顾还是照顾带来了爱？是爱创造了不平等，还是不平等创造了爱？
我介意那种不平等的关系。不管怎么样，我从这种不平等中成长起来，获得第一份爱——我可以对此不屑一顾吗？我想要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爱与激情都带有强迫的性质。（强迫，我其实没有勇气说出这个词）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形态的不平等呢？像一个等边三角形被放在了崎岖陡峭的下坡路上么？那原本看起来应该是只和平等有关的亲密、友谊，成为三角形的两个顶点，而另一个顶点则是无法被排除的激情。如果爱的含义中只有平等，那么亲密和友谊便足以取代这个词语，又拿什么来回答崇拜、渴望、照顾另一个人的冲动——我愿意这样改编埃及神话中的审判之秤，属于鸵鸟羽毛的那一端将被放上真正的鸵鸟羽毛，而属于心脏的那一端将被放上真正的心脏，我不知道哪一端才是取舍的标准，但是这秤将描述爱的关系。在大多数时候，心脏会永远永远地沉堕下去，会因着激情而不断不断地施予和付出，直到它竭尽全力，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直到那微不足道的被爱的对象，也渐渐获得心脏的重量。
我和父母的关系不可解。我一向热衷于以模仿的方式去学习，因此成为母亲是我远在青春期之前就开始的不负责任的美梦之一。对于这种关系的困惑以及执着，他们一定远小于我，不公平。
3
当我蹲在你的笼子前望着你的时候，有人在客厅里谈论照顾一位老人的事情，时而乐观时而悲观地猜测着他的终点。我邪恶地想，或许世界上会存在这样一家人，他们并不爱那个老到只愿成天卧床的男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老、脏、坏、昏聩，越是近距离地接触越是嫌恶，以为从他身上捏住了人的卑鄙和恶，并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善、健美并感谢生活的馈赠。他们讨厌他可他们真诚地希望他永远都不必死。出于对“死”这个名词的恐惧他们会一丝不苟地服侍他，竭尽全力与死神拔河，即使猜疑着，却并不真的期待那个时刻。
有这样想法的我是很坏的，尽管我爱你——你也发现了，我自私、麻木、冷漠、软弱。毫无疑问，那一家人中的所有人，都将长出我的面孔。今天晚上，我两次试图把一条虫子冲进下水道，并且我很诧异，在上一次为谋杀了一条蚰蜒而哭泣之后，现在的我竟能迅速地掌握面不改色——我的慈悲是很少很少的，仅仅浇灌了我自己而已。最后我用一张纸把它扔下了楼。在那一刻，我甚至已经想到了我会来向你忏悔的，而你也许不会同意我这么做。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这一切都可以各自构成一条线，而我还是没有掌握加入你们却仍能保持平衡的秘诀。
我不应该和你说这样多的话，因为你已经长成我的胎记，我的缺憾，我的爱和我的悲哀。谈论你就是在谈论我自己——这仍使我感到羞耻。
16.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