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古节拍里,你我相认

挪威的特姆罗瑟,最大的北境城市,在这儿,极圈味道已经出来了:夏天像是深秋,没有黑夜,却永远乌云密布。我穿上去年在蒙古买的驼绒袜子,一点儿也不过分。我的旅程从这里开始,前往一个叫Manndalen的地方,参加那儿的原住民聚会。 文、图 | 杨晓鸥

北极圈内的原住民聚会 Manndalen是一个萨米人居住的山谷村落,距特姆罗瑟东北大概两小时车程。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一个萨米人聚会Riduu Riduu,这个聚会已经持续了25年,这些年来,它从一个聚会发展成原住民的文化、音乐节,每年都会有一个“northern people"(北方人)区域,专门邀请地球上偏远部落的原住民来参加。我就是在这里遇见Elisabeth Heilmann Blind的。

那天我在营地闲逛,到处都是为原住民搭建的驯鹿皮帐篷(lavvu),慢慢走过它们,就像走过环北极圈的各个大陆,其中有一个最小的帐篷搭在两个大帐篷之间,我在小帐篷前第一眼见到Elisabeth。她正与两个萨米人聊天,野性就自然而然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那个眼神让我想到了曾见过的一模一样的、阿尔泰山脉里图瓦人的眼神。 我走不动了,停下来,渴望与她攀谈。 “你来自哪儿?”话一蹦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冒失,赶忙道歉。 “我来自格陵兰岛的因纽特部落。”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Elisabeth头带红色头巾,在额头中间竖起一个结儿,身穿简单的灰色裤子和T恤。她没有像周围其他原住民那样盛装出席,穿着代表自己身份的色彩艳丽的衣服。但对我来说,她那张典型的因纽特人脸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一会儿可以来看我的表演。”她接着说,“10分钟后开始。” 我可以感觉到她喜欢我,心里也确定会前往她的演出,但此时我走开了,身处这样的极地山谷,你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还会升起或是落下,这和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感觉很像。周围有台湾排湾族人的吟唱,俄罗斯远东楚科奇部落的人在伴着鼓点跳着手指舞,还有加拿大来的印第安原住民正在向大家介绍他们新酿的梅子酒,我在心里盘算着10分钟时间到底是多久。


不一会儿,我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Elisabeth的帐篷前,她独自一人坐在那儿,见我回去,就招呼我前去坐下。 “你想喝点什么?我来给你泡茶。” “你的表演不是要开始了吗?” “不急,慢慢来。”她微笑着看着我,我们都在等待下一个对的时机到来。 “趁我开始之前,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她说。 “你的表演是关于什么的?”我毫不犹豫。 “一种源于我们格陵兰因纽特人的面具舞,在舞蹈中,我会变脸、出神,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是说会像萨满那样出神吗?” Elisabeth哈哈笑了“我不是萨满,但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当我的助手。”

演出开始前 她让我帮她搬了两把长凳子,八字摆开放在她的帐篷门口,形成一个大三角形。Elisabeth随即进去换衣服。我独自坐在凳子上,耳边全是各个部落演出的声响。大雾已经环山腰一圈,我们的谷地就像被云雾托到半空中。 不一会儿,Elisabeth走了出来,看上去只是换了件全白色的套头罩衫,领口附近有黑色和红色的条纹。脚上套着一双鱼皮棉靴,头发扎成马尾。搞笑的是她在胯部系了一整条狐狸皮,狐狸的头就回荡在“前门”的位置。当她扭动身体时,狐狸头会不停地甩啊甩。我心想,这可真够性感的,更何况她还穿上了黑丝袜。

Elisabeth随身带的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化妆用的颜料。她提过一个黑色录音机,坐在大三角内的地上,按下按钮。声音传出,她也就随之开始化妆。录音是从格陵兰岛传来的熊祭的歌谣,生涩的声音仿佛是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听上去很像俄罗斯亚马尔半岛涅涅茨萨满的吟唱,只不过这支感觉更黑暗、更绝望。 Elisabeth的脸被黑色、红色、白色分成了几块不同区域。她把脸的大部分都涂成了黑色,然后从额头中部到鼻尖的位置垂直画下一道红线;鼻孔和嘴角两边画上白色圆圈;为了脸部变形,她戴上一个橡皮筋做的鼻环将鼻子向上提然后压扁,鼻孔因此看上去会张得更大。她向我轻轻抖动鼻翼,看上去充满威胁。她在做这一系列准备工作时,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注意到她并往我们这边聚拢。化妆的最后一步,是拿一个大约两指长的小木棍飞速横塞进嘴里,瞬间,她的脸就像弹簧一样被轻松地撑成了椭圆形。脸被拉长,因纽特人的脸本来就长,被这一拉,就完美地变成了一个怪物。嘴唇被拉成两道长条,Elisabeth试图发声,但仅能发出些怪音来,这些音节恰与录音机里传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因纽特面具舞 Elisabeth进入状态了,人群渐渐把这个奇怪的小帐篷围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她看着我,好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她看我时,我却看不到她,而是一双陌生的眼睛。她起身开始跟着格陵兰传来的古老声音扭动起来,就像一头刚睡醒的北极熊在早晨闻到了人类的味道开始爬出洞穴。我不知自己的形容是否恰当,但我就是这种感觉。Elisabeth转过身去,用那只狐狸头在帐篷上蹭了蹭,同时抖动屁股,发出极不情愿的叫声,又回头看看大家。观众席中发出笑声,她突然转过身,冲那个发笑的人吼叫。 随后,她的身体像上了发条一样跟随格陵兰的声音有节奏地扭动。就像某种仪式一样,那张变形的脸严肃而庄重,四肢像树杈般展开,然后收缩、无规则地移动。她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的土地,整个身体看上去是如此和谐于古老的歌谣和律动。 她在感谢万物。 我甚至掌握不住歌谣里的奇怪节奏,它不属于我们通常的视听范围,完全数不出它的拍子,但我确定这节奏来自身体内部,动物身体内部,眼前这只“冰熊”正享受着它。四周的人群越来越多,雾气越来越重,天越发阴沉下来。

