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凤凰
小镇的雨下得淅淅沥沥，金凤晃着两只光脚丫坐在大树粗壮的手臂上，任由从叶片中流下的雨水冲刷腿上的泥渍。山坡下孤零零的大房子里闪烁着五彩的灯光，山风把生日快乐歌的嘀嘀声送到她耳边，那声音发自在那个年代还称得上稀罕货的生日蜡烛。她跟着这节奏轻轻地哼唱，并没有感到难过。一个人会难过是因为这个世界曾经对她在意过，对她好过，而现在不了，这种落差感形成了悲伤的情绪。金凤觉得，身边的所有人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行为，无论反常正常，就像自己丝毫没有在意这场生日宴会一样。她不像二弟那样会眼馋三弟的生日蛋糕；也不像三弟那样对二弟的变形金刚心生妒忌。
金凤十二岁，生在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农村小镇。出生时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受到了赤脚医生的大加赞赏，但眉间的一道红色竖线却被整个村镇视为不祥，因为在他们原始的想象里，各朝各代祸国殃民的女子都长那个模样。于是她的父母顶着巨大的计划生育的压力给她生了两个弟弟，大的叫银虎，小的叫铁牛。农村孩子的抚养不像奥运会以金为贵，尽管那个时代他们对于奥运会还没有任何概念。鳏居的爷爷偏爱大孙子银虎，自己的父母则喜欢小儿子铁牛。金凤在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后来为城市人群所熟知的边缘化的感受。
“喵……”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躲雨的灰色小猫，因为金凤从没见过它。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抬头望着金凤。金凤为了不吓到它，像一只猿猴一样灵巧地从树上荡下，落到它的跟前，轻轻用手抚摸着它的额头。而小猫也一点不惧怕，顺从着抬着脑袋。
身后的灌木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小猫警觉得翘起尾巴，跑到金凤的身前，全身的毛发好像都倒立起来一样，恶狠狠地盯着草丛。果然，一条长蛇丛中游出，身子抬起，吐着血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威胁声。而小猫凛然不惧，张开了嘴，露出雪白锋利的牙，同样还以呼呼的声音。那一刻，它就像一头草原上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顶级掠食者一样。那一刻，金凤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保护的安全感。
金凤宝贝地抱着怀里的小猫低头跑进房子，却一头撞上了小姨美芬。果不其然，她的冒失招来了母亲响亮的一个巴掌。
“大晚上的不见人，又死哪里疯去了？”她的手指戳着金凤的额头，“我告诉你，你小姨肚子里的弟弟可金贵着呢，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妈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话说着又觉得失言，连忙呸呸两声。
美芬听罢更是一脸的得意与傲慢，“可不是呢。自从怀上了这个孩子，我婆婆天天鸡鸭鱼肉奉上，他爸更是茶饭不思，恨不得天天捧着我这个肚子睡觉。”看到金凤怀里湿漉漉的小猫，做作地向后一退，“咦，哪来脏兮兮的野猫，赶紧丢了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病。”
金凤的母亲看了更是头疼，朝着里屋大喊：“老李子，快来把这野猫丢了去。”她喜欢把老伴儿叫作老李子，因为嫁给他前他家院子里种了一棵可以形容为雄伟的李子树，而自己姓陶更让她认为叫他老李子没错。而这时候老李子正在席上和亲友喝得烂醉，哪有空顾得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金凤见机赶紧把猫抱到角落，心疼地对它说：“小咪你乖乖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去。”于是跑到桌前，不顾一切抓起一把鱼骨头就往外跑。
