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回溯中世纪的曙光 晚祷记忆

                
                
  置身于约克郡，时空就好似穿越了虫洞，以一种荒诞又真切的方式将我拽回中世纪的黑海，约克郡最古典又最为现代的建筑便是闻名遐迩的约克大教堂，言其古典，静谧庄肃的氛围隐藏于内部的每一缕空气，富丽堂皇的装饰让抽象的言语描述失去了实际意义，说其现代，只是因为整个约克再也找不出比它更伟岸的哥特式建筑了。
                
                  周一傍晚的约克就如在周日经历了大批旅客的洗劫之后，显得怪异的冷清，不过这倒满足了我的私心，周一来访约克小城并非我临时起意，一切只因那周一才会举行的晚祷仪式，英文里叫做evensong，为了一次在本地人眼中平凡的一次仪式，几十颗灵魂不远万里相聚教堂，只为求得一次精神的解脱。
                
                  昏黄的灯光似乎幻化成迷幻的烟雾，让我有一种误入天堂的错觉，头顶方向的彩窗投射出微弱的色彩剪影，又好像让人置身现代的迪斯科舞厅，斑驳的七色方块矩块在舞池杂乱移动，让人意乱情迷。
                
                  跟随着寥寥无几的拜访者进入晚祷殿堂，倒觉得此刻的它被赋予了新的活力，在晨时，它只是供游人参观的圣地，并未起到实质作用；然而在薄暮降临时，它褪去了浮华功利的一面，它将它的本真毫无保留地展露给每一个愿意在它本真时到访它的人。
  站上两翼左侧的站台，逼仄的空间将我完美包围，好似我被镶嵌在座位上，右方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他的父母竭力阻止，然而这只是加剧了这个自我意识还尚未成熟培养的孩童的哭泣，左侧的光头中年男子时不时将光润的头微微绕过我，朝婴孩瞥上一眼，不知是不是感到恼怒的缘故。对面的亚洲面孔低垂头颅，若有所思，或许他们也和我一般，孑然一身，带着仰慕与朝拜的情思参加八月一日的晚祷。
                
                  婴儿仍在不时啼哭，并发出与回音清澈的教堂不相和谐的音色，而我倒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圣之感如来自大西洋的一阵清爽海风，将我内心的戾气和浮躁带往远方稀释和溶解。
   教堂终于陷入肃静，一如在远古奥陶纪几千万年的地质运动后地球步入暂时的修整平息期。石灰色为主色调的穹顶，透入外界天色的光亮，让教堂充满了更多活泼的因子，好似深海鱼接受到来自几万米高空阳光温暖的馈赠一般愉悦。精致高耸的管弦乐器布满晚祷厅周围，它们与刻有十字架图案的徽章相映成趣，借着暗黄的灯光，它们就好像蒙面舞会上雍容华贵却又神秘莫测的贵族女子，精致奢侈属于它们的外在气质，而黯淡的光线却充作它们的面纱。
  "我很荣幸在座的各位能够参加我们周一的晚祷，今日没有唱诗班演出，因此今日我们进行圣餐礼（Holy Communion）请大家翻到第5页，让我们共同诵读这首圣辞。"神父的声音荡漾在空旷寂静的空气中，我好似觉着飘飘欲仙，一种遗世独立的快感不断在心头涌现，我好像忘记了我的一切：我来自中国，我本是一位旅行者，我并未拥有任何宗教信仰。所有的忧愁与抑郁就好似核燃料泄露一般毫无保留地从我思绪深处渗出，似乎暗示着我将接受来自上天神秘力量的洗礼。正在脑海中忖思时，大家也开始诵读起了圣辞，陌生的宗教名词和表达让我对祷词一知半解，然而这样的氛围却轻松将我带入宗教的世界，或许不需要懂得什么深邃的奥义，也或许无需拥有某种虔诚的信仰，就在那一刻，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信仰，我们所有人的灵魂都被一条圣洁的纽带紧紧系在一起，也或许这便是宗教的魔力所在，我们很多无神论者总是难以理解宗教的力量，将它打成一派胡言，现在看来，这倒是一种信仰对另一种信仰的最大恶意与偏见。
  婴儿的啼哭渐趋停息，在这样的氛围，他更像来自天堂的圣婴，象征着新生命的永恒与庄重，我沉浸在一个陌生的宗教环境中，全身不禁发出难以抗拒的颤抖，那是一种被绝美景色或着至高境界所震撼时的一种心灵升华式的颤抖，就好像我的内在精神超脱出了我的肉体，化为一缕振动一般。全场缄默良久，本以为这就结束了，还心生遗憾，然而主教却从容宣布道："最后我们一起合唱一曲赞歌（hymn），请翻到573页。"即便旅行再劳累，经历在丰富，这样的细节我依然难以释怀。
                
                  从某个角落，从地面上，从空中，从管风琴四周，嘹亮的乐声出现，尽管我对此歌的旋律仍不谙熟于心，但夹杂着众声之中，我也摸准了曲调与节拍。
  "亲爱的人类之父，上帝啊
   请宽恕我们愚蠢之行为！
   请赐予我们清明之思想！
   以更纯真之生命侍服上帝！
   以更敬畏之心态赞美上帝！"
  当时的我并不能很好地通透歌词的奥义所在，但即便只是嗓子发出美妙的振动，我也被这般美幻如仙的气氛包裹着，它不如蚕茧那般令人窒息，也不似蛋壳那边松散无边，它和这赞歌一同将欢欣娟然的慵懒和飘飘欲仙带入和谐统一的境地，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舒适。
  直至末句唱罢，我也仍然沉醉于自己繁杂的思绪中，短短一首圣歌的时间内，我患上了选择性失忆，抛弃了俗世的羁绊与功利，不再纠结于学业上的遗憾，更不再恼怒于不愉快的过往琐事，就好像超凡脱俗得到了不可名状的升华。霎时我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如此多人选择信仰的根源吧：始于敬畏，再于崇拜仰慕，终于心灵净化。歌曲唱毕，晚祷厅仍回荡着众人的余音，令我久久难以回神。有人说旅行是一种逃避现世的不负责任的做法，而于我，追寻暂时的忘忧正恰恰能抚慰忧郁的心灵，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追求快乐的超脱又何其不易，又何必总是那么死板地现实呢？
  "嗨，老爷爷，您真是有着一把好嗓子！我能请问下你这首赞歌的名称吗？"
  "没问题，歌曲叫做《亲爱的人类之父，上帝》（Dear Lord and Father of Mankind）。好好享受你的旅程吧！"老爷爷爽朗又充满善意的微笑让我这个异乡人无比感动。
  你也是。我感激地回复道。
  无论时间如何推移，无论记忆开始变得多么模糊，约克大教堂晚祷给我遗留的实体的珍贵财富，或许就是这首我还能查到出处的赞歌吧。