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爱狗
刚刚搬到南卡的新家，我遇到的第一个陌生来客竟是一条卷毛犬。
它身长几乎有一人高，满身白色的羊毛小卷，仿佛一只大号的绵羊。那天我家后院门没有关，它就一路径直的往后院走，我奇怪的是它如此的轻车熟路，循着小路一直来到后院的小水塘前。接着，它俯下去将半个身子探到水面上，伸出热辣辣的向后蜷曲的舌头在水面上快速的舔起水来，并溅起个水柱。显然它是渴了，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路寻来。在南方的炎炎的烈日下，它感到口干舌燥，此刻好似在畅快的狂饮那久违的“甘泉”。饱足了水分，而后它竟伸开两只前腿，身体向前一跃扑入小水塘里，伏在水面上，像飘在水里的一个大棉絮，又似伏在水面上的一团巨大的泡沫，我不禁想起海的女儿为了心上人最终变成海上泡沫的故事。
不一会，这泡沫在水里忽的站起身来，前腿扒住池塘边的大石头，后腿发力窜上岸来。接着它像个白色的滚筒左右滚动起来，抖掉满身的水滴，湿漉漉的好似个刚刚烫过头发的女人。而且它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低着头循着地上的气味似的一步一步地踱到院子东南角，一个前主人留下的，用金属栅栏围成的约一米高围墙的狗圈。它用脑袋熟练的将狗圈的门拱开，走了进去，用鼻子嗅着泥土的气味，用爪子触摸似曾熟悉的土地。像个离开许久的故人眷恋着故土。
最后它终于掉转头，扭动着毛茸茸的身躯向我的方向走来。它似曾相识的挨近我，它有半人高，这的确令我有些诧异。但我不曾产生任何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这陌生的不速之客的顺从和讨好。于是我低下身子抚摸着它的宽大的脊背，浑身的卷毛还带着潮气。它的湿湿的黑色的鼻子尖在我的手掌上认认真真的摩擦，我不明白它想告诉我什么。这时，它像得到了我的允许，一下子窜到了几个台阶之上，在大门前踯躅着打转。
“你要进去吗，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它竟如听懂了，忽然有点儿迟疑，接着在门前的露台上扒下身来。我看清了它的眼睛，在长长地卷曲的毛发遮掩下露出的两个圆圆的乌黑的眸子。它吐着舌头，眼巴巴的瞅着我，样子如同乞怜，这使我顿生恻隐之心。
我想它或许是饿了，不知它从何而来，又要到哪儿去，也许还有很远的路。因此我决定先拿些吃的给它，从屋里端出一个碗放到它的面前。它似乎并没有急切，只是犹犹豫豫的看看我，又犹犹豫豫地低下头用大黑鼻子闻了闻，显然并不是它熟悉的味道。
它就那么带些失望的站起身来，顺着台阶熟练的走了下来。依旧低着头默默的循着地上的气味找到通往前院去的小道，白色卷毛的短尾巴左右不停地摇摆着，像是在向我告别。我望着它沿着门前的车道向远方走了，一位沉默的不速之客又悄然离去。
再一次见到它是在几年后。那天我从小区门口的健身房出来，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正站在长廊前迟疑。远远地望见一只巨大的白毛犬穿过面前的茫茫的雨雾，出现在长廊下。它扑棱棱地抖去身上的雨水，露出满身的卷曲的羊毛小卷。我突然想起它来，它的毛变得灰暗了。而它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从容地穿过大门朝前台的方向走去。
有一种好奇的心理驱使着我，我跟上去搭讪着前台的一位金发的女子。“这只狗是这的吗，我曾经见过它。”我问。
下雨的时候没有什么客人，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人们心上带着惆怅，使人们更愿意在雨中倾诉，金发女子很快和我攀谈起来。她告诉我她在这儿工作了多年，对小区的居民很熟悉，并向我讲述起关于卷毛犬的来历。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急促起来，泼洒着如同从天上倾倒在地上，迸溅出一朵朵白色的水花瞬间消失在柏油路面上。那大狗就在前台的地上蜷曲成一团，将脑袋放在两只前腿上，眼睛很迷离的望着地面。
从前这小区里住着一个独居多年的黑人老妇，除了刮风下雨，她都会坐在屋檐下。黝黑的皮肤，满头银丝，老人每每向经过的车辆挥手，而在她膝前总趴着一只巨大的卷毛犬。
