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 Bones

Bones Of Monsters and Men, 这支乐队的名字总是念不顺。Monsters & Men 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乐队名，添加一个介词of, 反倒像缺失了什么，刻意隐藏以monsters and men来定义的某种特性。偶然听到Your Bones这首歌时，一开始并不明白歌词的含义，只觉得脱离了扰人的伴奏，主唱的声线只有“性感”这个词可以形容。看了live之后，呃，我还是只听声音就好。 In the spring we made a boat, out of feathers out of bones 第一小节是弱起的，伴奏没有，开阔而磁性的嗓音述说着许多条理清晰又逻辑不明的事物，就像我曾经读过的一首小诗一样，鸟叫、绒毛，胸口压着的trouble，非把人的头脑搞得混乱不堪不可。富含韵律的音乐如潮水般渐渐起伏，倒是涤清了一切不平衡性，眼前竟也生出了歌词中所描绘的那个明白如画的场景。心绪随着旋律涌动的同时，禁不住沉思，这样的歌词，究竟是要表达什么呢？ Journey 像语文老师说的，《西游记》是四大名著中最可惜的一本。 小时候，我们读不懂书，等大到可以读懂的时候，那些故事早就烂熟于胸，失去吸引力了。 是以第一次见到《西游记》文本的感受可以用“惊艳”来形容。单西游的故事在古典小说中就已极具奇趣异巧，没想到文字也是这般花团锦簇。凡是写景写情，无一不是骈文作法，长长短短，层层叠叠，明明灭灭，又兼在情节中插科打诨，不知作者是何等人物才能有此巧思。 受电视剧的影响，唐僧总被看作一位念着“路在脚下”一意西行的僧侣。历史上的玄奘大师想来确实如此，但《西游记》中的唐僧——我一定要把这两个名号分开来称呼——取西经的信念还不如猴子坚定。《红楼梦》序中说“是书主旨极多”，《西游记》这本书的主题更不是唐僧的坚持或者悟空的叛逆这样简简单单就能概括。这位明朝的无名氏借用历史上玄奘西行衍生出来的一系列传奇故事，却很难看得出究竟要表达什么，甚至连这本书属佛还是属道都争不明白。我一向觉得，寄生在《红楼梦》之上的那批索隐派，真该分出一部分去研究研究《西游记》。《西游记》里的文字游戏明白的是真明白，可捅破这一层之后，再想深入，就会发现无从下手。悟空跟随菩提老祖修行的所在叫“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是修道人所谓头脑，方寸则是指心部大小，常言道“乱了方寸”是也，而“斜月三星”更是明明白白拆了一个“心”字。外相看来，此处是在神仙洞府中，然而这十字早已点明了，悟空此时就身处自身的头脑心灵之中。换句话说，悟空修的是自己的心性灵识。 这样的字谜，在《西游记》中已经算隐晦了，作者更擅长的是在回目中指名道姓地指代。猴子是心猿，龙马是意马，高老庄是金猴克木龙，但轻松揭破这一层之后呢？ Bones Baby lion lost his teeth. Now they are swimming in the sea 凌乱的意象中，这只失去了牙齿的小狮子，总是无端让我想起童话故事里那只小狮子。它抖擞鬃毛，初出茅庐，碰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述说人类的可怕，就发誓要打败人类。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木匠，木匠说，人类好可怕，我要去造个躲避人类的屋子。小狮子一定要木匠先给自己造，木匠造好让小狮子进去，顺便把门给钉上了。 同样是张牙舞爪地面对这个世界，又撞得头破血流，小狮子失去了它的牙齿，此刻它们在海中浮沉，也只能在海中浮沉，再抬眼看向巨大的星空。 Journey 猜出书中第一重字谜的读者面对的，竟然是顽石一块。漫漫西行路，影射的是什么？有人说是讲佛的，有人说是崇道的，有人说是教人修心，有人说是丹道之术。无论是哪种理解方式，在关键问题上，都只在窥破一层浅浅的石皮之后戛然而止。 在读者心中，第一喜欢的，自然是这只无所不能的猴子。悟空一个闪念十万八千里，唐僧沉重的肉身却连一条河也渡不过。悟空一眼看透世间魔障，却被为外相所迷的唐僧以紧箍儿咒拘住。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唐僧肉身得证，悟空修道，却入佛门，这是一个尊佛抑道，自圆其说的故事，再想问什么，不单没有答案，连问题似乎也消失了。 然而书中的每一个名词，都有其二重解释，翻过来一重故事，覆过去又是另一番说法。取经路上的第一难，悟空打死了“六贼”。