铁牛今年九岁，因为生日例外地获准可以上桌喝酒。他看到鬼鬼祟祟的金凤，乘机尾随跟到墙角。看到姐姐在一旁喂猫，他摇摇晃晃地扒下裤头尿尿，在酒意的怂恿下，心头掠起一丝坏意，把短小的生殖器朝她们一晃，淡黄的尿液撒了金凤一手。而他自己也险些跌倒。
金凤又抱起小猫跑开了。
“我告诉妈妈去，你养野猫。”说罢铁牛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席间，却发现银虎正在用手猛抓着自己稀罕不已的生日蛋糕往嘴里送。他不甘示弱，一把把蛋糕整个抢过，还觉不满意，又用舌头完完整整地在上面舔了一周后才放下。
金凤冒着小雨，抱着猫一路小跑，敲开了老王头家的木门。老王头是个木匠，心灵手巧，也是金凤在这个地方唯一的伙伴。他常会给她讲一些她从没有听过的奇异故事，做一些从未见过的精巧玩意儿。更神奇的是，这老头儿自己在双臂上纹满了卡通刺青，但是从来都用长袖遮住，只又金凤见到过。
“老王爷爷，你看，我找到一只可爱的小猫。”金凤得意地把猫递给给老王头看。
老王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一只未长成的老虎。”
金凤全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溜烟儿地钻进屋里，拿毛巾先给猫擦干了身子，又擦干了自己的头发。
“没错。他今天还保护我了呢。”金凤灵光一闪，朝老王头天真一笑：“老王爷爷，你能给我也纹一个老虎的图案吗？这样我也能保护自己了。”
老王头从桌案上拿过一个木雕的小人偶放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不，我给你纹一个这个。”
金凤拿起人偶仔细端详，一个看不出男女的人像上长了一双雄健有力的翅膀，一把大剑支在身前，双眼平视前方，威风凛凛，就像今天的小猫一样。
“这是什么呀？”
“这是天使，是神的使者。我要给你纹的，就是他的翅膀。”
“天使又是什么啊？”
“天使不是什么，又是什么。他能保护自己，更能保护别人。”
“好。我就要纹天使的翅膀。”金凤不带一点顾忌，除去了上衣，趴到老王头的木床上，“有了翅膀，我就是一只真的金色凤凰了。”
老王头安详地讲述着关于凤凰的故事。
“在古老的东方海岛上，住着一只长着白色羽毛的不死鸟。它的嘴里能喷出火焰，每隔五百年就要飞过大海，去陆地把所有的植物烧光烧尽。而他自己的羽毛也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火焰就成了他的羽毛，他的翅膀。但是陆地上的居民却认为他是魔鬼的化身，因为他烧光了他们的庄稼。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不死鸟飞过之后，来年他们的庄稼长得更好了，不死鸟的火焰也在海水中熄灭，重新变成白色的羽毛。每五百年一个轮回，循环往复，不曾停歇，不曾断绝。”
晚上九点，金凤家的大门准时被关上，不管金凤回不回家，这是他们定下的规矩。而在老王的呢喃中，金凤想象着自己的背上长出一双带着火焰的金色翅膀，飞过大海，飞过陆地，烧尽一切，烧光痛苦，乘着阳光和风，翱翔天际。这种想象伴着疼痛，带给她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生理快感，冲上云端。
次日，在晨曦和鸟叫中，孤儿院里所有人都在谈论着金凤死亡的消息。
“陶护士，你说金凤这妮子也是命苦，从小不招爹妈待见，不过那也算有个家。一把大火直接给烧光了，孤零零剩下她一个活受罪，这不没来这儿多久，也就这么去了。”护工老李一边扫地一边叹息。
陶护士甩了甩干净的白床单，“唉，谁说不是呢，打小一副孤僻的性格，小姑娘家家荒山野岭也不怕，天天往外跑，还净往山上钻。咱院里给其他小朋友过生日她往外跑，给她过生日她也往外跑。山精野兽没伤她一根毫毛，谁知道自己这么一折腾，命就没了。”
挺着大肚子的护士美芬坐在桌前修剪着指甲，接话道：“我就觉着这孩子不对劲儿，先前还以她是嫉妒我带的银虎和铁牛。对了，这孩子昨天到底是怎么个事情？”
陶护士放下床单，一手遮着嘴轻声道：“派出所和法医来过了，检查了说是过敏，结了案就走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大半夜自己跑出去纹身，还纹个凤凰。”
见维修工老王回来，陶护士赶紧叫住他：“那个老王，你帮个忙。我们娘们儿胆小，死人的事情不敢碰，警察刚来过了，那孩子平时爱跟你亲近，你劳累给她收拾收拾了，一会儿上报了办理后事。就在她那个屋。”