“难道这只卷毛犬来我家是故地重游。”我一边思忖着，也因此对那个不曾谋面的老妇人产生了兴趣。
老人家门前是一棵美洲蒲葵，蒲叶仿佛是向空中伸展着的巨大手臂。两侧是两棵枝头缀满无数的沉甸甸的桃红色花簇的百日红，如盛装少女的锦衣罗裙在空中轻舞。树下高低错落着各色盛开的花朵。老人像照顾孩子一样从不懈怠的割草施肥。人们习惯了看到在树下修剪的老人以及一只在花丛中跳跃的白色卷毛犬。她的生机勃勃的小院已经成为人们心里家的一部分。
每逢节日，老人总是在门前摆放节日的装饰，如万圣节的金黄的大南瓜。特别是每年圣诞来临，老人则要把房子装饰一新。早早的在大门上摆上点缀着一品红的圣诞花环，并在每扇窗户上各摆上一个带着大红飘带的绿色冬青装饰。她像个盼望圣诞礼物的孩子，因为假期里她的女儿总要带着全家从邻近的乔治亚州来看望她。而每当假期结束，人们又会看到裹着加厚披肩的老人，在寒风中目送着载着亲人的车子离去。
老妇人偶尔向邻居提起，自己的外祖母当年带着年幼的母亲从欧洲的法国移民到美国。外祖母让孩子们从小学习英语，并不允许他们在家里说法语，因为她认为说法语是件丢人的事情。最令老妇人遗憾的是，外祖母不愿意提起以往的经历，他们这一代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根在哪里，而外祖母去世以后更无从考证了。他们兄妹们成为美国社会中的一代新移民，她很幸运从小就能接受和白人一样的教育，并成为一名教师。她辗转生活过几个北方的城市，最后定居在南卡，她感到这里很安全。
日子一年又一年的重复着，终于有一次人们发现几天来老人家门口多了一辆车，是她女儿的车子。从此再没有看见老人坐在门口和路人亲切的打招呼。
在老妇人的葬礼上，卷毛犬默默地离开了人们。几年来人们总是看到它在小区和周边到处流浪。人们猜想它或许在寻找那逝去的老人。
窗外的雨渐渐停息了，卷毛犬又晃晃地向外走去，依然低着头，不时地停下来抖抖毛上的水。我望着它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雨后的光亮里。又恍然看到自己在这漫漫的旅途中流浪，寻找回家的路。
它身长几乎有一人高，满身白色的羊毛小卷，仿佛一只大号的绵羊。那天我家后院门没有关，它就一路径直的往后院走，我奇怪的是它如此的轻车熟路，循着小路一直来到后院的小水塘前。接着，它俯下去将半个身子探到水面上，伸出热辣辣的向后蜷曲的舌头在水面上快速的舔起水来，并溅起个水柱。显然它是渴了，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路寻来。在南方的炎炎的烈日下，它感到口干舌燥，此刻好似在畅快的狂饮那久违的“甘泉”。饱足了水分，而后它竟伸开两只前腿，身体向前一跃扑入小水塘里，伏在水面上，像飘在水里的一个大棉絮，又似伏在水面上的一团巨大的泡沫，我不禁想起海的女儿为了心上人最终变成海上泡沫的故事。
不一会，这泡沫在水里忽的站起身来，前腿扒住池塘边的大石头，后腿发力窜上岸来。接着它像个白色的滚筒左右滚动起来，抖掉满身的水滴，湿漉漉的好似个刚刚烫过头发的女人。而且它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低着头循着地上的气味似的一步一步地踱到院子东南角，一个前主人留下的，用金属栅栏围成的约一米高围墙的狗圈。它用脑袋熟练的将狗圈的门拱开，走了进去，用鼻子嗅着泥土的气味，用爪子触摸似曾熟悉的土地。像个离开许久的故人眷恋着故土。
最后它终于掉转头，扭动着毛茸茸的身躯向我的方向走来。它似曾相识的挨近我，它有半人高，这的确令我有些诧异。但我不曾产生任何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这陌生的不速之客的顺从和讨好。于是我低下身子抚摸着它的宽大的脊背，浑身的卷毛还带着潮气。它的湿湿的黑色的鼻子尖在我的手掌上认认真真的摩擦，我不明白它想告诉我什么。这时，它像得到了我的允许，一下子窜到了几个台阶之上，在大门前踯躅着打转。
“你要进去吗，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它竟如听懂了，忽然有点儿迟疑，接着在门前的露台上扒下身来。我看清了它的眼睛，在长长地卷曲的毛发遮掩下露出的两个圆圆的乌黑的眸子。它吐着舌头，眼巴巴的瞅着我，样子如同乞怜，这使我顿生恻隐之心。
