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漫步——庆州(1)
今年4月正逢樱花盛开的时期,我到了韩国,第一次看见成片的樱花海。旅途风光带来的感动原本只留存在心底,然而昨晚打开电脑相册,看到当时拍下的照片,心底又一次被触动。因此决定留下一些文字,记述这次旅行,和自己的感悟。 旅程本是从釜山到庆州,再到首尔,然而我的记述从庆州开始。 庆州是新罗王国的王都,当时称为金城。新罗是第一个统一朝鲜半岛的国家。公元660年,新罗和唐朝联手推翻位于朝鲜半岛西南部的百济王国,公元668年,两国再联手推翻高句丽,而后唐朝在朝鲜半岛设立多个都监府进行统治,然而因为朝鲜人的持续抵抗,公元676年,唐朝废止了在半岛内所有的都监府,新罗实现对半岛的统一。 我曾经简要地了解过这一段时期的中韩两国历史。中国对朝鲜的征服,几乎是从有历史记载的实际存在国家的古朝鲜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从西汉到隋唐时代,朝鲜半岛的各个国家对于中国,在政治上几乎都是敌对为主,仅有的联合就在新罗统一朝鲜半岛时期。经历了都监府时期的紧张,新罗时代后期和中国也的确有过相当的蜜月期。新罗作为连接中国和日本的交通要道,经济、文化、国际交流都十分发达。新罗时代的庆州,据说是个极尽奢华的城市,聚集了来自中国的商品、文物、经典,在横跨新罗、唐、日本的海上贸易中获得巨大的财富。 而今的庆州,众多的古迹也已在时间的长河中变成废墟,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我在庆州国立博物馆里面看过月池的复原模型,非常震撼。或许现在仅存几座宫殿的东宫月池已经让人觉得美不胜收,然而若能穿越回到当年,直教人想起阿房宫的情形,高楼错落,盘旋曲折,灯火彻霄,金碧辉煌。因其绕池而建,绵延迤逦。只可惜我去的时候是春天,池中莲花尚未开放。月池之名取“月光照耀下的莲池”之意,若是夏夜,明亮的烛火必定让月亮都黯然失色,莲花让空气都带着甜美和妩媚。

据说新罗王国灭亡的原因之一是贵族生活奢靡,对百姓巧取豪夺。确实和《阿房宫赋》的感慨有异曲同工之处。果真是前人无暇自哀,惟有我们这些后人哀之了,只遗憾无缘再得见月池当年的姿容。 古代宫闱生活并无多少让人向往之处。曾经在豆瓣看过后宫斗争的故事,真是比电视上播的残酷百倍。在这东宫月池,辉煌的新罗时代,似乎就浮现在眼前了。想象着脂粉和美酒的香气、轻歌曼舞,华丽背后是怎样尖锐的刀锋不得而知。若是恋人在波光月色中互诉衷情,倒是十分相宜。 新罗既能统一朝鲜半岛,必然有它过人之处。三国鼎立的时候,百济是一个相当发达的国家,高句丽则是占据了大面积的领土,这两国还曾经联合击退了唐朝的大军。但是由于中国对朝鲜半岛的执念,表现在隋炀帝曾经亲率百万大军攻打高句丽,可惜屡战屡败还败得很难看(也有分析说因为持续不断的战争削弱了隋朝的国力,也是导致它灭亡的重要原因),唐朝出于战略考虑,和高句丽的边境冲突也是年年不消停,慢慢地把高句丽的实力削弱了。唐朝在新罗统一朝鲜半岛的过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新罗贵族金春秋,也是后来的新罗第二十九代国王,还有到今天还被人们敬仰的金庾信将军。金春秋向唐朝请求出兵抵抗百济的攻击,为了进攻高句丽,唐太宗也同意了南北夹击的战略,派军队进攻高句丽,开始了两国的联合作战。金庾信将军在黄山平原之战击败了百济军队,唐朝武将苏定方则攻陷百济都城,最终百济灭亡。 在庆州的第二天,晚饭后,餐厅的老板娘推荐我到河边赏樱,说风景很漂亮。赏樱的地点,就在金庾信将军墓。晚上有点小雨,于是便打了出租车往将军墓方向走。出租车司机有点迷惘,为何我大晚上地跑墓地,虽然它是一个景点,但是晚上也关门了。实在是因为语言不通无法解释,只好让司机先开车过去。 老板娘所言不虚,前往将军墓的路上,夜樱在灯火的映照下,别有一番韵味。河岸还有像嘉年华一样的小吃摊,一个连着一个的帐篷里可以听到鼓声乐声和喧闹的人声。河水映着斑斓的灯影,恍如另外一片天地。