“行！”老王回答得干脆，松了松皮带一脸猥琐地进去了。
没有人看到，孤儿院门外的天空中，一道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轻盈，洒脱。
金凤十二岁，生在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农村小镇。出生时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受到了赤脚医生的大加赞赏，但眉间的一道红色竖线却被整个村镇视为不祥，因为在他们原始的想象里，各朝各代祸国殃民的女子都长那个模样。于是她的父母顶着巨大的计划生育的压力给她生了两个弟弟，大的叫银虎，小的叫铁牛。农村孩子的抚养不像奥运会以金为贵，尽管那个时代他们对于奥运会还没有任何概念。鳏居的爷爷偏爱大孙子银虎，自己的父母则喜欢小儿子铁牛。金凤在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后来为城市人群所熟知的边缘化的感受。
“喵……”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躲雨的灰色小猫，因为金凤从没见过它。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抬头望着金凤。金凤为了不吓到它，像一只猿猴一样灵巧地从树上荡下，落到它的跟前，轻轻用手抚摸着它的额头。而小猫也一点不惧怕，顺从着抬着脑袋。
身后的灌木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小猫警觉得翘起尾巴，跑到金凤的身前，全身的毛发好像都倒立起来一样，恶狠狠地盯着草丛。果然，一条长蛇丛中游出，身子抬起，吐着血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威胁声。而小猫凛然不惧，张开了嘴，露出雪白锋利的牙，同样还以呼呼的声音。那一刻，它就像一头草原上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顶级掠食者一样。那一刻，金凤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保护的安全感。
金凤宝贝地抱着怀里的小猫低头跑进房子，却一头撞上了小姨美芬。果不其然，她的冒失招来了母亲响亮的一个巴掌。
“大晚上的不见人，又死哪里疯去了？”她的手指戳着金凤的额头，“我告诉你，你小姨肚子里的弟弟可金贵着呢，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妈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话说着又觉得失言，连忙呸呸两声。
美芬听罢更是一脸的得意与傲慢，“可不是呢。自从怀上了这个孩子，我婆婆天天鸡鸭鱼肉奉上，他爸更是茶饭不思，恨不得天天捧着我这个肚子睡觉。”看到金凤怀里湿漉漉的小猫，做作地向后一退，“咦，哪来脏兮兮的野猫，赶紧丢了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病。”
金凤的母亲看了更是头疼，朝着里屋大喊：“老李子，快来把这野猫丢了去。”她喜欢把老伴儿叫作老李子，因为嫁给他前他家院子里种了一棵可以形容为雄伟的李子树，而自己姓陶更让她认为叫他老李子没错。而这时候老李子正在席上和亲友喝得烂醉，哪有空顾得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金凤见机赶紧把猫抱到角落，心疼地对它说：“小咪你乖乖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去。”于是跑到桌前，不顾一切抓起一把鱼骨头就往外跑。
铁牛今年九岁，因为生日例外地获准可以上桌喝酒。他看到鬼鬼祟祟的金凤，乘机尾随跟到墙角。看到姐姐在一旁喂猫，他摇摇晃晃地扒下裤头尿尿，在酒意的怂恿下，心头掠起一丝坏意，把短小的生殖器朝她们一晃，淡黄的尿液撒了金凤一手。而他自己也险些跌倒。
金凤又抱起小猫跑开了。
“我告诉妈妈去，你养野猫。”说罢铁牛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席间，却发现银虎正在用手猛抓着自己稀罕不已的生日蛋糕往嘴里送。他不甘示弱，一把把蛋糕整个抢过，还觉不满意，又用舌头完完整整地在上面舔了一周后才放下。