我想它或许是饿了，不知它从何而来，又要到哪儿去，也许还有很远的路。因此我决定先拿些吃的给它，从屋里端出一个碗放到它的面前。它似乎并没有急切，只是犹犹豫豫的看看我，又犹犹豫豫地低下头用大黑鼻子闻了闻，显然并不是它熟悉的味道。
它就那么带些失望的站起身来，顺着台阶熟练的走了下来。依旧低着头默默的循着地上的气味找到通往前院去的小道，白色卷毛的短尾巴左右不停地摇摆着，像是在向我告别。我望着它沿着门前的车道向远方走了，一位沉默的不速之客又悄然离去。
再一次见到它是在几年后。那天我从小区门口的健身房出来，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正站在长廊前迟疑。远远地望见一只巨大的白毛犬穿过面前的茫茫的雨雾，出现在长廊下。它扑棱棱地抖去身上的雨水，露出满身的卷曲的羊毛小卷。我突然想起它来，它的毛变得灰暗了。而它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从容地穿过大门朝前台的方向走去。
有一种好奇的心理驱使着我，我跟上去搭讪着前台的一位金发的女子。“这只狗是这的吗，我曾经见过它。”我问。
下雨的时候没有什么客人，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人们心上带着惆怅，使人们更愿意在雨中倾诉，金发女子很快和我攀谈起来。她告诉我她在这儿工作了多年，对小区的居民很熟悉，并向我讲述起关于卷毛犬的来历。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急促起来，泼洒着如同从天上倾倒在地上，迸溅出一朵朵白色的水花瞬间消失在柏油路面上。那大狗就在前台的地上蜷曲成一团，将脑袋放在两只前腿上，眼睛很迷离的望着地面。
从前这小区里住着一个独居多年的黑人老妇，除了刮风下雨，她都会坐在屋檐下。黝黑的皮肤，满头银丝，老人每每向经过的车辆挥手，而在她膝前总趴着一只巨大的卷毛犬。
“难道这只卷毛犬来我家是故地重游。”我一边思忖着，也因此对那个不曾谋面的老妇人产生了兴趣。
老人家门前是一棵美洲蒲葵，蒲叶仿佛是向空中伸展着的巨大手臂。两侧是两棵枝头缀满无数的沉甸甸的桃红色花簇的百日红，如盛装少女的锦衣罗裙在空中轻舞。树下高低错落着各色盛开的花朵。老人像照顾孩子一样从不懈怠的割草施肥。人们习惯了看到在树下修剪的老人以及一只在花丛中跳跃的白色卷毛犬。她的生机勃勃的小院已经成为人们心里家的一部分。
每逢节日，老人总是在门前摆放节日的装饰，如万圣节的金黄的大南瓜。特别是每年圣诞来临，老人则要把房子装饰一新。早早的在大门上摆上点缀着一品红的圣诞花环，并在每扇窗户上各摆上一个带着大红飘带的绿色冬青装饰。她像个盼望圣诞礼物的孩子，因为假期里她的女儿总要带着全家从邻近的乔治亚州来看望她。而每当假期结束，人们又会看到裹着加厚披肩的老人，在寒风中目送着载着亲人的车子离去。
老妇人偶尔向邻居提起，自己的外祖母当年带着年幼的母亲从欧洲的法国移民到美国。外祖母让孩子们从小学习英语，并不允许他们在家里说法语，因为她认为说法语是件丢人的事情。最令老妇人遗憾的是，外祖母不愿意提起以往的经历，他们这一代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根在哪里，而外祖母去世以后更无从考证了。他们兄妹们成为美国社会中的一代新移民，她很幸运从小就能接受和白人一样的教育，并成为一名教师。她辗转生活过几个北方的城市，最后定居在南卡，她感到这里很安全。
日子一年又一年的重复着，终于有一次人们发现几天来老人家门口多了一辆车，是她女儿的车子。从此再没有看见老人坐在门口和路人亲切的打招呼。
在老妇人的葬礼上，卷毛犬默默地离开了人们。几年来人们总是看到它在小区和周边到处流浪。人们猜想它或许在寻找那逝去的老人。
窗外的雨渐渐停息了，卷毛犬又晃晃地向外走去，依然低着头，不时地停下来抖抖毛上的水。我望着它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雨后的光亮里。又恍然看到自己在这漫漫的旅途中流浪，寻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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