新罗王国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建立了花郎制度,被认为是新罗统一三国的原动力。花郎就是容貌端正、学富五车的上层贵族青年男子,他们负责组织其他青年男子进行精神、肉体的修行,这些男子可以在战争时期作为战士到前线作战,被称为花郎徒。金春秋和金庾信便是新罗时期最活跃的花郎。看来韩国人对容貌的重视倒是十几个世纪以前便开始了,这些花郎如今应该称为“花美男”吧? 庆州的著名景点大陵苑和花郎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大陵苑里最大的墓是皇南大冢,作为夫妇合葬墓,皇南大冢的独特之处在于夫人墓里的陪葬品的品位更高。当时女性的地位可以从花郎制度中体现出来。花郎作为青少年教育团体,其首领最初是女性。而我的关注点,并不在历史上。大陵苑吸引我的,是院中的松树和樱花。 在北京上大学的第一年,我去了长陵,皇帝墓在我眼里就是一座城,基本上没感觉走在陵园里,进进出出都得走好多路,周围种植了茂密的树林,一重重门和一座座的宫殿,生死的界限已经模糊了。但是大陵苑四处是平地,并没有建在山上,而且是比较早期的墓群,所以陵墓的外部建设并不繁复。

微风吹来,大陵苑里的樱花纷纷扬扬。来往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肃杀的气氛,只是安静优美得像一首有点忧郁的情歌。大陵苑里一堵堵建在樱花树下的女墙,飘落在砖瓦和泥土上的浅粉色花瓣,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香味,没有哀伤。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然而今年的花落,明年的花又会再开。 大陵苑的外墙把园内的松树和园外的樱花树隔开,然而再高的墙,却挡不住越长越高的树木,最终跨过高墙相接,仿佛树木之间也有生死不能阻隔的、暖暖的情意。走过园外那段长长的樱花路,内心有一种充实的幸福。

新罗王国虽然学习中国的制度,在文化上引进儒学,但是与当年的百济、高句丽一样,同时通过佛教信仰来巩固统治。因此庆州城内随处有佛寺的遗址。佛国寺作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得比较完好。



新罗时期,曾在唐朝学习的僧人义湘在新罗兴起了华严宗,随后华严宗从朝鲜传入日本,对日本的佛教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对佛教的认识并不深入,不知华严宗是否有特定的宗教仪式。仅从佛国寺的现状来看,实在称得上肃穆庄严。与我国香火旺盛的寺庙不同,佛国寺虽然也有为香客做法事的地方,基本上都在室内,不在室外,更不见四处香火。进殿朝拜需在门口脱鞋才能进入。也许并非是做法事的日子,因此开放的佛殿也不见香客,甚至也没有僧人的身影。现存修复的佛国寺面积很大,被誉为韩国最精美的寺院,在建筑艺术上也是代表了时代的巅峰。据说寺院如今的规模不到当年的十分之一,可想佛国寺的宏伟堪比一国王宫。佛国寺依山势而建,院落众多,廊庑环绕,设计精巧,古朴不失灵动,处处风景如画。哪怕并没有佛教的信仰,走在佛国寺的院落中,感受着时光的痕迹,感受着天地不能以一瞬,而物与我皆无尽的哲思,已经让人无比满足。 王维的《游化感寺》有云:“翡翠香烟合,琉璃宝地平。龙宫连栋宇,虎穴傍檐楹。谷静唯松响,山深无鸟声.....绕篱生野蕨,空馆发山樱......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佛国寺一游,倒是第一次感受到佛门的清净,游人都安静地游览,热闹的只有盛放的繁花。顾随先生说王摩诘疏离,无“生”气,或许他在诗歌表达的感发方面不得顾先生青眼,但是能够获得内心宁静安详,也是一种深厚的修为。我在国外出差的时候,也喜欢去教堂(基本上每个地方都有教堂),一方面是对建筑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是喜欢感受内里的气氛。除了大自然可以让人悠然忘机以外,或许虔诚祈祷是最让人能够得到平静的时刻。虽然古时候宗教的兴废,都离不开经济和政治目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给后人的文化和思想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非常喜欢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花自开自落,也可以说是“心无挂碍”。无挂碍,便无有恐怖。 到佛国寺游览的游人很多,大概是深受当地人喜爱的休闲去处。除了院内景致清幽,院外广阔的樱花树林,更是家庭、朋友聚会赏花,度过春日闲暇的绝佳地点。

韩国人似乎特别喜欢聚会和结伴。除了在首尔地铁有匆匆走过的上班族,别处几乎都不会看到独自行走的韩国人。三三两两喝酒聚餐就再寻常不过了。樱花树林里都是大家庭或者一大群朋友一起野餐的身影。春日阳光和煦,草长莺飞,到处是欢声笑语,热闹的劲儿也让人羡慕不已。今人的安居乐业,减少了古城衰落的气氛,反而增添了不少祥和。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便物是人非。唯有春草年年绿,自然的生命律动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