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尔堡垒（十二）

                                                                    十二 西山
    所以，这绝不是一句生日的祝福，而是一句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暗语。它的意思是——老地方见。
    我看看发信时间，午夜十二点整。如果我是在清醒状态的话，收到短信之后，我立刻就会出发，守在那里直到云潇出现。但昨晚我跟李清又喝多了，回家之后我就趴在床上捏着手机睡着了。而现在的时间已经临近了中午。我飞速穿好衣服，骑着我的飞鸽牌自行车直奔西山而去。
    海拉尔这座小城东西北三面环山，一水中流，其中东山和北山都是实实在在的石头山，而西山则不同，与其说它是山，不如说是一大片丘陵，一片由黄沙构成的丘陵。不过幸运的是，这片沙丘上长满了樟子松，这些高大的乔木用同样庞大的根系牢牢地攥住了黄沙，不让其肆虐。而我的学生时代几乎所有的郊游都会来这里，然后回去写上一篇赞颂樟子松精神的作文。
    我的母校二中就在西山脚下，每天下午总有一节课是自由活动时间，我们一帮同学经常会去山上的凉亭打扑克，又或者找一块平坦的沙地踢足球。后来山上竖起了围墙，建立了高大的铁门，铁门的上方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西山国家森林公园”。有了这个名号之后，一切变得不同了，本地人进入需要出示身份证，而外地的游客则要买门票。不过现在是战时，没有什么外地的游客，所以门禁又被取消了，于是我飞速地骑着车子穿门而过。
    我们的所谓老地方指的是整个西山上最高大的一棵樟子松，它犹如一个沉默的树人首领，威严的统领着它的族人。我和云潇常常爬上他的一根粗壮的树枝，然后坐在上面边看夕阳边聊天。十年前的那一天，我和云潇作为两个失败的特工被老师俘虏拷问之日，我们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约会，当然约会这个暧昧的词语我现在用起来肆无忌惮，但在当时却绝对是大逆不道。
    我走到树下，已经有十年的光景我没有再来过这里，这棵树跟他的同伴们却仿佛跟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在这些生命漫长的生物眼中，我们这些人类的动作一定快得让他们惊奇。
    我在周围看了下，没有人来过的痕迹，这让我很开心。我熟门熟路地依照当年摸索出的路径爬上树，速度却慢了不少，人到三十，身体变得沉重起来。虽然还算经常锻炼，但喝酒的时候更多，啤酒让肚子上的赘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层层地堆积，身体上已经完全不再是当初那个敏捷的少年了。
    终于爬上那根熟悉的树枝，我坐在上面大口的喘着粗气，放眼望去，山脚下的小城跟十年前相比，多了不少高层建筑，然而此刻依旧安静。头顶上，三两队捕食者在晴朗的天空中游荡，倘若不考虑参照物，倒像是养在鱼缸中奇形怪状的水族。
    我坐了好一会儿，气息平缓了下来。周围一片宁静，这是真正的宁静，似乎没有任何声音存在。在都市中久居的人都清楚，那里是没有一刻绝对安静，即使夜深人静的时候，耳中也总有挥之不去的杂音，不知是空气中永不休止的电波流动，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机器在不知疲倦地工作中。我在这片宁静中，盯着自己来时的路径，希望看到那熟悉的绿色头发。
    十年之前的那天，我也是这样坐在粗壮坚实的树干上等待着。那一次我等了很久，但也许只是错觉，因为等待总是让人感觉时间漫长。不过当她终于到来的时候，时间又仿佛过得飞快。就像是暑假作业中爱因斯坦对相对论解释的小故事里说的那样。而那一次跟以往都不同，我们没有天马行空地幻想宇宙中的未知世界，也没有八卦班里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中谁和谁是隐藏的一对儿，甚至没有探讨哪里的美食最让人流口水，虽然这是云潇永不厌倦的话题。
    那一天，她慢慢爬上来，先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用低低的声音唱起歌来，歌声很好听，仿佛是某种民间的歌谣，而歌词是我所不知道的语言。她一边唱，一边用指甲在树皮上轻轻地划着，我就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血红色的巨大落日慢慢坠下了山坡，暮色降临，某一刻我莫名有种错觉，仿佛宇宙中只有我们两个存在。
    我，我，那句话就在我喉咙中，我马上要脱口而出，但巨大的恐慌却突然降临，仿佛一旦说出我就将永远地失去她。于是我仿佛中了某种石化的魔咒般，从喉咙到脚趾全身的肌肉僵硬无比，无法控制，如果不是那根树枝足够粗大，我想我已经掉了下去。
    “我走了。”她留下这句话，然后灵巧地滑下树。向着山下跑去，转瞬就消失在昏暗的暮色当中。
    我终于从石化中缓和过来之后，那次在北山暗道黑暗中的孤独感又一次袭来。明天一定要对她说，我终于下定决心。
    然而就跟所有俗套的小说和电视剧中描述的那样，第二天她没有来上学，而从那以后的十年里，我再没有她的任何音信。我没想到此前我曾经无数次地鄙视过的庸俗桥段，居然真的发生在我的身上，以至于很多次我喝多之后，都会对着天空哈哈大笑，这时李清通常会若有所思地翻出日历，看看当天是不是月圆之夜。