我蹲到地上仰望Elisabeth身后的那个帐篷,奇怪的是我忽然觉得这个帐篷才是Elisabeth本人,她把自己的灵魂隐退到了身后的帐篷里,垂着头,不想露出面庞,而她自己的身体则接过眼前这只怪物(我觉得就是冰熊)成为它的载体,为它表达。 我突然发现Elisabeth的手也变形了,变成了锋利的爪子,长在浑厚的肉垫上。这爪子能轻松逮起一直要逃跑的雪狐。格陵兰传来的声音从单声部变成了多声部,伴有鼓点的节奏,Elisabeth的双脚加快,开始在原地转圈,她闭上眼,嘴里发出的声音也比刚才快了一倍,冰熊变得疯狂。我依然蹲在地上,看见Elisabeth身后的人形帐篷控制着她,又感觉它在注视着我们所有人。庄严、沉默不语。 我不敢盯着它一直看,就把目光转回到Elisabeth身上。我早已忘记自己正身处北极圈内极地山谷的聚会上,听不见周围台湾排湾族人的歌唱,或是楚科奇姑娘身上叮叮当当的响铃,甚至连不远处萨米人的yoik吟唱也慢慢消失了。但是,我可以闻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冰原上,正在度过盛夏牧场的驯鹿群、它们在永昼里吃的新鲜苔藓的味道。 Elisabeth的声音召唤着我,也召唤着这一切。 我舒服地闭上眼,云游到了北境平原。慢慢的,我感到Elisabeth来到我附近,她略带威胁性地喘着粗气,我睁开眼,发现她的脸就在面前,我吓了一跳,迅速后缩,她冲我吼了一声,瞬间转到旁边去了。她试图用狐狸头去挑逗一个维京人的后代,那个粗壮的男人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她,无动于衷。Elisabeth冲着他抖动屁股,像一只发情的母熊,而维京人还是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气急败坏,又一瞬间移动到一个萨米小姑娘面前,小女孩原本嘴里含着一颗草,此时吓得她把嘴里的草吐向Elisabeth,站起来拔腿就跑。周围的人全笑了。 此刻我突然反应过来,Elisabeth毕竟还是一个舞者,她在融入一点戏剧的成分去与人交流,而周围人们的反应或大或小取决于他们相信还是不相信,我猜想大多数成年人肯定像我一样,在某一瞬间,看到了一只熊在我们面前苏醒,下一个瞬间又怀疑到底有多少戏剧性,多少原生性。 格陵兰传来的古老歌谣渐渐远去,Elisabeth缓慢地趴在地上移动,随着山谷里的雾气越来越重,她的表演结束了。我回过神,转过头来,赫然发现周围的色彩是多么艳丽,就像刚走出黑白电影院重新观望世界:萨米姑娘们穿上了她们最骄傲的服装,鲜花布满的刺绣披肩、鹿皮靴子,以及酷似蒙古袍的萨米袍子,有绣着几何图案的大摆。 Elisabeth回到帐篷里换回原本的装束,她拿出驯鹿皮垫子让我坐下,我们一下就回到了开始的样子。

查坦人与因纽特人 这些在山谷里的日子,我每天吃着驯鹿肉和土豆熬制的咸粥,睡在铺满驯鹿皮的萨米帐篷里,随时都听得到萨米人对驯鹿的yoik吟唱,这一切都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仿佛身处在时间之外的某个永恒里。 我和Elisabeth都去过蒙古,就从那里开始聊起:“说说你在蒙古国的事儿吧?” “蒙古,我确定有一天我会再次回到那里。” “怎么说?” “我在那儿找到了最棒的观众,泰加森林(Taiga)里的查坦人,他们和我的部落的人一样。”她一讲到这里,眼睛充满了光,接着说:“我2015年突发奇想去了泰加森林,给查坦部落的人表演面具舞。我直接去到那儿,开始化妆,一开始他们都没在意,只有小孩子围过来。当我的脸开始变形时,他们就围上来了。我还记得我才一起身,周围的老人孩子就全跑光了!”Elisabeth爽朗地大笑起来,引得路过的人都朝我们侧目。 “他们的反应和这里的观众有什么不同?” “他们就是跑啊,完全被吓傻了,老人孩子,全跑没了!” “但你说你找到了观众。”我并不是很明白Elisabeth的说法。 “对,”她看上去非常满足,“我最棒的观众就在那里,他们跟因纽特人一样,一点儿也不敢亵渎神灵,他们害怕,并且容易相信。”

