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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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娟子在河边洗完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晨光正好,一条鲫鱼倏地从河里跃起,亮闪闪打了个回旋儿,又扑通一声没入河中。
娟子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手因为泡了水而发白发胀,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清亮,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儿搭在胸前,前襟因为沾了水,湿湿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今年秋天,娟子就要满十八岁了。
村子里满十八岁的姑娘,人生的头等大事无一例外都是嫁人生孩子,去给别人做贤妻良母。娟子的婚事早几年前就被家里订好了,说给了邻村开小卖店的张家儿子。
娟子从小和张家儿子一块儿长大,两个人青梅竹马。张家儿子小名多福,娟子就叫他福哥。
福哥比娟子大三岁,娟子读小学的时候,福哥去乡里上初中,等到娟子上了初中,福哥又考去市里读书了。
福哥总是比娟子懂得多会得多,不论是下地种庄稼,还是在家算代数,福哥都是娟子的榜样。
福哥考大学的前一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见到娟子时,还鼓励她好好读书,说以后兴许能去一个城市读大学。
为了福哥这句话,娟子读书很努力,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她满以为只要考上市立高中,离福哥的距离就能更近一些,可是当她把计划告诉爹,爹直接斩断了她的期望。
爹坐在痕迹斑斑的竹椅上,那把竹椅去年夏天断掉一条腿,爹找来木板修修钉钉,又用到现在。
爹抽着自己卷的土烟,不时吐出一口浓浓的灰雾,听到娟子怯生生说出那番话,整个人从竹椅上弹起来,皱着眉说:
“你读那么多书做啥?女娃到年龄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就挺好,读多少书最后出来还不是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娃泼出去的水,不花那个冤枉钱。”
娟子忍住眼泪,低着头去厨房帮娘做饭,娘看见她泪汪汪的眼睛,叹了口气啥也没说。
娟子还有两个弟弟,爹娘不能不为他们打算。娟子明白,家里供不起她读书。
2.
次年,福哥传来好消息,他考上省里的一流大学,以后要做城里人。
娟子得知消息高兴极了,她想去见福哥,亲口告诉他,在自己心里,他有多棒!
娟子跟爹说了,爹也笑眯眯的,说这个小子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喜欢翻书,果然长大成状元了,爹说:“行,你去看看,早点回,别还没嫁出去就赖在别人家不走吆。”
娟子轻轻应声好,出门前在屋子里偷偷照镜子,用梳子沾水把毛躁的发丝拢在一起,又嫌嘴巴不够红,从屉子里翻出过年写对联时用剩的红纸,从中对叠,用力抿上去。
再从镜子里一瞧,红润润的两瓣唇,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福哥要亲自己,连忙打住胡思乱想,双颊已经羞得绯红。
她整整衣服低着头从家里出来,平时觉得很近的路,不知道今天怎么就显得那么远,走不完似的,心里着急,脚下就越走越快,终于看到张老爹的小卖店,才发觉自己走得太急,额间后背都渗出汗珠来,连忙放缓脚步,调整呼吸。
刚叫了一声张老爹的名字,福哥就从里屋里走出来,见到娟子乐呵呵地说:“这才多会儿不见,娟子又长高长美了!”
张老爹不理两个年轻娃娃寒暄,对娟子点点头就转身进屋继续听他的评书。
福哥领娟子进了自己的房里,泡一杯下火的菊花茶给她。娟子正觉得口渴,咕咚咕咚几口喝下去,喝完一抬头就对上福哥直愣愣盯着她的眼睛,脸蹭的就热起来,耳朵火烧一般。
福哥说:“娟子,你真好看。市里的姑娘都没有比你好看的,你知道吗?你长得像明星,你去演电视肯定会红。”
娟子听到这些话,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却是更烫了。安静坐在那儿,低着头也不言语。
福哥走过来,娟子的心怦怦直跳,怎么都控制不住,好像这颗心不是她自己的。
她感觉福哥离她越来越近,他弯下身子,慢慢凑近,就在娟子大脑一片空白的当儿,他吻了她。
“娟子,我大学回来一定娶你,你等着我。”福哥在她耳边真诚地说。
“嗯, 我等着你。”娟子轻轻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抹平了是的,舒展开来。
3.
四年,娟子觉得日子过得真慢。
福哥每月从学校寄信给她,说些新鲜的见闻,在社团里得了怎样的职位,参加了学校的什么活动,拿到了如何厉害的奖,还作为学校代表参加会议……娟子每次把信反反复复读许多遍,读完收藏在一个绣了花的漂亮盒子里,想起福哥的时候再一封封拿出来读,时间一久,都能背出来了。
娟子也回信给福哥,说自己今天学会了什么织法,能织出纹路好看的毛衣,她说要给福哥织整套的衣服,给他寄到学校,保管又舒适又好看;又学会了做什么花样的菜,现在村里办事都请她去做大厨,她做出来的饭菜没有人不满口称赞……
可是渐渐的,福哥的来信越来越慢了,有时候好几个月才来一封,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好像写字是件很吃力的事,以前的信有好几页那么长,后来只有短短的几行话:我在学校很好,你自己也照顾好自己,珍重,勿念。
娟子觉得很落寞。
依然有很多人来提亲,就算娟子订了婚,上门来做说客的婆娘还是那么多。
每到这个时候,娟子就觉得厌恶,心里憋着一口气,她看到爹对那些婆娘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坚定谢绝到逐渐松口,后来,村长老婆来了,爹就笑盈盈地把人家迎进来,端茶倒水,客客气气。
村长大儿子国明二十多岁,考上了乡里的公务员,也是和娟子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娟子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和他爹一样,喜欢装腔作势。还是福哥好,福哥对人对事都那么真诚坦率,整颗心都是透亮的。
可是爹动摇了。
晚上娟子刷完锅,把明天一早弟弟们要吃的鸡蛋放到水里煮着,回房的时候,爹就叫她在堂屋里坐下,他想跟她说说话。
娟子知道爹要说什么,她把脸僵着,正眼也不瞧他。
爹抽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咳了一下,把泡了厚厚一堆茶叶的杯子拿起来悠悠喝了几口,才说:“娟子啊,你跟多福那娃,怎么样了?”
