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的神谕
众神信使赫尔墨斯带着一个神谕来到人间。可是,当他要把神谕宣示给集合而来的众祭司们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那个神谕给忘了。面对黑压压的一片祭司,他张口结舌,像塑像一样地凝固了。祭司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赫尔墨斯的张开的嘴,期待从那嘴里流出将要转变人间生活的话语。可是最后他们却只是失望地听到赫尔墨斯说:今天不是宣示神谕的日子,你们都回去吧,等时候到了我再召集你们。 祭司们听话地散去了,赫尔墨斯在中央神殿住了下来。他开始努力回忆那个神谕,可是却空茫一片,无迹可寻。他每天都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始终抓不到蛛丝马迹。在这期间,祭司们都在等待着,他们还以为很快就会重新受到召集,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甚至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了,却还没有传唤到来。这出乎他们的意料。于是一些人开始来到神殿想找赫尔墨斯询问神谕的消息。神殿里面的人告诉他们,坐在门口外面台阶上那个胡子邋遢的人就是赫尔墨斯。他们都不相信,因为赫尔墨斯是个出名的俊美少年,而门外台阶上坐着的那个胡子邋遢、形容枯槁的人,他们还以为是个乞丐呢。他们满腹狐疑地上前问候那个好像不太有可能开口说话的人,但结果赫尔墨斯非常客气地跟他们对话了,说现在还不能将神谕告诉他们,让他们一定要耐心等待,不要失去对他的信心。最后这句话让人们觉得别扭,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们还是毕恭毕敬地答应,表示一定会耐心等待。 可赫尔墨斯自己却非常焦急。除了自己将那个神谕回忆出来,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能将它失而复得。神界是不会给他一点暗示的,他也不能返回神界重新领取那个神谕。神谕是他跟神界的唯一联系,失去了神谕,他也就失去了跟神界的联系,神界就像那个神谕一样消失在黑暗中。神谕就是他进出神人之间那道大门的一把钥匙,现在他把钥匙丢了——回家的钥匙——甚至连回家的路也丢了:就像进入迷宫的人要扯一根线,神谕就是那个线头,现在他找不到线头了。他沦陷在迷宫中四处寻找那个线头,而不是寻找出口,好像他进入这个迷宫就是为了寻找一个线头,而忘了他是因为丢失一个线头而进入了迷宫。 他焦急地寻觅,他回忆神界的每一个细节,回忆了神界所有的神,所有的角落,所有他记得的话语,甚至笑声,骂声,哭声,所有的声音,可就是没有关于那个神谕的只言片语。时间穿过他这黑暗的回忆,他根本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他长久地处于持续的思维奔跑中,像闪电般在神界穿梭,越来越深入神界的每一道缝隙,每一缕皱褶——正当他还如此紧张忙碌,那些祭司们却早已麻木了,他们再也不期待那个神谕了,仅仅出于好奇,他们还时常地来看看日渐变老的赫尔墨斯。中央神殿成了一个开放的展厅,人们来到那里,互相介绍着:瞧,那就是赫尔墨斯;或者:那就是曾经的赫尔墨斯。人们传说着:他带着一个神谕来到人间,可是众神又推迟了颁布的时间,他就在这儿等着,都等老了,为了一个神谕而老了,为了人间而老了,为了众神的疏忽而老了。 赫尔墨斯没有察觉外界的一切,他还独自游走在他黑暗的迷宫中,直到他发现他已是一再地重复这个迷宫的路——关于神界的很多回忆都已是多次重复——一再地重复,以致无路可走:虽然路永远存在,但都是毫无意义的路,面对无数的路,却是无路可走。不能再重复了,否则自己只能困死在里面! 人们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赫尔墨斯已经离开了神殿,那个冥思苦想的形象再也不见了。 赫尔墨斯去了人间,他要开始用剩下的时间走遍大地。他走遍高山,峡谷,沙漠,草原,雨林,冰川,他走在风中,雨中,雪中,走过花开的季节,落叶的季节。在这期间,他会忽然记起一个神谕的符号,也许是由于一颗雨滴,也许是一声鸟啼,也许是一片野花,一刹那,会忽然有一个神谕的符号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不知道这个符号与自己那个神谕有什么关系,但每当这时,他就要返回神殿,在自己的塑像的背后刻下这个符号,无论那时他距神殿有多远。这样一个符号好像总是来之不易,只在一些稀有的时刻出现,那时他总是离开神殿已经很远了,因为他从来不减缓自己的脚步,好像他是不懈地在大地上寻觅着什么,好像他仍然在寻觅着,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要走遍大地而已。那些到来的神谕符号,对他来说,既像是一个赏赐,又像是一个负担。每当他长途跋涉将一个符号运回神庙,他好像的确感到幸福和充实,好像觉得自己又成为一个信使。同时他好像感到无奈,觉得自己终究是一个信使,必须这样不辞劳苦运送神谕的哪怕一个符号,不能随心所欲地走自己的路。 有一天,神殿的祭司发现赫尔墨斯的塑像崩碎了,碎片洒落了一地,在这些碎片中,散布着一些他们熟悉的神谕的符号。他们一枚一枚地将这些符号捡拾了起来,然后开始拼凑,经过反复的排列组合,最后他们终于拼出了通顺的语句:赫尔墨斯将被流放,人世不再需要信使,人世不再需要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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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 赞了这篇日记 2023-12-27 23: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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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235781187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15 19:4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