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的日与夜
作者：梦溪 微信公众号：RandomMusings 爱丁堡是我在英国的最后一站，但却是我在英国最喜欢的城市。从伦敦北部小城Leicester坐火车到爱丁堡，大约六个多小时，一路旅途可以感受到英格兰与苏格兰自然景观的变换，也不觉得旅途漫长。村庄、河流、山峦、农田都有参差的景致，其中有一段铁路沿线刚好和海岸线重合，窗外是紧贴着铁路线的悬崖峭壁，东边是烟波浩渺的北海，在低云的笼罩下显得清冷宁静。 到达爱丁堡时已是日落之时。刚出站我就被对面的景致牢牢的抓住了双眼，站在大桥下，在河的对面是一座小山丘，在山顶上伫立着层层叠叠的城堡与塔楼，有着石造的厚重与坚硬，又因为年代久远呈现出一种古铜与烟灰混合的颜色。厚厚的云层依然笼罩着这座城市的上空，从云层的间隙洒落下来的微光在建筑上投下一丝暖色。这种天气让我仿佛回到了秋天的西雅图。空气中能闻到海风特有的味道，即使是七月底，行人们都穿着厚厚的秋装。
我拉着行李箱沿着Royal Mile直奔住处。朋友帮我订好了一家Air B&B, 房东非常热心，我还没到爱丁堡就给我发了很多信息介绍路线并欢迎我。房子位于接近Royal Mile起点的Tweeddale Court，地理位置非常方便。爱丁堡中心市区并不大，主要旅游景点都位于这条Royal Mile上。爱丁堡大多数老公寓都没有电梯，这座公寓从外观看也有年代了，旋转楼梯直通顶层，房东亲自帮我把行李提上去，给了我很多作为当地人的建议。房子内部却是新装修的，风格很小清新，客厅和卧室朝北一侧都开了两个落地窗，可以看到Royal Mile对面的建筑和楼下的街景。有意思的是，这座房子的主人还在卧室朝向东面的墙上开了个小窗，从小窗望过去，在Royal Mile两边建筑的延伸处，隐约可以看到蓝色的海面。房东介绍说，这是这条街上唯一一个可以看到海的公寓呢
一路沿着Royal Mile向西走，发现沿路公寓很有意思，公寓入口都是窄窄的拱门，名字都叫某某close。苏格兰人把小巷叫close, 不叫alley也不叫lane, 取“包围”之意。建筑庞大的身躯和细小的通道形成鲜明对比，步入其中，的确有只容一人被紧紧包围的感觉。 在这狭小的巷道里又是另一番天地，上上下下的坡道台阶，远景山海从容，落日余晖照映在塔尖与屋顶上。爱丁堡的街道大多和巷道一样，曲折蜿蜒，建在山坡上，一拐弯，又是另一番景致。
天色欲晚，Royal Mile显得热闹却并不喧嚣。不知是不是恰好碰到8月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灰色石板路上走几步便是一个卖艺人。爱丁堡的卖艺人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也最专业的了。一个卖艺人刚刚开始表演，他脸色是苏格兰人惯有的苍白，头发染成粉红色，画着像加勒比海盗里船长一般的浓厚眼线，眼神也同样狡黠而玩世不恭。周围观众并不多，正式表演之前，他当然要先热热身，吊足观众的胃口。刚开始的是些小把戏，用来逗观众笑的，气氛也很松弛。他表演时一直在用麦克风独白，语速之快用词之精准连脱口秀主持人也望尘莫及，不时也引经据典一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苏格兰历史文化信手拈来。
他开始摆弄金属刀具和火把，刚开始一两只，后来四五只。他说，我父亲是个魔术师，但我叫我自己卖艺人，不是魔术师，因为我的表演里没有假把戏。你看到的所有，都是真的，包括这些铁器、金属刀具。说完他随机叫了个观众上台去触碰那些刀具。他开始向空中抛掷刀具，有四把不同种类的刀具，还有另一把是正在燃烧的火把，他先后抛掷出去，快速接回来，又陆续抛出去，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金属和火球连环串起的圆环，因为速度太快，只能看到一条条光影在空中划过。