娟子憋了一肚子牢骚话,但她不想说,爹又问了一遍,她才不情不愿地回:“挺好的,福哥说毕业了就回来娶我。”
爹没动静了,房间里静了半晌,娟子悄悄抬眼看爹,爹闭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娟子以为爹睡着了,突然又听到爹说:“多福是个有志向的娃,他能娶你是好,不过——”
娟子就怕听到爹说“不过”、“但是”这样的话,可爹还是说了——“不过多福这娃心高气傲,你们的事不一定能成。”
娟子听到这里,又是生气又是难受,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
爹又说:“你要等他也不是不行,但是要是他毕业回来不娶你,你就死了心,听我的话。”
眼泪流进嘴里,苦涩苦涩的,娟子喉咙像塞了块儿大石头,哽的她浑身难受。
晚上躺在床上,娟子想着福哥上大学前跟自己说的话,心里想福哥绝不会骗她。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4.
福哥回来的时候,娟子完全不知道。
娟子以为福哥至少会来信告诉她归期,可是福哥没有,娟子安慰自己,兴许是福哥太忙,没顾得上写信给她。
总之,人回来了就好,这比什么都强。
娟子要去看福哥,这一次,爹没同意。
“你跑啥?现在应该是他来找你,你是黄花大闺女,犯不着这么上赶着!”
娟子心里急得七上八下,可是爹不让她去,她也不敢,心里打算找到机会自己偷偷溜出门,爹仿佛看出来她的心思,直接说:“不要想着偷跑出去,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家。”
第一天,福哥没来。娟子想八成是刚回来,事情太多,走不开。
第二天,福哥还是没来,娟子心里更急了。难道福哥家里出了什么事?
第三天,娟子天不亮就爬起来了,她昨天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如果福哥今天再不来,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他,她实在等不了了。
下午,娟子把二弟穿破的裤兜缝好,正在打结儿收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福哥的声音,她手里一哆嗦,针猛地别了一下,在她食指上戳了个口子,血珠子登时冒出来。
娟子顾不得这点小伤,她把衣服往篮子里一丢,吮着食指上滴的血,咸咸的铁腥味儿涌上舌尖。
她慌里慌张往门口跑,差点儿被椅子绊倒,心里终于释然似的,一遍遍地回音:福哥来了!福哥终于来了!
阳光遍地的门口,福哥高高瘦瘦地伫立在那里,像一棵傲立的白杨。
娟子看见福哥愈加分明的轮廓,清瘦挺拔的身材,干干净净的一身衣裳,她看到他眼睛里清亮的光。
娟子的心漏跳了一拍,耳朵也失聪了几秒,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情绪,她忽然间很想落泪。
福哥看见她,咧出一口白牙,笑着说:“四年不见,娟子可是比以前更漂亮啦!人也瘦了,女大十八变,果然不错。”
爹知趣地回里屋去了,留下两个久别相逢的年青人说知心话。
娟子有许多话想说,她攒了四年的心事,那么多日日夜夜,全挤在一颗小小的心脏里,找不到发泄口,可是这会儿终于可以让她痛痛快快说了,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未张口,泪珠子已经先掉出来。
福哥见她不知怎么哭了,慌忙想要上来搂她,劝慰她,一双手本来已经快要环上娟子的背,骤然停了。
福哥收回手,只是轻轻拍着娟子的肩:“傻姑娘,哭什么呢?”
“你是不是不准备要我了?”娟子问得猝不及防。
福哥愣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面前小小的人立即身子软下去,晕倒在地。
5.
娟子大婚,婚事是在乡里办的,闹了三天。
新婚的前夜,娟子收到福哥托人拿来的贺礼,一个包装精美带密码锁的铜盒子,来人说密码是娟子的生日,娟子把日期输进去,铜盒子吱呀一声,打开了。
盒子里装着娟子那几年写的信,那么厚的一沓,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字。
还有一个碧绿圆润的玉镯子和一张红字条。
红字条上工工整整写着: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窗外的月亮又到了每年最圆的时候,野狗在某个角落狂吠,一阵风从窗子吹进来,吹落了娟子放在喜篮里的红头巾。
娟子抹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的眼泪,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他流泪了。
她把盒子收进衣柜的最里边,转身熄掉床头的灯,黑暗笼罩住这间破碎的屋子,只有窗外的月光,还冷冷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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