    这一次，如果我们两个再一次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会不会说出那句话呢？我问自己。我们显然已经不再是当年懵懂的少男少女，相信感觉可以指引一切，相信爱就能在一起，认为婚姻家庭是远在天边的存在。而成年之后，我们仿佛才真正进入了现实世界，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车子房子双方的家庭，以前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却成了真正重要的。于是原本简单的事情突然复杂起来。然而，外星人的到来又突然让一切重回简单了，人们只需要心中那个最初的答案，于是繁琐的证明题一下子变成了简练的判断题。
    只是，我仍然吃不准，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时地问我，这个让你着迷的女孩儿，你真的了解她么。是的，我熟悉她的声音，她身上散发出青草的香味，她的小习惯，甚至拌嘴时我能准确地预知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但我真的了解她么？在她消失的这十年里，我不断地问自己，答案很明显也很残酷。在云潇那个绿色头发覆盖的小脑袋里，藏着我无法知晓的秘密，它似乎曾清晰呈现在我的面前，却是用世界上最复杂得密码写成，而我却只能束手无策。
    不管了，我终于对自己的优柔寡断开始恼火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层泡泡就要完蛋，上海堡垒那么重要不是一样陆沉了么，相比之下，海拉尔又算的了什么。梁雨不是都说情况不太好了么，这个时候再不下手，难道还要后悔十年么，可是人生又有几个十年，而现在的形势下，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像是双色球结果一样神秘莫测，所以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灼热的火焰在我内心深处剧烈的燃烧起来，我死死地盯着那条来此必经的小路，准备一看到那片绿色飘过就立刻做恶狗扑食状冲下树去。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条路上却没有人经过，哪怕是给人错觉的路人也没有一个，于是我心中的火焰也渐渐萎缩成了小火苗。
    怎么还不来呢？我不由得焦躁起来，在历史上，失约这种事仿佛跟各种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纠缠在一起，《庄子·盗跖》就记载了中国古代有个叫尾生的家伙，跟女朋友在桥下约会，结果那夜突然下了暴雨，女朋友没来，他又不肯走，结果抱着柱子被淹死了。很多年后，另一块大陆上的美国人根据这个故事结合当时的历史改编成一部著名的电影，那就是由近代史上最伟大的女神之一费雯·丽主演的《魂断蓝桥》。
    我胡思乱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去自动执行那个抱树的动作，仿佛自己就是当年那个殉情的书生。然而粗糙干裂的松树皮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突然看见眼前一小块裸露的树干上，有一排歪歪扭扭显然是用指甲刻出的字迹。
    “猴子喜欢飞鸟和绿色棒棒糖，机器猫”
    猴子=今天，喜欢=不要，飞鸟=去，绿色=西方，和=不译，棒棒糖=河流，机器猫=危险！
    那些我以为早已忘记的密码如同立拍得刚刚拍下的照片般，一点点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
    “今天不要去河西，危险！！！”
    那是云潇留下的字，我无比地肯定。
    那是她十年前留下的。但是她为什么当时会留下这句话，今天又为什么会约我来这里，难道十年前她已经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无数的疑问充斥在我的脑中。
    我拿出手机打给云潇，她的手机依旧是关机的状态。这个时候，李清的电话打来了。
    “今天不要去河西，可能有危险。”我冲着电话大喊。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危险已经发生了。”李清在电话那边语气沉稳的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中X桥桥头，你过来吧，看看就知道了。”
     电话挂断的同时，永远无法让我习惯的警报声在城市的上空回荡。我记得战前有部叫做《寂静岭》的电影，灰烬中的小镇，无助的母亲，每当那摄魂夺魄的警报声响起的时候，黑暗便慢慢降临，带来怪诞恐怖的另一个世界。我时常揣测，创造那种声音的人，如果不是曾听过地狱的号角，那么便一定是恶魔本尊。
     我跨上了自己心爱的自行车向李清说的地点狂奔。一路上，既没有什么行人更没有车辆，像极了电影中那座受到诅咒的城市，我把我那破旧的26飞鸽自行车骑得如同如同出膛的火箭弹，车子各个位置的零件不约而同地剧烈抖动着，仿佛随时会散掉。这辆自行车是我考上重点高中时父母送我的礼物，已经跟了我十几年，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无数次拯救我于迟到的边缘，我相信它今天一定不介意我如此粗暴地对它，因为我向来如此。
    三分钟后，我完成了3KM的位移，来到了中X桥的桥头，跟空荡的街道不同，这里到处是人，准确地说，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军人。警戒线已经拉起，两辆崭新的虎式坦克面对面停着，把并不宽阔的路面占满。河堤上每隔十米就放置着一架速射炮，炮口平平地对着河的另一边。他们一定是连夜搭建起来的，昨天夜里我回家路过的时候，这些都还不存在。
    我正在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寻声望去，李清正站在一架战斗机上冲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