他一边紧盯着空中转动的道具，一边身体辗转腾挪，一会一个360度原地转身，一会将火把从自己胯下绕过，一边还在调侃观众，“你们如果看到我头发着火了，一定要赶快叫救护车，这是真的不是假的。上次我表演时，遇到小意外，头发着火了，观众以为这是我在表演，还在笑.. 这些观众啊... .” 观众笑了，他的表演赢得阵阵喝彩，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当他看到一对男性拉着手从观众群中穿过，他会突然鼓掌，说“祝福你们”，然后不忘给爱丁堡打打广告，“爱丁堡是对同性恋最友好的城市哦，这里4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是同性恋呢”。 这时观众群已经密密麻麻围了好几圈了，他准备进行压轴表演，吞剑。自称是专业学过这项技能，全球为数不多拥有吞剑技术资格证书的人。他需要一个观众上台来协助完成，在他吞完剑之后将剑从他的胃和食道管里拔出，这多少增加了表演的难度和不确定性。拔剑的动作无疑在爱丁堡有特殊的象征意味，传说中的亚瑟王从石中拔出选王者之剑，统一了不列颠群岛，在爱丁堡至今有座山叫亚瑟宝座(Arthur's Seat). 在开始吞剑之前，他脸色凝重，对观众说，“我们都喜欢喜剧，因为喜剧让我们发笑。但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喜剧本质都是残酷的，因为引起我们笑的是别人的不幸，不管是别人的危险，痛苦，悲惨，失败，还是怯懦、软弱、煎熬，我们能发笑，是带有认为我们不必经历忍受同样遭遇的优越感和侥幸心理。就像你们现在看我表演而发笑...”他脸上冷笑了一下，狡黠的双眼看上去深不可测。 一直爆发出阵阵笑声的观众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突然变得庄重肃穆。观众里拍照的游客也停了下来，静静的听他陈述，仿佛一个人在赴死之前的慷慨陈词。 “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是，如果我一会真的出事了，请你们，观众，务必，帮我叫救护车，千万不要四散逃跑。”他沉默了一会，观众群鸦雀无声。他突然嘴角一咧，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你们了，我逗你们玩的，我才不会有事的。”观众群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他无疑是个非常有才华的表演者，熟谙观众的心理，也了解自己表演的本质。像文学家甚至哲人一样的表述出来，是我在任何卖艺人身上从没见过的。我对他突然莫名产生了一种敬意和钦佩。 同时，这也让身处观众群中的我感到一丝不安与愧意。这不舒服来自对自身“观看”体验本身的审视。他激起了我内心诸多的思绪，我默默离开了观众群，因为观看别人受难这一行动本身让我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觉，如萨特笔下的厌恶一样。 我离开了人群，反而能更自如的思考。几步之外，人群又开始爆发出欢笑声与掌声。我突然想到，卖艺人真是个有趣的职业。这有趣并不在于他表演的内容，而在于，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职业像这个职业一样，独一无二的体现了喜剧与悲剧同时在一个身份上的重叠与交织。卖艺人的表演是为了带来出其不意，带来快乐和欢笑，赢取掌声，但一个小意外就足以让他们表演失败，引火上身，酿成悲剧。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恰恰是因为有悲剧的可能性，哪怕是几千万分之一，才让喜剧之所以成为喜剧。这也让我想到，为什么悲剧和喜剧相比，是一种更高级的艺术形式，能带来更高贵的情感。只有在悲剧中，人类体悟到自身的局限与命运的不可抗拒，触动同情与悲悯之心。物伤其类，就连动物的眼泪也具有某种悲剧性情愫。 卖艺人是走在钢丝上的舞者，他售卖的恰恰是这种未知性与可能性。一瞬间的喜剧，可能在下一瞬间，就变成悲剧。但观众似乎从来都没有作好迎接悲剧的心理准备，我们太习以为常，带着喜剧的心理期待去观看别人的痛苦，愉悦自己。这位卖艺人无意之中道破了表演的本质，也提醒了我。我朝远离他的方向走去，隔了一会，远远的传来人群中热烈的欢呼声。是的，他做到了。