金凤冒着小雨，抱着猫一路小跑，敲开了老王头家的木门。老王头是个木匠，心灵手巧，也是金凤在这个地方唯一的伙伴。他常会给她讲一些她从没有听过的奇异故事，做一些从未见过的精巧玩意儿。更神奇的是，这老头儿自己在双臂上纹满了卡通刺青，但是从来都用长袖遮住，只又金凤见到过。
“老王爷爷，你看，我找到一只可爱的小猫。”金凤得意地把猫递给给老王头看。
老王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一只未长成的老虎。”
金凤全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溜烟儿地钻进屋里，拿毛巾先给猫擦干了身子，又擦干了自己的头发。
“没错。他今天还保护我了呢。”金凤灵光一闪，朝老王头天真一笑：“老王爷爷，你能给我也纹一个老虎的图案吗？这样我也能保护自己了。”
老王头从桌案上拿过一个木雕的小人偶放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不，我给你纹一个这个。”
金凤拿起人偶仔细端详，一个看不出男女的人像上长了一双雄健有力的翅膀，一把大剑支在身前，双眼平视前方，威风凛凛，就像今天的小猫一样。
“这是什么呀？”
“这是天使，是神的使者。我要给你纹的，就是他的翅膀。”
“天使又是什么啊？”
“天使不是什么，又是什么。他能保护自己，更能保护别人。”
“好。我就要纹天使的翅膀。”金凤不带一点顾忌，除去了上衣，趴到老王头的木床上，“有了翅膀，我就是一只真的金色凤凰了。”
老王头安详地讲述着关于凤凰的故事。
“在古老的东方海岛上，住着一只长着白色羽毛的不死鸟。它的嘴里能喷出火焰，每隔五百年就要飞过大海，去陆地把所有的植物烧光烧尽。而他自己的羽毛也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火焰就成了他的羽毛，他的翅膀。但是陆地上的居民却认为他是魔鬼的化身，因为他烧光了他们的庄稼。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不死鸟飞过之后，来年他们的庄稼长得更好了，不死鸟的火焰也在海水中熄灭，重新变成白色的羽毛。每五百年一个轮回，循环往复，不曾停歇，不曾断绝。”
晚上九点，金凤家的大门准时被关上，不管金凤回不回家，这是他们定下的规矩。而在老王的呢喃中，金凤想象着自己的背上长出一双带着火焰的金色翅膀，飞过大海，飞过陆地，烧尽一切，烧光痛苦，乘着阳光和风，翱翔天际。这种想象伴着疼痛，带给她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生理快感，冲上云端。
次日，在晨曦和鸟叫中，孤儿院里所有人都在谈论着金凤死亡的消息。
“陶护士，你说金凤这妮子也是命苦，从小不招爹妈待见，不过那也算有个家。一把大火直接给烧光了，孤零零剩下她一个活受罪，这不没来这儿多久，也就这么去了。”护工老李一边扫地一边叹息。
陶护士甩了甩干净的白床单，“唉，谁说不是呢，打小一副孤僻的性格，小姑娘家家荒山野岭也不怕，天天往外跑，还净往山上钻。咱院里给其他小朋友过生日她往外跑，给她过生日她也往外跑。山精野兽没伤她一根毫毛，谁知道自己这么一折腾，命就没了。”
挺着大肚子的护士美芬坐在桌前修剪着指甲，接话道：“我就觉着这孩子不对劲儿，先前还以她是嫉妒我带的银虎和铁牛。对了，这孩子昨天到底是怎么个事情？”
陶护士放下床单，一手遮着嘴轻声道：“派出所和法医来过了，检查了说是过敏，结了案就走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大半夜自己跑出去纹身，还纹个凤凰。”
见维修工老王回来，陶护士赶紧叫住他：“那个老王，你帮个忙。我们娘们儿胆小，死人的事情不敢碰，警察刚来过了，那孩子平时爱跟你亲近，你劳累给她收拾收拾了，一会儿上报了办理后事。就在她那个屋。”
“行！”老王回答得干脆，松了松皮带一脸猥琐地进去了。
没有人看到，孤儿院门外的天空中，一道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轻盈，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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