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经理
我对生活唯一有过的一次非分之想——人们喜欢为它涂上金色并称它为“理想”的东西,有一天,它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是我想成为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 她应该是这样的:穿着一身藏青色制服,两只脚塞在一双中跟黑色皮鞋的方口里,走路时鞋跟与大理石地板接触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像她的做事风格,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她的头发应该在脑后挽一个松松的髻,不戴眼镜,脸上的淡妆让她显得更温和了,准确说,是涂在上眼皮的蓝色眼影起了作用。眼影和粉底总是能够遮住一个人脸上凶巴巴的东西,不过她脸上原本也没有那样的东西。 而我对她寄予的希望是,不管她身在何处,只要听到客人大呼小叫,几乎在同时,就能小跑着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那天因为跑得急,从她的细腻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说话的语气依然不急不躁。 客人怔了怔,他正对着前台说话,摊开的双臂停在空中,如果前方是海,感觉就要起跳的样子。当然,马上,他又像一台刚刚暂停然后重新被按下开关键的碾米机,再一次“轰隆隆”运转起来。 问题一目了然,他的房间不能令他满意。 “简直让我大开眼界。”这句话被客人重复了好几遍。 入住时他跟前台说想要一间湖景房,却被告知所有能看到湖景的房间都还没有退回——他到早了,也可能这是特殊的一天,客人都想掐着“需要加钱”的时间点离开酒店,他们在房间里默默坐着,盯住手表的表盘里疾驰的秒针,等着时间无限接近收费标准里规定的“上一天”跟“这一天”的交界线。 遗憾的是,这样的“特殊”被他赶上了。 “今天什么日子?”他问前台服务员,那是当时。不是他真的以为或者真想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而是以此表达心头的不快。他的愤怒掩藏在问话里。随后才要了现在的这一间房。 “我在被子上发现一根女人的头发,床上好像有人坐过,有一个明显凹下去的坑。你可以说头发是清洁工留下的,她在铺被子的时候正好一根头发掉下来,‘谁都避免不了’,好的,我承认,那么,酒店是不是允许她们坐到客人的床上,有没有规定她们可以随随便便在客人的床上躺一躺呢?” 他越说越激动,让人担心下一秒他可能会作出决定——回到房间,拖起那只还没有打开的箱子,结账走人。 仅仅是走人吗?不,不会那么简单。“简直让我大开眼界”,这句话就是一个提醒,提醒她“走人”不会是一个句号,而是另一桩麻烦的开始。 也许客人的背影消失,前台的电话铃就响起来——“请问是湖景大酒店吗?”电话里的那个人问,在前台答复“是”之后,他马上被告知“请不要急着放下电话”,她说自己是电台的导播,就在一分钟前,有人投诉酒店清扫工在客人的床上睡觉,他需要接受主持人的采访。 “没有。”大堂经理耐心回答客人的提问。她说没有那样的规定。她现在唯一需要做的是拖住对方,在他堵在胸腔里的一口气咽下之前,决不能让他离开。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客人的眼睛,镇定的眼神是给对方的鼓励,她在鼓励他往下说,说下去,不要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把“不痛快”全都发泄了,就像在大雨中晃荡了半天、进家门之前,应该把伞面上的水滴甩得干干净净。 他感觉到了她的安慰,她的眼睛在告诉他,她和他一样,一样为那根头发和那个留在被子上的“坑”感到震惊,她传递给他的一个信息是:他俩是同盟,她理解他的“恼怒”,换了客人是她,一样接受不了这个可怕的“发现”,也许,她的洁癖比他还严重呢。 这一招果然管用,比起告诉并说服客人“一切正常”,不但在被子上发现一根头发是正常的,而且他以为被子上有一个坑也只是他“太敏感”,不会是“坑”,没有人在那里坐过,她正在做的显然才是一副对症的药方。客人更乐意看到她对自己的同情和支持,她对被子上的那个“坑”表现出几分嫌弃,客人的怒火就会平息几分。 他终于表示“好吧,这事就这样算了吧”,转身时,大堂经理却挽留了他,“请稍等”,她转过头,吩咐另一位穿制服的姑娘,姑娘扎着马尾辫,看起来比她年轻,不,她不羡慕那样的年轻,平日里她觉得那样的年轻不过是令人乏味的空洞和稚嫩。 她说:“小李,等一会儿给我们的客人换一间湖景房。” 话音落下,客人彻底安静了。她说的“等一会儿”,说明“这一会儿”和“这一会儿”之前确实没有湖景房,前台说“没有”,不是“搪塞”。他的心情好多了,脸色渐渐明朗,清晨的天光正是这样一点一点变白,一点一点亮起来的。 “你不用补差价。”她回过头叮嘱客人。完全是好朋友的口气,她为他争取到了“不用补差价”的利益后——愉快的口气。 “不用?不是,我不是……”客人语无伦次,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他想告诉她自己不在乎差价,他的气急败坏不是为了“差价”。她笑了,她的笑容在告诉他,她知道他不在乎。 “请接受我们的歉意。”她说。 听好了,歉意。客人眼眶发热,一霎时,有点说不出话,仿佛绑住他让他通身绷紧的绳索突然断裂,整个人松懈下来。 二十分钟后,湖景房的露天阳台成了那位客人的休憩地。而在酒店门口,我们的大堂经理拖着箱子准备回家。 “请问,是谁给你的决定权?”客房部经理拍着桌子怒吼。 “你不知道,那感觉,像骑车下坡,关键时刻刹不住车了。”她说。是的,做好人的感觉就是这么棒的。 要不是那天她被酒店开除,估计我的理想就会成真,现在,我一定愉快地干着那份工作,而不是在这里伤感缅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