我试图想像这个女人孤身一人走进蒙古国北部、西伯利亚南部的泰加森林,那个湖泊与山林、猎人与传说、驯鹿与神灵、萨满与歌谣交融共生之地。她站在那儿,召唤她的祖先。 “说说你所相信的吧,因纽特人也相信守护动物吧(注:相信万物有灵的原住民普遍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在守护动物。萨满跳神除了与祖先沟通外,也会与守护动物沟通,取得其帮助),那你的动物是什么?”我问。 “说到这个,得从1970年代时,我去日本拜访大野一雄先生,在他那里学习舞踏说起。大野那个时候已经很老了,他总会挨着我很近的轻声说,Elisabeth,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舞者。” “尽管是学习现代舞,但在日本的那段时间很奇怪,每天高强度的训练让人精疲力尽,但一到晚上我就会做梦,梦见一只母冰熊。留学日本期间,那只母熊就一直跟着我。后来我返回格陵兰才明白,她就是我的动物了。” 看来我在看表演时的感觉完全没错。 吟唱音节

某个凌晨,山谷再一次被雾气和小雨笼罩,仿佛悬置于半空中,聚会中央有人歌唱起来。Elisabeth把我介绍给她的前夫Lars Heaika,他是个萨米人,牧民,也是个出色的Yoik歌者,出版有自己的专辑。CD封面是一片北极平原,又不尽然,应该说是蓝灰色的平原和天空融为了一体。远处有一个小点,那是一个老人拿着一面鼓。Lars英语不好,只会挪威语和萨米语,当我向他请教如何发出Yoik吟唱的声音时,他向我解释说自己的第一职责是牧民,我以为他没理解我的问题,或是正在打岔,但礼貌地没有打断。他说自己热爱驯鹿,现在夏天了,驯鹿正在盛夏牧场吃草,不需要照顾,等入秋前,他会把它们迁回瑞典境内。他全年都跟着驯鹿群在挪威和瑞典的边境转场。我听后“噢”了一声,恰好伴着周围人唱歌的调调,Lars突然说:“对,你这就是在做一个Yoik吟唱音节了!” 东楚科奇人与因纽特人 后来Elisabeth提议我们去附近一个大帐篷里烤火,没想到就此来到了俄罗斯远东楚科奇部落。一进去,伏特加气味的俄语就扑过来了。我看见了Mila,一个60岁出头的美丽老妇,一个手指舞者。她有个更漂亮的年轻女儿,会吹口弦,也会唱呼麦。Mila一把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我撇见她的红袜子和方口布鞋,还有红色秋衣加上紫红色的针织衫,产生了亲近感。

Mila在我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瞬间又让我回到了蒙古草原。但她真是满身的伏特加味道,看上去是喝得差不多了。Mila完全不会英语,满口俄语,要教我跳手指舞。她拉起我的手,开始缓慢的指导动作,嘴里发出啧啧咂咂的节奏,手臂像通了电一样,上下左右不停移动,同时也有令人惊奇的控制力。手指很有力量,但又没有受到骨头的限制,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指尖。 Mila一边教我,一边不停地笑,旁边的人都说她醉了、开始发疯了,我倒觉得她早已挣脱了自己的实际年龄,自由自在。 Elisabeth一直坐在火焰对面注视着我们。我转过头去冲她笑,她说:“Mila,我要为你唱一首歌。”旁边一个叫马克西姆的小伙子翻译给Mila听,后者停了下来。Elisabeth起身,上半身越过火焰,接过Mila的双手,先是亲吻了一下,然后又把它们放到额头点了一下,随后坐下开始歌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Elisabeth的歌声,这声音跟她之前从录音机里播放的因纽特传统歌谣一样古老,没有边际,但旋律听上去更动人,没有那么黑暗绝望。Elisabeth梳着两个辫子,像个年轻的因纽特姑娘似的坐在那儿,嘴里发出很多咿呀咿呀的象声词,Mila则开始用自己的语言应答起来。她们仿佛是在聊天,一问一答,就像两个已经相识了很久很久的灵魂彼此问候。周围的人全部安静下来,注视着火焰和火焰两旁的女人。一个来自格陵兰岛,一个来自楚科奇半岛,但都是北极圈内的子民,谈论着各自部族的故事。 我想大家都跟我一样听出了神,以至忘记了她们是什么时候结束对谈的。我只记得从Elisabeth和Mila身上散发出的能量让我们的帐篷变得无比温暖,我听到了来自大地母亲的召唤,那是来自古老母体子宫内部的邀请,由内向外散发出的伟大的爱,在这片萨米大地上,生生不息。

杨晓鸥,满族,在法国进行自由创作的同时,四处旅行学习永续农业,梦想建立一个独立的永续农场。纪录片导演顾桃见到她时评价:纯波西米亚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