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完《遗弃》的感受,就跟今天看阿乙的《先知》一样,给我很大的惊喜。《遗弃》虚构了一个永远活在日常之外的主人公,叫图灵,他的日记记录了他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心灵挣扎历程,日记是这本小说的呈现,与《先知》里第一人称的“我”突然对一封新产生好奇并打开看,故事由此打开一样。在看《遗弃》前,我一直抱着先看经典作品再说的心态,这种偏执也造成了现在无法抹去的挑剔。如果偶然读到现在作者的作品,总感觉那是从传统里沿袭下来的路数,始终不及前面的人写得好,也跳不出那种传统文学的语境。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少有小说家会将个人的生存状态的作为小说的主题。在我看到的小说里,描写的都是他人,社会的大命题,这是外在的,涉及个人心灵的却很少。我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不清楚小说好与不好是否有标准,我所依赖的是自己的感觉(我怀疑这跟个人性情有关),相信好的小说是在关注、揭示个人,私人的生存现状,其审视的眼光一定是聚焦在个人身上。所以,当我读《遗弃》的时候,确实被薛忆沩关注个人的目光吸引了。
在图灵的日记里,常有一些哲学化的思考,有时还会直接引用某位哲人的观点名句。这让我感觉别扭。就像思绪正在自然的漂浮状态,突然嵌入说教,多少有点败坏小说叙事的流畅。
由于手边没有《遗弃》一书,我无从举例,只是觉得这些引用对读者来说,有过于玄乎的可能。甚至觉得,这也许会限定《遗弃》一书的接受范围。好像只有与图灵有过相同经历,并在生活中饱受精神折磨且懂得哲学的读者才会喜欢这样的心灵挣扎与思考。换句话说,如果小说的叙事呈现了写作者的思维方式,那么,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图灵(薛忆沩)一样,从笛卡尔、克尔凯郭尔那里得到生存的启示。《遗弃》吸引人我的点在其关注个体的目光,但掣肘也在这里。他过于哲学化,有点破坏了小说与读者之间的关系。
说到关系,我想到卡尔维诺在其《未来文学千年备忘录》里,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他认为,几百年来,小说家们都在用语言探索宇宙,编织一个世界,在编织的过程中,形成了多维的关系网,能否建立多维的关系网,是他认为的小说好与不好的关键。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来看,《遗弃》不大可能形成多维的关系网,因为在图灵与读者之间,有一先决条件,那就是读者是否有过哲学的学习或是否受过此类图书的浸淫,《遗弃》的密码,只能被这类人的打开,只有打开,才有二者之间关系网的形成。
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在我看来,这种哲学化似乎有点越权。写小说难道不应该就是写小说吗,为何要染指哲学对人生存的解释呢?尽管好的小说也在关心哲学问题,但我还是觉得赤裸裸地把哲学问题嵌入小说中,并说给读者听,有点不伦不类。小说中人物,其语言、思考一旦经过哲学的雕琢,似乎就偏离了小说所要追求的虚构、模糊、悖论性的生活面貌。以《遗弃》为例,薛忆沩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了图灵这类人的心灵挣扎,他将眼光投入到个体的生活世界,这样目光,哲学里也有,而且哲学还不止于注视、也不停留于挖掘个体的生存问题,它是在解释。尼采的《悲剧的哲学》、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还有刚刚了解到的浪漫派诗哲也在关心个人的生存困境。我不禁要想,既然小说与哲学经典都在追问同样的问题,那二者之间的区别为何?既然哲学已经可以解释个人生存的挣扎困惑,那小说的目的在于何?我没有想明白,只是觉得不该相互越权。《艾达之路》中,作者引进的哲学思考也让我感觉不适。
看了《遗弃》后,我很期待薛忆沩之后的作品,期待他能写出没有哲学但又很哲学的小说。但有点失望(也许论断过早,毕竟我没有看过他的全部作品),这种失望也得手里有文本作品才可以说出来。但最近一次是,在上海书展见到他,简单交谈后,他提到《出租车司机》有了英译本,还给我看了随身带的样书,我们聊到乔伊斯,也是他很喜欢的作家,他一点也不掩饰地说,该篇小说就是向乔伊斯致敬。
那次见面后我没有去找这篇小说来看。
前一阵子,黄浩给我看了一篇他没写完的小说,四个人四个部分,而且是放在一个故事背景里,多角度的叙述的组合让我觉得熟悉。由于缺乏理论学习,我不清楚这种技巧怎么定义,但在《喧哗与骚动》的译者序里(如果没记错的话)看到过,说福克纳开创了文学小说的多角度叙事风格。我怀疑黄浩会不会有意如此,毕竟借用模仿很常见,但有巧妙与拙劣之分。黄浩属于前者,不然不会去问他,但黄老师很快否定了我的猜测,据他说,这样写仅仅是为了把小说写长。几天后,他给我看这篇的第五部分,我把两个文件连起来看,有了新的感受。抛开可以砍掉而且啰嗦的部分,我在他的小说里读到了新鲜感,即便故事是颓丧的,但这种颓丧自有一种干净的新意。
说不出缘由,当时就想找《出租车司机》来看,第二天请朋友把书带来。故事讲述了一位出租车司机,在失去了妻子和女儿后决定把工作辞掉,在他最后一趟车程里,他的意识、注意力在乘客身上流动,也在快餐店里流动。我清楚地记得,《都柏林人》里有一篇《两个流浪汉》,写主人公漫无目的地游荡,其要点就在于通过主人公游荡过程,意识回到自身,又将周围所见引进自身,横向地展示出来一个城市的轮廓,或者一个游荡者孤独的一面,很熟悉。薛的这篇也许就是借用了意识不受拘束,将他人引进自我中的点。可我觉得,他模仿不够巧妙,甚至有点用力过度,不够自然。
两次阅读体验,让我突然想到,模仿或者借用,好与不好,都无异于在受益对象的基础上,重建,就像今天的我们去游览那些古镇景点一样,其实很虚假、造作。想到一个比喻,如果人的精神维度不可测量,那前人的小说无异于在其中发现了新大陆、新区域,而模仿的人,不具有发现和开创的能力,其只是在模拟建筑一个古镇。
除了关注个体,打动我的还有新鲜感。因为文学(小说)能把捉、挽留生活世界里存在的活生生的个体,呈现一种内心的、精神活动里,那些看不见的生命脉络,并将其在日常生活中涌现出来,那就是新鲜感。又或者,文学给予我们的最大错误在于:认为别人和我们一样,并且必定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感觉。而每个人都是他自己,只有少数人才能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每次写完,我都有一种意识:我的疑问一定会在随后的时间里通过阅读有更深地认识。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我此刻的记录是否因为浅不深入而没有意义。后来我想了想,不写太难受了。即便浅也不管了。起码是想问题的见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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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 赞了这篇日记 2017-04-21 14: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