爱丁堡这座城市的魅力对我来说也许正源于此。它是座文学与艺术之城，文学的气息与修养随意散落在城市的大小角落。虽然终年阴云密布，凉风习习，凉雨飘飘，似乎是座有点阴郁忧伤的城市，但对我来说，爱丁堡非常独特，它的美丽与忧伤如同苏格兰风笛一样，悠长而凄美。整座城市的风格让我如同置身中世纪。石板路两旁的石制建筑坚冷恢弘，哥特式的尖塔与教堂透露着神秘与忧郁，不经意间经过的校园建筑都好像从哈利波特中直接跳出来的一样，难怪这里给了J.K罗琳无限的情感与想象力让她在大象咖啡馆写出了震惊世界的哈利波特。
卡尔顿山是我在爱丁堡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在日落时分来这里，俯瞰依山傍海的爱丁堡城，是最美的角度。恋人们在山坡上倚坐着，聊着天，唱着歌。夕阳西下，在那些建筑物的屋顶，高塔，教堂，钟楼，洒下一片金色，在灰黑色的建筑本色上显得格外浓烈。颜色越来越浓，直至太阳一半落入海平面时，呈现在建筑物顶端的是最后一抹绛红色，平静而热烈。
爱丁堡整座城市的建筑风格非常统一，以新古典主义为主。新城与老城的分界并不明显，安排的很优美，石制建筑外观因为年代久远都带着熏黑的痕迹，而爱丁堡的新城是对于当地人而言新，但也是18世纪的建筑已经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新城与旧城的交界线是一条叫Prince Street的大街，附近有著名的王子花园。在Prince Street上有一座哥特式高耸的建筑，我在爱丁堡城堡上就觉得外观非常独特，高耸入云的塔尖，魔幻式的曲线。走到近处，都让人心生畏惧之感，整座建筑呈黄黑色，像火焰一样上升。它是纪念苏格兰诗人Walter Scott的，作家Bill Bryson的形容我觉得更贴切，他将Scott Monument比喻成“a gothic rocket ship”(哥特式的火箭飞船)。世界各地习惯为各种伟人的丰功伟绩树碑立传，但为一诗人立碑，在爱丁堡却影响力这么大，也足以见苏格兰人对自己国家文化与历史的珍重，也让我非常感动。
更让我惊讶感动的，是他们普通人对文学与艺术的尊重和热爱。我在爱丁堡的第三天，报了一个当地的一日团去苏格兰高地与尼斯湖。开车司机是个苏格兰姑娘，橙红色头发，看上去很年轻。让人惊讶的是一路上她身兼导游，给我们几乎没停的介绍，上到苏格兰历史政治文化，下到城市景观百姓生活，无一不足。她有超凡的记忆力，知识维度与深度更是足以碾压一个历史学家，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历史如数家珍。那天要开300多迈到苏格兰高地，再开回来，全程超过12个小时，她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讲解，开车走山路已经够累人，但她好像并不觉得累，也不像一般导游一直在背诵没有任何感情的讲解词，她把自己情感带进去了。讲故事的过程还会角色扮演，调节语音语调，像是给人物配音，还经常怕我们疲倦跟我们开玩笑调节气氛。
苏格兰人相比英格兰人，有自己独特的发音和词汇，听起来还蛮可爱的。苏格兰很多地方名字都有burgh这个后缀，Edinburgh的gh他们也把h发成了具有异国腔调的小舌音。他们把高地不叫highlands，叫glen, 湖不叫lake, 而叫loch, 发“ch”这个音的时候，是像法语的"r"一样的小舌音。苏格兰高地是欧洲板块运动的结果，造成了苏格兰脱离北美洲大陆板块而自成一体。高地与峡谷摄人心魄，充满粗犷、孤寂的自然美，我们一路飞驰，两边的高地呈U形状，一个陡坡从云端直坠地面，又高耸入云，崎岖陡峭，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只有矮矮的灌木丛和草甸。