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女

封云亭，太行人。偶至郡，昼卧寓屋。时年少丧偶，岑寂之下，颇有所思。
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动，亦不灭。
起视转真，再近之，俨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惊顾不已，冉冉欲下。
知为缢鬼，然以白昼壮胆，不大畏怯。
语之曰：＂娘子若有奇冤，小生可以效力。＂
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
封呼主人来，告之。乃知此为梅氏故宅，十年前，夜有小偷入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史受盗钱五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女闻自经。
毁舍易楹，所费不赀，主人难之，封力协。
既就而复居之，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
封爱悦之，欲与为欢。
女以阴惨之气不利于生者而拒。且言会合有时，只需静待。
坐对佳人，闷眼相看，夜既长，不免寂寥。
女乃与封为交线之戏。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
更阑颇怠，强使就寝。女言少解按摩之术，愿尽技能，以侑清梦。
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
自此心益爱慕。
女至，戏至半夜。封苦逼之。
女乃言明夕将携浙娼名爱卿者至，聊以自代，封允之。
次夕，果与一少妇同至，年近三十已来，眉目流转，隐含荡意。
局终女去。两人登榻，于飞甚乐。
诘其家世，则含糊不以尽道，但曰：＂郎如爱妾，当以指弹北壁，微呼曰‘壶卢子’，即至。三呼不应，可知不暇，勿更招也。＂
天晓，入北壁隙中而去。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世以私仆被黜。继娶顾氏，深相爱好；期月夭殂，心甚悼之。
闻封有灵鬼，欲以问冥世之缘，遂跨马造封。
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设筵与坐，诺为招鬼妓。
叩壁而呼，三声未已，爱卿即入，举头见客，色变欲走。封以身横阻之。
某审视，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灭。
封大惊，不解其故，方将致诘。暗室中，一老妪出，大骂典史，并以杖击其颅。
典史抱首而哀曰：＂此顾氏，我妻也。少年而殒，方切哀痛，不图为鬼不贞。＂
妪怒斥典史贪婪之丑态：䄂有三百钱，便可为翁也！因之不分黑白，诬人清白。神怒人怒，死期已迫。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典史尝贪债。
方惊诧无从救解，旋见梅女自房中出，张目吐舌，颜色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
封惊极，以身障客。且劝曰：＂某即有罪，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请少存投鼠之忌。＂
女乃止。某张皇鼠窜而去，至署患脑痛，中夜遂毙。
次夜，女出，告封前典史即为诬己者，今仇已报，大块也。
会合之期，不远矣。
原女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请封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嘱封曰：＂途中慎勿相唤，待合卺之夕，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诺之。才启囊，女跳身已入。
携至延安，访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极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类犬喘日。
群婢去，女解衿露乳，对封憨笑。
封面覆囊呼之，女停眸审顾，似有疑思。
封笑曰：＂卿不识小生耶？＂
举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
展见女举止皆佳，大喜，爱悦逾于平时。使子大成与婿同学，供给丰备。
年余，大成厌薄之，展惑于浸润，礼稍懈。
女乃令封速归。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尽怒，不给舆马，女自出妆资贳马归。
后展招令归宁，女固辞不往。后封举孝廉，始通庆好。
异史氏曰：＂官卑者愈贪，其常情然乎？三百诬奸，夜气之牿亡尽矣。夺嘉偶，入青楼，卒用暴死。吁！可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