“六贼”是佛法中的譬喻，人的眼耳口鼻舌心，既是与外界联系的媒介，也是本心为外物所迷的途径。三藏法师肉体凡胎，需要劳动心中一点空明来剪除“六贼”。推而广之，这取经路上所遇种种妖魔鬼怪，又是出自何处呢？ Bones We set fire to our homes, walking barefoot in the snow Your bones唱的是骨头，奇怪的是，整个画面并非惨烈的黑白红三色，也嗅不到一丝腐朽的气息。兀然的冰川下小溪潺潺，死亡随地散落，却处处萌发生机。 不同于南国的万紫千红，有一种春天是白色的。虽然遍地依旧是积雪与冰层，但它们会在早春还略带寒意的阳光中闪耀。小草从骨殖堆中探出头，于是这片白色有了一层单薄却盎然的绿意。骨头与石头同样，被万年冰层融化后的溪水冲刷得光滑洁白，失去死亡的意象，只代表过去的某个年代，是记忆的一部分，或像是马尔克斯笔下史前动物的蛋，甚至曾经有生命在其中成长。这里的春天不是由花花鸟鸟乘着风带来的，而是从冬天里生长出来的。 在这样的春天，我们放火烧毁家园。我们告别时坐着船，那船是我们以骨头制成的。一组强烈的对比被打散，隐藏在各个句子之中。亲手摒弃的，是过去安定温暖的家园，而驶向未来的船却以羽毛和骨头这等轻浮易散之物制成，就像伊卡洛斯的翅膀。但这是“我们”亲手制造的船，“我们”居然乘着它驶离家乡。于是理智知道了，这也不过是幼狮的梦。后来“我们”的船不能真的远航，后来“我们”其实造不出船，后来，已没有了“我们”。 所以如何呢？ Journey 一步莲华对宵说，你必须知道魔由何处生，才能知道魔由何处灭。每至一处荒山野径，唐僧就开始畏难畏险，倒是悟空指点他随处即是灵山，山中必逢的魑魅魍魉，也为悟空尽数除去。历史上玄奘大师，当真跨越西域取来真经，无名氏摹写的，并非《大唐西域记》中的沿途风光纪实，倒更像以实录的笔法，翻写出一名凡间的和尚，心中魔生魔灭的种种际遇。 魔生自外，亦生自内，悟空最大的危机六耳猕猴，源自他生出的二心。西游记的回目，呼悟空为心猿、心神、心主，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即是自我的内在修行。心灵嫌弃肉体累赘，肉体嫌弃心灵浮躁，没有心灵的肉体是行尸，没有肉体的心灵如灯灭。 Bones So hold on, hold on to what we are, hold on to your heart 诗里写道，拉开窗帘，从头整理思绪，又是一个早晨。生活，本如此美好。乐队在King and Lionheart 中唱着长大的雄狮，you are my king and I'm your lionheart. 所有破碎的意象也只汇成一句话：所以要坚持，坚持我们的原初，坚持你的心。 安徒生童话中有一个小故事。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森林中遇见一个老巫婆，巫婆拿出三个胡桃，说第一个里有许多漂亮衣服，第二个里有一驾金马车，而第三个里面是最好的东西。女孩得到了前两个胡桃，男孩把第三个拿回家砸开，只有一些黑色的土。幼时的小小经历，谁也没有当真。许多年后，女孩嫁给了贵族，男孩想，多年以前的那个预言竟然是真的，女孩得到了她的金马车和衣服，至于他自己，也许死在尘土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许多年前的幻想也是预兆，其实有一天，我们真的坐着船离开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走完全不同的路，了结完全不同的命运。不变的是死后的骨头，还有活着时坚守的心。 所以hold on, 三拍休止，音乐随之改为强起。同样一首歌，唱着譬喻的现实与写实的梦。我们离开时也许不是坐船，甚至有一天，我们在歌中唱出这艘船。无论歌词击中的是听者的什么，hold on to what we are, hold on to your heart。 Journey 崇山峻岭间，唐僧动辄叫苦心生退意，悟空抛却烦恼一往无前。我们都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都想无所不能，大闹天宫；我们却畏首畏尾，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内外的不合，如同猴子与和尚的矛盾。故事的结局中，心熟猿驯，解下金箍。肉身与心灵终于找到了相处之道。 Bones & Journey 我听不懂这首歌，也看不懂这本书，但纷繁芜杂的表述，都落在了同一个字上。也许，它们竟是可以互证的。 Of Monsters and Men, 你的骨头，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