曾经在这高地灌木丛间，诞生了一支绿林好汉，长期居住在人迹罕至的寒冷高地，自给自足，像台湾的高山族一样建立自己的原住民社会，后来建立了反抗入侵的武装军，我们的司机兼导游一路讲了很多这些绿林好汉与英格兰战争的故事，她认为权力游戏里的那些野人正是以此为素材的衍生。在高地与低地之间有三个狭长的湖泊，Loch Oich, Loch Ness,和Loch Lochy，导游为了让我们更好的理解ch的发音，会故意把那个小舌音发的很夸张，然后说，“”就有点像早晨漱口的声音，有点恶心对吧？哈哈，还有个更恶心的发音，Loch Lochy。“”两个小舌音重叠在一起，就感觉好像是漱口水一直在喉咙处徘徊，哈哈。 因为是“权力的游戏”的死忠粉，她会特别留意原著故事中的情节和人物与苏格兰的关系，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对比。譬如她注意到权力游戏里的Sansa就有苏格兰女皇玛丽的影子。一路上，她讲的最多的是苏格兰女皇玛丽的故事。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流线型的山峦线，高地，峡谷，湖泊，河流，她轻柔的语音语调平和的诉说着玛丽一生的跌宕起伏，让人喟叹她悲剧的一生。即便是对历史并无特别热爱的我，听了她一路讲的故事，也对苏格兰的历史文化着迷了，也深深钦佩这个城市居民对历史文学艺术这么热爱与珍视，就连一个开车司机都能信手拈来文学诗句，对历史细节熟谙于心，这没有这座城市深厚的文化积淀是不可能的。
当然，喜欢历史和古堡的人一定不要错过爱丁堡城堡，就是文章一开头提到的那所古堡，远远望去就非常有气势。这也是英国最老的城堡之一了，公元前6世纪就建成作防御用，位于一座花岗岩死火山上，坚不可摧，易守难攻。苏格兰女皇玛丽在此生下了詹姆士六世后来成为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他在位期间苏格兰与英格兰难能可贵的统一起来，英国作为一个整体国家开始强大。苏格兰人珍视这座古堡，它几乎书写了整整几个世纪苏格兰抵御侵略者保护自己国家的历史。大多数人一提到苏格兰的立国史，最熟悉的恐怕是梅尔吉普森主演的《勇敢的心》，但那个苏格兰姑娘告诉我们，其实勇敢的心并不是William Wallace（威廉华莱士），而是苏格兰的国父Robert Bruce, 关于iron heart（她并没有用brave heart这个略显烂俗的词）还有段荡气回肠的故事。 苏格兰的凄美与忧伤或许跟它的历史与战争有关。对这种忧伤最好的诠释莫过于苏格兰风笛了。当你站在爱丁堡城堡的至高处，一位白发老人穿着苏格兰传统皇家蓝绿格子裙，微闭着双眼，庄重而肃穆，演奏着苏格兰风笛。海鸟偶尔向天空飞去，叫声越来越远，像在给笛声作优雅的注脚。那悠扬的笛声，载着几个世纪的沧桑与悲怆，回荡在山谷与海湾边，再没有比这更动情的一幕了。 爱丁堡是一座交织着古典忧伤和现代灵动艺术的城市，有着非常强烈的自己民族的身份认同。即便有着厚重坚冷的建筑与历史，他们仍抱有一种淳朴热情的风格，讲话会冷不防以苏格兰式的幽默自嘲或嘲讽英格兰。他们认为这种苏格兰式的幽默和英式幽默有明显不同。我在一家苏格兰餐厅吃饭，可以俯瞰cowgate。刚落座，侍者就拿来菜单，给我介绍他们的菜单。“你看，如果你想吃苏格兰特色菜，都在这里，我们有haggis, 有xx...” 末了，添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想吃fish and chips，我们这里也有...”，她笑了一下。不过菜单里并没有这道英国国菜fish and chips（这道fish and chips不知道为何家喻户晓，成了英格兰的象征之一，或许是因为太过难吃吧。）我心里一笑，默默想，黑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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